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77章 在水一方

關燈
第77章 在水一方

◎“別說了,我知道。”◎

“你怎麽什麽都會做?幼時一定吃了不少苦。”

“還好啦。”蓮生拾來柴草石塊,精心搭起竈頭:“鄉野長大的孩子,誰還不會烤點野味吃?可惜沒有鹽巴,味道要差一點……唔,這附近有肉蔻和草果!我去找找看!”

“你這手聞香弄香的本事,是哪裏學來?能以手指控制香氣,這是天生就會的麽?”

“不是呀,是甘家香堂的香神傳授的。可費了一年時間才拜到香神,只傳授了我一人呢。”……

漫漫千裏同行,已經把前半生一一聊盡,李重耳這輩子加一起都沒說過這麽多的話,然而每次與她相對,仍是越聊越歡,滿心滔滔地怎麽說都說不完。

火鐮火石相擊,火星燃動艾絨,柴草漸漸生旺。

茫茫夜色裏,這一簇小小的火堆,異常明亮,異常溫暖。烤肉的焦香四溢,緩緩彌漫四周,李重耳轉動叉架上的木棍,以匕首切下一塊塊兔肉挑給蓮生。蓮生一邊添著柴火,一邊就著他的手吃了,蹭得半張小臉都是油膩,尤自咂著嘴巴讚嘆不絕:

“好吃!你也嘗嘗,喏,這裏火候正好!……”

只願時光就停在這裏,永不前行。然而頭頂星移鬥轉,明月一點點移向西天。飽餐已畢,火堆正旺,眼看著午夜已過,兩人毫無倦意,抱膝對坐聊天:

“……回朝覆命之後,又要忙你的駕部和庫部了吧?我覺得這個雪叱撥真是不世出的良馬,為何不多多繁殖,在軍中大量使用?”

“雪叱撥是大宛汗血寶馬,的確品種絕佳,但是大涼一共只有三匹,沒法子大量繁殖,一旦與大涼馬匹交-配,後代便十分駑鈍。”

李重耳這些日子,也並不是只顧兒女情長,五兵曹的政務時時都在腦中輾轉,一提起來竟是滔滔不絕:“‘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改良軍馬的大計,真要費些思量呢。吐谷渾馬種優良,但是不肯出售,先帝在時曾經為此發兵征討,可惜未能取勝……”

“我覺得一味靠武力爭取也不是辦法,就不能拉拉小手交交朋友?”蓮生雙手托腮,側頭望著李重耳:“那吐谷渾王也就是個凡人,必有他的所思所想所念所求,或許遣使建交,互通有無,能各得其利也說不定。”

“兩國邦交,不是那麽簡單。不過你說得也是,來日啟稟聖上多遣幾批信使,爭取開拓商道。”

“對了,庫部管甲胄是吧?那日我們對戰妖蛇,它那鱗甲倒令我記憶深刻。”蓮生伸手撿了柴堆中燒焦的枯枝,就在地上隨手勾劃:“如此層層覆蓋,堅厚又行動自如,比你的明光鎧方便得多,更比裲襠甲結實得多。照這樣子仿制甲胄豈不是好?”

“啊正與我想到一起了!我見過秦國有魚鱗甲,但是制作粗陋,絕不似妖蛇鱗甲這般靈便,待我找一批工匠好好研制……”

明月如投梭一般飛快西沈,東方層層雲朵已經隱約泛著微光,整個天穹都在一點點由墨變青。

李重耳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時光飛逝,就在他眼前一寸寸拔取,毫不留情地飛得無影無蹤。還有那麽多的話沒說完,無窮無盡的心事還一句都不曾傾訴,然而天亮之前,他必須趕到玉宸宮。

“還有半個時辰。”李重耳輕籲一口氣,展顏一笑,望著蓮生,將那張臉,那雙眉眼,眸中所有細細碎碎的光影,點滴不漏地收入腦海:“不方便並轡進城,只好在這裏道別了。能再彈一曲琵琶,為我送行麽?”

蓮生也綻開一朵歡欣的笑容,點了點頭,自行囊中取出那只紫檀螺鈿琵琶。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歌聲悠揚,樂韻清澈,回蕩在黎明前的山林裏,正如一道浩浩長河蜿蜒流轉,蒼茫不可逾越,兩岸水草飄搖,白霧渺渺,模糊了咫尺天涯的身形,模糊了彼此對視的視線。火堆燃盡,餘燼中不再有火星,東方天際流雲已經微微泛著金色,晨風異常清冷。

“下雨了。”蓮生住了琵琶,笑著仰頭望天:“今晚摩訶波樓沙花會開。……”

李重耳站起身。驀然而至的一場細雨,沙般細膩,霧般朦朧,竟也在瞬間浸透整個身心,令他周身一片冰冷,喉間塞得緊緊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索性一言不發地轉身,奔向拴在林邊的碧玉驄,身後蓮生跟著,還在一路說笑:

“你做這個少司馬,最可惜是不能午夜出城了,以後的雨後明月夜,不免錯過摩訶波樓沙花的美景。啊,若是你早兩年做上少司馬,我們都不會相識呢。餵,艾虎還戴著呢,是不是要摘下來?早枯幹啦,給朝臣看到了,會笑話你吧?對了對了,下雨了,長命縷也不能再戴啦,快摘下來,要丟到第一場雨的雨水裏,從此再也沒有……”

李重耳驀然回身,面對著蓮生。

那張瑩白的小臉在清晨微光中愈發蒼白,茫茫雨霧已經浸透發梢衣襟,淋漓水珠在臉頰橫流,分不清是雨水汗水還是淚水,兩雙視線相觸,更多水流如決堤的洪水般迸發,一道道滾滾不絕地流在腮邊。

她撲過來,撲進他正在展開的雙臂裏。

他一把抱緊她,整張臉埋在她的頭頂,兩個火熱又寒涼的軀體,在雨流裏緊緊相擁。

那纖細的身軀,那樣小,那樣弱,深陷在他的懷抱,那樣苦,那樣涼,不絕地劇烈顫抖,抖得令他肝膽俱裂,他拼命抱緊她,用盡全身的氣力和溫度,竭盡全力護緊她,然而他什麽都給不了她,一任這心愛的人在懷中無聲哽咽,心如刀絞,碎成千片萬片,卻是一字一句不能交付。

“蓮生,我……”

“別說了……我知道。”

一道異樣的金光,穿破迷離雨霧,刺痛兩人雙眼。是朝陽已經升起,回城覆命的最後時限已至。

李重耳放開雙臂,咬牙回身,幾步縱上碧玉驄,頭也不回地飛馳出林。

茫茫雨霧裏,蓮生跪倒在地,雙袖掩住面孔,深深埋在膝頭。雨勢愈來愈大,林中風侵露寒,而她只跪在那裏,整個身體緊緊蜷成一團。

——————

柘枝園,已經許久,不曾有過如此歡欣的飲筵。

這座大涼皇家園林位於城北青鸞水畔,占地百畝,歷經多年精心營建,滿園精巧山水、珍禽異獸,此時適逢盛夏,四處繁花盛開,更增秀色。筵席所在之處名喚燕綏樓,樓前一片廣闊的芳草地直抵青鸞水畔,為觀演歌舞之所,酒過三巡之後,樂坊舞伎魚貫而上,獻演宮廷樂舞,一時間仙音飄蕩,紅裙漫卷,旖旎無限。

奇花的馨香,瑞鳥的啼鳴,樂師的雅奏,樂伎的歌舞,樓前所有勝景加在一起,都不如這筵席的主題更令人喜悅。

大涼兩路發兵,西境大破烏孫,奪得邊境重地鞠宿海;南境降除蛇妖,平覆了洪水和瘟疫。

素來喜怒不形於顏色的國君李信,在這場皇室家筵上,也禁不住地滿面笑容,以心愛的纏絲瑪瑙雕龍杯,賜酒予三子李重霄、五子李重耳,這兩場勝仗的首功之臣。

“謝聖上嘉賞!”

李重霄與李重耳各自拜謝賞賜,一飲而盡。兩個朱袍少年,都是一般地高大英俊,一個金發金眸,顧盼生輝;一個黑發黑眸,亦是雄姿英發,眉宇中卻帶了一絲不同與往日的沈郁之意。

“三弟,五弟,來,為兄再敬一杯。”恒王李重盛高舉耳杯,不停向兩個弟弟敬酒:“兩位賢弟立下大功,為兄也要甘拜下風了。呵呵,但願眼中心中,還有為兄一席之地!”

宣王李重霄一貫地冷傲,舉杯飲酒的姿態中都帶著凜凜傲氣,一雙金褐色的眼眸緊盯著李重盛,口唇只在杯邊微微一沾,李重盛竟也不敢再勸。唯有李重耳對兄長一向恭謹,認真地將一杯杯的酒都飲了。

肅王李重華雙手捧杯,高舉齊眉,虔誠地敬給李重耳:

“五弟,上次隴安大捷,為兄還沒有機會謝過五弟。夏國淩虐大涼多年,為兄身上更是背負血仇,只恨我手無縛雞之力,無力報仇雪恥。五弟在隴安大破夏軍,令為兄胸懷一暢,盡飲此杯,聊表寸心。”

“四兄,你身子弱,莫要飲猛了,小弟盡了罷。”

“不不不,阿兄也要盡的。”李重華決然仰頭,將杯中酒全部傾入口中,白皙的面孔,頓時泛起一陣潮紅。

“阿兄!阿兄最厲害了!下次打仗要帶著我呀!”寧王李重光也忙不疊地擠上前,抱住李重耳的腰。李重耳最寵愛這個幼弟,當即蹲下來摸摸他的頭:“帶你,帶你,抱著你在馬上打!”

“接連幾戰告捷,我大涼威震四方。”李信胸懷大暢,帶著幾分酒意,舉杯笑道:“阿三阿五都不過弱冠年紀,初次出征就有如此圓滿的戰績,想當年驃騎大將軍霍去病十九歲征西,大破匈奴,也不過如此了吧?朕要好好賞你們,重重賞!”

李重霄當即振衣拜謝,朗聲道:“謝聖上恩典,臣不敢與前代大英雄比肩。這次鞠宿海大捷,還是靠聖上洪福,護佑三軍,才獲全勝。聖上威名所及之處,自然妖孽橫掃,四海賓服,臣與統帥鄭將軍只是仰仗天威,怎敢求賞?只願天佑大涼,聖體千秋萬歲,自然國泰民安!”

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面面俱到,不僅座中的生母乞伏氏暗自歡欣,連皇後莊氏、貴嬪陰鳳儀等家眷都微笑點頭。李信龍顏更悅,大笑道:“好孩子,虧你有這片心。賞還是要賞的,烏孫一戰俘獲的人財物,全都賞賜與你,祭廟大典你隨我檻內上祭。”

李重霄素來冷如冰霜的面孔上,終於也泛起一絲狂喜。

人財物的賞賜,那都是次要。最後這一句,才是天大的恩典。

大勝歸來必然告祭宗廟,歷來能進入檻內上祭的唯有皇帝與太子。太子李重茂夭折以來,太廟檻內始終只有聖上一人的拜褥,連二兄李重盛也從沒資格踏入過。這般重賞,史無前例,意味何等深長。

當即依照慣例,二次辭謝不準,方重新拜倒,叩首三番:“謝聖上隆恩!”

李信點頭微笑,轉向五子李重耳:“你呢,阿五,想要什麽賞賜?”

【作者有話說】

《蒹葭》出自《詩經》。好像是整部《詩經》裏我最早知道的一首?要感謝瓊瑤阿姨。話說詩經裏的愛情詩特別地浪漫繾惓,直擊人心,後世的詩文相比之下大多失之於造作。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