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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心意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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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心意相投

◎瞧你這神情,必然是有心上人了。◎

小巷盡頭,綠樹掩映下,有一座高大的院門。

形制相當典雅,卻是早已破敗,門檐滿是落葉和蛛網,大門虛掩著,半扇都歪在一邊。姬廣陵熟門熟路地推開大門,狂奔而入,轉瞬間便消失了蹤影。

空蕩蕩的院落裏,寂靜無人。只有微風吹動地上厚厚落葉,發出颯颯聲響。幾座大屋的屋頂都已經生了荒草,門戶四敞大開,袒露著黑洞洞的內堂,被風吹得嘯聲陣陣,仿佛鬼屋一般。

姬廣陵肅立在後院一座廂房前,如泥雕木塑,全然不理身後追來的眾人。雙手按在門邊,劇烈地顫抖著,良久,才艱難地擡起一只腳,邁入屋內,隨即雙膝跪倒,伏在地上。

室中也是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卻只見姬廣陵以頭叩地,在青磚地面上叩得呯呯作響。那塊青磚,很快就沾染了血跡,姬廣陵卻是恍如不覺,一直呯呯呯叩將下去。

“阿阮……”哽咽語聲,斷斷續續自那唇間發出,帶著錐心刺骨的慘痛,幾乎不是人聲,更似受傷野獸的嘶吼:“阿阮……阿阮!……”

屋外諸人,面面相覷,個個毛骨悚然。隴安都統張鈞程趕上前來,低聲向呆立屋外的李重耳稟告:“這座宅院,原本是姬將軍鎮守隴安時的府邸,姬夫人自縊之後,傳說這裏時常鬧鬼。殿下知道姬夫人的事吧……”

“知道。”李重耳蕭然擺了擺手。

邁步向前,正想勸慰幾句,卻被身邊隨伺的蓮生拉了一下手臂。

“等會兒。讓他盡情發洩出來,或許好些。”蓮生低聲道:“這一腔苦楚壓在心裏,更加難熬。”

李重耳仰頭望望周圍,無聲地嘆了口氣。

一直以來,他厭惡姬廣陵的魂不守舍,覺得他懦弱,無能,一蹶不振,半死不活,直至到了這座故居中,見得四壁蕭條,人去屋空,見得姬廣陵叩地泣血,這內心深處,才依稀體會到一點家破人亡的慘痛、失去至愛之人的悲愴,尤其是,當這一切,都因自身而起,那份錐心刺骨的痛悔,百死莫贖的絕望。

生與死的深意,未經歷過的人,不會明白。

一路白衣縞素,神如朽木死灰,姬廣陵能夠撐到現在,實是已經以家國為念了。一劍自刎,都還輕松得多。

屋中的姬廣陵,久久跪地不起,額前血肉模糊,含糊不清地說著一些外人聽不懂的話。蓮生慢慢走到他身邊,蹲下,輕聲道:

“姬先生節哀。你的心思,尊夫人想必已經知悉,她在天有靈,當期望你重新振作才是。逝者已去,生者當自強……”

“你懂什麽,小兒郎?”姬廣陵猛然回頭,深凹的雙眼瞪向蓮生,眼眶中布滿紅絲,聲音低沈嘶啞,一聲聲全是徹骨的哀愴與絕望:

“夏蟲不可語於冰……你懂得什麽叫生死嗎,見過親人死在你面前嗎,見過同袍因你的過失而身首異處嗎,見過至親之人為了你而舍身赴死,而你呼天求地,無法救回她的性命嗎?你懂嗎,不懂就走開!……”

“我懂。”

蓮生垂下雙手,慢慢開言:

“我自幼與父母分離,撫養我的親人也一個個離開我,三歲,四歲,五歲,不斷經受生離死別。十幾年了,我哭過多少次,喚過多少次,魂裏夢裏想念多少次,他們始終沒回來,可能永遠不會回來。我希望有機會像你的兒女一樣,能見識父親的風采,能知道我父雖然歷經磨難,但至今尚在人間。”

姬廣陵悲泣一聲,雙手捂住面孔,淚水不斷自枯瘦的手指縫中滲出。蓮生緩緩說下去:

“……你只忘不掉亡故的同袍,亡故的妻子,想沒想過兒子、女兒都還在生,想沒想過他們對你的期望?”

她的語聲,已經微有些哽咽,雙目仍直視著姬廣陵,眸中光芒粲然,隱隱有淚光流動:

“若我是你的兒女,我願我父,生得威武,死得壯烈,一生忠義不負,永遠是後人稱頌的大英雄。我願我父,抗得住風雨,耐得住挫磨,為我留下榜樣,為他留下清名。人生短暫,很快在另一個世界相見,一家人團聚之日,我願我父仍是鐵骨錚錚的好男兒,無論生前身後,不毀一世英名!”

室中一片靜寂,人人肅然無聲。

“我雖不識先生舊日風範,但軍中人人都道先生曾是萬民景仰的大英雄。韶王殿下也是因此甘冒大險,給你爭來這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如今軍情如此緊急,卻只見先生整日萎靡不振,魂不守舍,只怕也不是尊夫人期望的罷?你道我們小兒郎不懂事,是不懂事啊,那你快快振作起來,多教教我們啊?”

跪在地上的姬廣陵,緩緩擡起了頭。

深凹的眼窩中,仍是淚光閃爍,卻隱約帶著一絲動容,口唇微顫,望向蓮生,又望著李重耳。李重耳拍拍他的肩頭,仰頭掃視著空蕩蕩的屋子,鄭重拱起雙手,朗聲開言:

“本王李重耳,久仰夫人大義,在此拜過。令愛姬守嬋就在本王府中,一切安好,本王一定善待。姬騁望流放邊關,有朝一日若是冤情洗雪,本王保他回鄉。姬夫人,你英靈未遠,請保佑姬先生此戰建功,回朝洗清冤屈。本王拜謝。”

空屋靜寂,良久無聲。

忽然一聲輕響,是妝臺前散落的一瓣花鈿,無風自動,緩緩飄落地面。

“阿阮……”

姬廣陵身子劇震,淚如雨下。

他膝行向前,小心地拾起花鈿,雙掌合攏,緊緊抱在懷中。

——————

三更已過,隴安城頭依然燈火通明,映照著一排排血色旌旗,於疾風中鼓蕩不息。

輪值的將士們衣甲不解,各自守在崗位,身邊火把投下搖曳的影子,將一張張面孔塑成異常冷硬堅決的形狀。

蓮生抱著她的銀槍坐在旗桿下,凝望城外夏軍大營動靜。那營中也和這裏一樣長夜難眠,一座座大帳徹夜燃著昏黃燈火。戰爭真是個奇怪的東西,為了少數幾個人的欲望,讓這無數生靈舍棄安居樂業,在這徹骨寒涼中,生死邊緣下,茫茫無助地掙紮……

“真沒想到,你這個粗魯蠻橫的家夥,還有這樣細膩的心思。”

身後傳來李重耳的聲音。蓮生回過頭,只見那殿下一只手抵在旗桿上,另一只手叉在腰間,正低頭俯視著她,燈火下的清朗眉宇間,有些掩飾不住的讚許之意。

蓮生明白他的所指。想到姬廣陵夫婦,心情加倍沈重,例外地沒有嬉笑調侃,只望著城墻下蒼茫夜色,輕嘆一聲:

“能有那樣願意同生共死的鴛侶,此生也是無憾。不過假若我是姬夫人,決不會自盡。一死了之有什麽用?我要為了他,好好活下去,為他完成未竟大業,洗清身後汙名。我以我命,續他的性命,才是最後的成全。”

李重耳眸光更加閃亮,揮拳在旗桿上用力一捶:

“我也這麽想。赴死容易,求生難。假若我是姬廣陵,決不會從此一蹶不振,差點相隨而去,我要像你說的那樣,做個抗得住風雨、耐得住挫磨的好男兒,才不負我心愛的人為我許上一生。”

這話說得,語氣雖然平淡,卻是慷慨壯氣撲面而來,果然是豪邁男兒風範。蓮生擡頭仰視那張清俊面孔,嘖嘖讚了一句:“說得好,你比姬廣陵強!”

“你也比姬夫人……餵,哪有自比女人的?……”

城下正對的便是夏軍主帥大營所在,雖然距離遙遠,也依稀可見那高過周圍營帳的高大帳頂,在這深夜裏依然燈火通明。李重耳揮手遣開從人,也坐到蓮生身邊,腳蹬著旗桿下堆砌的重重沙包,視線自那一叢意味深長的燈火,一直望向遠處天邊:

“連續幾日都沒動靜,不知道他們又在搞什麽鬼。但願如老將軍預料,不出一月便要退兵。只是我大涼軍力不足,每次都是這樣固守而不能殲敵,卻不是長久之計,只怕來年還要再戰幾場。唉,何時才能狼煙盡掃,收覆河山,徹底保得東境平安?”

蓮生也隨著他的視線望去,盡管夜色深濃,只見暗沈沈層巒疊嶂,但蓮生也知道,那邊是已經淪陷的姑射、雄川、霸川三城。

轉頭瞧著李重耳的面龐,只見那雙黑眸被身邊火把映得異常明亮,兩條濃眉卻緊蹙在一起,流露出少有的肅穆之意。

“打仗我是不懂,但是大涼國土豐饒,百姓千萬,怎麽會軍力不足呢?”蓮生問出一直揣在心頭的疑問:“敦煌一城就有十數萬的男兒啊,為什麽一直打不過夏國?”

李重耳緩緩搖了搖頭。“我以前也不懂,現在漸漸明白了。軍力強弱,原不在於人口和物產,那是個統籌天下全局的大略。我大涼曾經也是威震四海的強國,但是近些年來,聖上的心思……”

說得半句,驀然住口。

再怎麽跟七寶熟絡,也不能在他面前說自己父親的不是。

唯有長嘆一聲,仰頭向天。頭頂銀河浩浩,橫貫霽藍蒼穹,點點星光亮過天下燈火,如萬千鮮活的生命灼灼躍動。耳邊鼓打三更盡,風吹刁鬥寒,身周雖然人來人往,自己心胸裏卻是訴不盡的蒼涼之意。

蓮生看得出他的寂寥,當即探過身去,在他肩頭啪啪拍了兩記:

“算了,不說這個了,別管皇帝老兒怎麽想,咱們盡到自己所能就是。當年大涼稱雄天下,也不是因為皇帝老兒,是因為有飛天夫婦吧?我聽老丈唱的《香音變》裏說過:‘八方朝拜人心向,四海威揚鎮夷番。極樂太平整十載,美人如玉將如山……’”

“帝王基業,不是一時一刻、一人一事就能奠定,不過飛天夫婦的傳說確實令人景仰。”一提到飛天夫婦,李重耳的眸中頓時爆出燦然星光:

“我自幼的夢想就是像澹臺詠那樣,文能安-邦,武能護國,還娶得一個知心愛侶,人生一世,夫覆何求。人人笑我身為皇子卻仰慕一個將軍,殊不知皇子這身份是與生俱來,有什麽稀奇?做個護國護民的大將軍、大英雄,才是一個男兒好漢當立的功業,就算盛年早逝,也是萬古流芳。”

寒風中,冷煙裏,蓮生的心頭卻隱然升起一絲火熱的暖意。

這小殿下在敦煌民眾心目中,一直是個驕橫跋扈的角色,橫行霸道,十分惹嫌,然而交往多了,竟然也頗有些以眾生為懷的義舉,並不是個只會耀武揚威的傻耳朵。

當下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送上幾句熱情鼓勵:

“你比澹臺詠當然差得遠,不過再搏個十年二十年的,或許能及上一二了。咱們雖然不像飛天那樣有神通,但是做一個凡人亦有自己的能力所在,沒準兒將來你也成了敦煌傳說,街頭到處傳唱……傳唱《耳朵變》呢!”

李重耳仰頭大笑,清澈夜空中傳得老遠老遠,好不容易才斂住語聲:

“能給取個好聽的名字嗎,什麽《耳朵變》!你說得是,做一個凡人亦有自己的能力所在,竭盡所能,便近神矣。我每次見到三危山的佛光都要許願:結百年良緣,護萬世江山,願飛天神庇佑我,讓這夢想實現!”

漫天星輝閃亮,似乎都為這少年意氣動容。蓮生亦是胸懷大震,仰頭望著橫亙天穹的絢爛銀河,喃喃道:

“結百年良緣,護萬世江山。真好,不負眾生亦不負自己,實是再圓滿不過。告訴你,三危山的佛光很靈的,真的會實現,我去年許的願望已經實現一半了:吃最香的花,飲最醇的酒,打最猛的架,賺最多的錢,做最強大的英雄,過最豪氣的人生,愛最好看的……呃呃呃娘子!”

“哈哈,你我許的願望,相似得很呢。只是我才不想愛什麽最好看的娘子,”李重耳自得地一昂頭:“好看有什麽稀奇?整日看著鏡子都已經看夠了。人生佳偶,要找與自己心意相投的那一個,才是世間最美、也是最難之事。”

一句話說得,竟讓蓮生有些發怔。

說得是啊,好不好看有什麽重要?須要找與自己心意相投的那一個。

是她自己太傻,為什麽要在佛光面前許那麽幼稚的願望?

如若再有機會,她也要尋一個真正與自己心意相投的郎君。

“想不到你這個粗魯蠻橫的家夥,心思也很細膩呀。”蓮生拖著身邊銀槍,向李重耳挪近兩步,擠擠眼睛:

“你找到了麽?這了不起的願望,現在實現了沒有?哪個心意相投的小娘子要做皇子妃了嗎?”

眸光相接,卻見那小殿下有些躲閃,微微移開了視線。

頭頂火把焰光搖動,將那英氣勃勃的臉龐完全湮沒在陰影裏,變成一團漆黑。迷離光影中,他轉身靠在旗桿上,靜靜遙望城外,過了許久才道:

“四境未平,何以家為。”

“餵,裝什麽呢,剛才誰許願要結百年良緣來著?瞧你這神情,必然是有心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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