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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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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啟朝建立的第八個年頭,也是啟朝真將一統江山的一年。展眼中原天下,大啟所轄疆域已占十之八|九,零星一兩股殘餘勢力不過茍延殘喘,就連黃口小兒都知,用不了到今年年底,九州四海就會都隨啟帝姓蕭。

如斯盛況下,今年宮中的元宵節,自是熱鬧非凡。不僅主子們飲宴慶典不斷,在天子聖恩下,闔宮內監宮女皆有相應的衣食恩典。

張慶是宮中西苑花房的管事太監,花房宮人可得的節慶賞賜,當然就先到了他的手中。盡管和高階內侍相較,這裏宮人所得的賞賜比較微薄,但花房向來寒苦,是個毫無油水可撈、亦無進階之望的所在,能夠在這節慶日得到一點好處,已是叫眾人滿心歡喜。

張慶負手在廊檐下,瞧著底下人個個盯著賞賜眼裏冒光的樣子,正要發笑時,又見邊上那個名為姜煙雨的宮女,一如既往地神色清淡如雪,不禁皺起眉頭。

起先見這少女被分撥到花房時,張慶十分不解。如此出挑姿容,縱是無福伺候後宮娘娘,也當被分到宮內教坊等地,怎會來這冷僻所在?

張慶納罕之餘,就詢問分派人事的太監,知這少女雖模樣生得好,性子卻木訥拙鈍,既不能服侍主子,又無舞樂之技,只能來這兒侍弄花草,這也原是她在前燕宮中的差事。

從去年初冬到今兒這元宵節,姜煙雨在西苑花房做事有三個多月了,張慶冷眼瞧她素日情狀,見當日那太監所言真是半點不虛。

平日若無人問話,姜煙雨就能鎮日一字不語,明明是十五六歲的妙齡,卻神色終日無悲無喜,宛是一口荒郊枯井,暮氣沈沈,且也不知是因太過愚鈍,還是天生性子孤拐,半點不會來事,就如此刻,其他花房宮人都正眼巴巴地望著他,朝他笑說著“元宵如意”的吉祥話,以期盼能多分點賞賜,可這姜姓少女始終低著眸子,一言不發。

張慶雖也只是個低階宦官,放在宮中輕如鴻毛,但在西苑花房這一方之地,他是被捧慣了的。見姜煙雨不奉承逢迎,張慶心中不豫,不僅在分發賞賜時克扣了當屬於她的那份,還對她冷冷道:“今晚你值守花房,不可因貪看花燈擅離職守。”

寒夜值守勞作,是花房諸多差事裏最苦的一件。張慶將話撂下後,見姜煙雨就低頭應喏,眉眼間依然寂淡,無一絲怨懟之色抑或委屈自憐,真就如落雪白茫茫一片。

張慶本意是對姜煙雨略施小懲,使她稍知人情世故,可對方無波無瀾,倒噎得他自己心氣不大順暢。其時天已黑透,其它花房宮人得了賞賜後,俱歡歡喜喜地結伴賞燈去了,獨姜煙雨默默走進了花房深處。今夜闔宮花燈錦簇的熱鬧似與她沒半分幹系,她就合該與冷清孤寂相依至死。

明明綺年玉貌,但凡有兩分伶俐性情與上進心志,就能另有出路,可她卻似要自絕於人世。張慶頗感惋惜地搖了搖頭,也隨他人的腳步離開了花房,往附近宮苑看燈去了。花房內,就只剩下名為姜煙雨的少女一人,在孤燈下默然勞作。

正月夜仍似凜冽冬夜侵寒刺骨,早就凍得生瘡的雙手,在繁重活計的磋磨下已經接近潰瘍。然而,少女卻覺這體膚之痛還是太輕,不足以使她專註於身體的苦楚而忘記心中深切的痛楚,她還是能時刻清醒記得,姜煙雨只是一個掩人耳目的身份,她實是慕煙,是前燕最後一位公主,在世人眼裏,多年前就已病逝的前朝公主。

慕煙,十幾年前,這個名字總是與慕言一道被世人提起。清河公主慕煙與昭文太子慕言是燕帝僅有的一雙子女,因俱年幼失母,兄妹二人同在燕帝膝下長大。

那時的她,真似泡在蜜罐裏長大,盡管延祚二百餘年的燕朝,已是日落西山,可年幼的她不谙世事,只知有父皇寵愛、皇兄疼惜,有與她同齡的未婚夫蕭玨等她及笄,每日裏過得無憂無慮,燕宮處處都是她留下的歡樂笑聲。

直到九歲那年,一向寵愛她的父皇,忽似變了一個人,先是要殺蕭玨、誅滅蕭家,後又要取她性命。若不是皇兄以身相護,那一日她定會命喪在父皇劍下。

即使未死在父皇劍下,她也旋即被父皇關進了不見天日的地牢裏,整整三日不得半滴水米。在她氣若游絲,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裏時,是皇兄再度將她救了出來。

原來父皇還是要她死,只是皇兄這三日裏同樣不進水米,絕食以死相逼,才逼得父皇稍改心意。皇兄是父皇唯一的子嗣、燕朝唯一的正統繼承人,為這緣故,父皇留她一命。

那一年,父皇對外宣布了她的死訊,世人皆知,清河公主在九歲時死於急癥。從此,她被秘密幽禁在偏僻的冷宮,整整六年,唯一能偶爾見到的人,只有皇兄。

去年的七月初七,皇兄最後一次來冷宮看望她。皇兄說父皇駕崩了、燕朝也快亡了,皇兄給了她掩飾身份的名籍,安排人護她秘密離京,她擔心皇兄安危不肯獨逃,皇兄令她先走,說他處理完一些事後,會在宣城與她會合。

那一夜,皇兄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妹妹,忘卻前塵,好好活著。”

她在宣城等了一個多月,沒能等來皇兄他人,等到的是皇兄被啟朝大軍圍困在白瀾江、被啟朝皇帝蕭恒容逼得蹈江自盡的噩耗。

極度的悲痛下,她神思如狂,不顧一切地往皇兄身死的白瀾江趕,明知皇兄已葬身江水,可還是瘋了般想見皇兄最後一面。抑或是,她心底深處其實是想似皇兄蹈江自戕,她不想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也不想皇兄孤零零地亡魂無依,她要與皇兄一同長眠在白瀾江中。

但在趕往白瀾江的路上,她被啟軍所擒。因她身上攜帶的名籍是燕朝宮女姜煙雨,她最終與一些前燕宮女內監,同被送到啟朝宮中供役,一日又一日茍活於人世。

這是皇兄所說的“好好活著”嗎,她不知道,也無法深想,因往往想得深了,痛苦就像要將她的心撕裂開來。從痛苦傷口中溢出的,是深重的仇恨,她想為皇兄報仇,可她若走上覆仇之路,這一世定不能善終,就會辜負皇兄的心意,“忘卻前塵、好好活著”,這是皇兄對她最後的關愛與囑咐。

皇兄留給她的最後物事,是一只紫砂陶塤,那是皇兄常年伴身之物。年幼時皇兄對她百般疼愛、無有不允,唯有這只塤,無論她如何撒嬌討要,皇兄都不予她。但那夜分別時,因她疑心皇兄是在騙她離開,皇兄將塤放在她手中,說先由她保管,笑說他定會去宣城,縱不為見她,也為拿回這只塤。

幽淒心緒隨著夜色寒沈越發摧人心肝,孤燈冷影下,慕煙取出貼身藏著的紫砂陶塤,輕撫著塤身表面的鸞紋,默然忍耐良久,終不禁紅了眼眶。

元宵宮宴設在宮中望仙臺,歌舞升平至夜深方歇。宴終人散時已將近亥正,啟朝的天子卻似殊無倦意,既未駕幸妃嬪居所,也未回清晏殿就寢,就令二三內官隨侍散步。

隨侍的內官之首姓周名守恩,身兼殿中、內侍二監,乃是天子心腹近侍,按理最能體貼聖意,但他這時在夜色中悄覷龍顏,卻也不大能摸得準年輕的皇帝陛下此刻聖心為何。

啟朝雖建立還沒有十載,聖上卻已是啟朝的第二位天子。開國的太宗皇帝,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兄長,太宗皇帝在起兵稱帝的第三年,因戰傷病入膏肓,臨終前為防主少國疑,未傳位於其時十一歲的獨子蕭玨,而是將大啟江山交到十八歲的弟弟手中。如今五年過去,大啟在聖上治下國力強盛所向披靡,就將一統中原江山,想來太宗皇帝泉下有知,定然甚感欣慰。

只是天下將要太平,朝堂卻似有暗流湧動。今夜元宵宴上,王公大臣等稱頌陛下的文治武功時,有臣子提及負隅頑抗的幽州殘兵,太宗皇帝與今上的生母——太後獨孤氏,聞言就笑讓聖上下旨由永寧郡王帶兵前去征討。

永寧郡王即太宗皇帝的獨子蕭玨,有大臣讚同太後提議,也有大臣直言反對,兩方各執一說、僵持不下,使得原本熱鬧的宮宴氣氛竟似僵凝起來。盡管聖上後來說“今夜只管飲酒,此事明日再議”,含笑將這事揭了過去,繼續與眾人賞燈用宴,然而宴上那一場朝臣間的爭執,卻似陰雲無聲地籠罩在大啟朝上空。

周守恩暗暗琢磨著宴上之事,又悄看聖上神色,卻還是無法從聖上眉眼間窺出半點聖心,不由暗在心中懷念起曾經的魏博二公子來。

他是聖上的老奴,從聖上還是魏博節度使府蹣跚學步的小公子時,就伺候在聖上身邊。聖上與太宗皇帝之父——被追尊為太祖皇帝的魏博節度使蕭胤,一生只與正妻獨孤氏育有兩子,聖上作為次子比兄長小十二歲,自幼受獨孤氏寵溺偏愛,養得性情驕矜,目下無塵。

那時在魏博地界,無人不知節度府有兩名公子,為兄者乃天之驕子,能謀善斷,文武雙全,而為弟者頗似紈絝,驕奢閑逸,最好玩樂。

當大公子跟隨父親在戰場上建功立業時,二公子卻在獵場馬球場等地力爭頭籌。不僅在功業上與兄長是雲泥之別,與大公子寬仁沈穩性情相較,二公子性子更是出了名的蠻橫驕狂,曾將得罪他的高門子弟拖在馬後游街,叫全城人為之瞠目結舌。

因而,當大公子即太宗皇帝將啟朝皇位傳與聖上時,朝野之民心震動可想而知。當時,不僅啟朝人心惶惶,甚連燕朝以及其他幾方逐鹿天下的藩鎮勢力,都預判啟朝不久將亡於聖上之手。

然而,聖上從兄長手裏接過千鈞重擔後,不但以雷霆手段迅速粉碎啟朝內亂,且運籌帷幄、用兵如神,四五年間就將曾蔑視他的敵手一一逼至敗亡,就要一統江山。

只是曾經的魏博二公子鮮衣怒馬,嬉笑怒罵間恣情任性,而啟朝的第二位天子,越發聖心深沈。這幾年來,周守恩時常不解聖意,只能越發恭謹小心伺候。這時他在夜色中跟侍在聖上身後,見聖上似乎並無目的地,就在幢幢宮墻夜影下信步閑走,越走越是冷僻。

瞧這四周建築,似乎是西苑一帶了。今年元宵天氣不好,不僅夜宴時無月無星,這會兒還陰沈地像要落雨,穿過西苑夾道的冷風一陣比一陣寒冽。周守恩遂想勸聖上回宮歇下,然他剛要開口,附近某處卻忽然傳來塤聲,幽音清冷悲淒、百折千迥,宛是嗚咽,在夜色中如泣如訴。

今夜是元宵佳節,卻有人吹悲曲,這真是太不吉利。周守恩見聖上駐足凝看向塤聲傳來方向,以為聖上正為此不豫,就躬身說道:“老奴這就派人去懲戒……”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聖上親自擡步走向那塤聲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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