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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troglycerin》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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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troglycerin》2

在愛丁堡城堡旁邊的一家青年旅舍,我們要了兩張床。這幾天是淡季,所以整棟旅社只有我們兩個人。德安妮絲從書包裏取出兩瓶黃油啤酒,我們邊喝邊在休息室打桌球游戲玩。角落裏一臺黑白電視正在放基督山伯爵,覆活節的彩蛋和彩帶還掛在墻壁上,休息室的燈很暗,酒根本不醉人,但她喝著喝著突然哭了,我說德安妮絲,你要紙嗎?

她哭得停不下來,還要硬撐著告訴我去多買兩瓶酒來。我說我不去,你得把話說出來。

她抽抽噎噎地又哭了一陣,終於哭累了,然後說,我覺得你說得對,我可能真的喜歡他。

她哭泣的樣子很狼狽,濕漉漉的眼睛擡頭看我的時候又很美。我喜歡她哭紅了眼睛,嘴唇也咬得紅紅的樣子,鄧布利多教授也會和我一樣,會想在這種時候狠狠地親吻她嗎?

我把她攬到懷裏,抱著她,摟她的腰,摸她的臉,如果我是個男孩這樣子就會被說是下流,但我只是個女孩,還是她的朋友,我可以摸她的臉和手,可以用手指蹭她哭紅了的眼睛和嘴唇,可以緊緊地貼著她柔軟的胸脯,她身上的軟肉挨著我,讓我感到痛苦,我的心如果不是在這一刻要滴出甜蜜的汁液,就是要生出毀滅一切的絕望。

那天晚上我們睡在同一張床上,聊天聊到很晚。她把冰毛巾敷在眼睛上,這樣明天就可以體面地見人。我說了一些家庭和學校,以及剛來霍格沃茨的時候,是怎樣遇到了老師們的善意,讓我度過了最艱難的日子。她沈默了很久,跟我說她覺得我們很像,她的家庭同樣也是難堪而破碎的,只不過從外表上看一切都金碧輝煌、完美無缺。

她父母早年分居,父親在她年幼時一病不起,此後再沒睜開過眼;她的母親對她不好,她覺得母親似乎恨她,因為她打她,還總對她冷嘲熱諷。

但她也教會她重要的東西,她淡淡地說,她教會我如何像野獸一樣去撕咬和奪取,然後生存下來。她教會我不要依賴任何人。

你可以依賴我。我多想這麽說。但是我不敢。如果是鄧布利多……他就可以對她這麽說。所以我也嫉妒鄧布利多。

那個晚上她躺在我懷裏,我一晚上沒睡著覺。從看見她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們是一類人,我們都被某種東西狠狠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碎了,我從她身上看見碎裂的痕跡,看見那故作傲慢的自卑,故作鎮定的慌亂,故作堅強的脆弱,以及那反覆把人推開的害怕受傷的習性,都是試圖把破碎之處黏合起來的徒勞嘗試。

我大概想成為她,因為我知道她能比我得到更多的愛,但後來又不怎麽想。而在那個晚上,我為她流下淚來。

愛丁堡的行程結束後,一封緊急信函把她帶回了法國,我回到格拉斯哥繼續幫母親做工,晚上預習下學期的功課。

暑假剩下的日子,德安妮絲似乎跟我呆夠了似的,不再給我寫信。我偶爾會想起她,想她的時候就寫上幾行字,不過這些信都沒有寄出過。

開學後我們都升入六年級,她的生日在春天,我早早備好了禮物。我們照舊各上各的課,只在晚餐的時候見一面,周末一起去霍格莫德散步。她總會多買幾包零食塞給我,借口說買多了,讓我幫她吃點。

我長大了,學會不再為自己的家庭感到自卑,面對她的好意也認認真真地道謝,她被我搞得不好意思了,別過臉打斷我,哎呀呀,這麽正式真讓人無福消受啊。

德安妮絲,我慢條斯理地說,這都是跟你學的。貴族做派也不賴,我想。他們確實蠻懂得尊重別人的。

有些時候我們會在霍格莫德碰見也來散步的鄧布利多教授。德安妮絲讓我對他的敬意裏又多了幾分覆雜的情緒。他似乎每個周六晚上都會來豬頭酒吧,德安妮絲告訴我酒吧老板是他弟弟。我問你不去跟他說話嗎?她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看起來真的很想去和他說話,或者去和他撒嬌,問他暑假這麽久不見,你想不想我呀?之類的話,但她只是搖搖頭,挽住我的手臂說走吧。

後來我給她寫情書,用攢了一暑假的工錢給她買昂貴禮物。我在倫敦的商店裏挑來挑去,挑中了一個百合花圖案的發卡,花是珍珠做的,鍍銀的夾子看起來很考究,珍珠和銀,這兩樣東西才配得上她。

“你每晚都從寢室溜出去。有時是圖書館,有時是密室,有時只是去草地上夜行,我喜歡我們的晚餐時間,你說話的樣子就好像在一張白紙上寫字……”我在圖書館的角落發呆,直覺告訴我這是很爛的情書。我有時覺得自己到底想在她身上找什麽東西呢,是否找到了那樣東西,或者我自己得到了它,我就可以不需要德安妮絲了,就可以真正地當一株幹幹凈凈的樹,垂直著生長?

或者這樣的理論並不適用,我沒有在投射什麽,我只是看見她,覺得她生在世界上好像在漂流,覺得她像愛神懷裏偷偷溜走的一只水鳥。

我把禮物送出去,她的笑聲傳回來。我們坐在有鐘樓的那個庭院裏,走廊上的藤蔓開始瘋長。她說謝謝你,百合花很漂亮,但不說她是否喜歡。我有點失落,因為很快老師就把她叫走了,說是決鬥俱樂部的比賽,要派她去歐洲代表學校參賽。

那之後我們能待在一起的時間愈發少了,鄧布利多改教黑魔法防禦術,也開始帶每周五晚上的俱樂部訓練。我看過幾次他們的訓練,也曾想加入他們,但決鬥不是我能應付得來的東西,我適合滿是灰塵的教室,充滿油煙味的廚房,而德安妮絲天生屬於鮮花和舞臺。

我從俱樂部出來,慢慢往教室裏走。訓練時遲交的論文我得補交給鄧布利多。我推開黑魔法防禦術辦公室的門,鄧布利多告訴過我口令,我走進去,找到辦公桌,找到六年級學生作業堆,找到……那枚百合圖案的發夾,安靜地躺在鄧布利多教授的辦公桌上。

我送給她的發夾。

她每晚都從寢室溜出去,有時是圖書館,有時是辦公室,有時只是去草地上夜行。我每晚偷偷跟著她一起出去,看她去圖書館,看她在草地上散步,看她進到鄧布利多的辦公室,過了很久才出來。我說,德安妮絲,他這樣愛你,是會讓他丟掉工作的。

她瞪大了雙眼,驚訝地眨了眨睫毛,“怎麽會?我們不是朋友嗎?”

我才不是你的朋友!我厭惡地說道,我恨你,因為你比我漂亮,我討厭你,因為我想吻你,我想到你的存在就痛苦,因為我和我的愛會詛咒你,我討厭鄧布利多,我會——

毀掉他。

我幾乎是叫嚷著喊完了這些心事,在夜深人靜的走廊上,在離鄧布利多辦公室一墻之隔的拐角處。她仍是那副被憐愛過,嬌滴滴的表情,好像我快瘋了這事兒跟她毫無關系似的——她湊近了,歪著頭問我要不要和她接吻。

我吻她,和她上床,每天各上各的課,一起吃晚飯。有時她會來廚房看我,陪我聊天,送我貴重的禮物,告訴我如果不喜歡可以拿去賣錢,她不在乎。她在乎什麽?她什麽都可以不在乎,我恨恨的想,這一切讓她離我越來越遠了,事情從一開始就是如此。我看到她把那枚百合花的發卡拿回來了,她把它變成胸針佩戴;她上課睡覺、遲交作業、拿一堆高分,她彬彬有禮、離經叛道,去歐洲比賽。

時間如流水一般匆匆疾行,我陷在日覆一日的生活和工作中,陷在我對德安妮絲的愛和恨妒中,我愛得發瘋,恨得發瘋,卻終究沒有向校長告發鄧布利多。

他在她面前表現得很奇怪,大家都瘋傳他喜歡她。或者她喜歡他,都一樣。這個年紀的女生對其他東西都不感興趣,巧克力和男孩,好像它們真的對人生有什麽重要影響似的。我的室友從三年級就開始和男生交往,她一分手就會找我喝酒,吐上三天三夜的苦水,好像只有在她和別人的關系裏,她才是存在的。

另一些傳言則說鄧布利多相當受歡迎,不過在感情上他不會給學生任何機會。具體表現在他會果斷、堅決以及決絕地拒絕求愛,並輔佐以雪上加霜的茶話談心,試圖開導對方,將其引向正途。但他對德安妮絲不太一樣,他會在課後把她留下來,問她課業的情況,以及未來人生的方向。有時他會摸她的頭發。我沒法對任何人說這些,有時在課上我會惱羞成怒。

我們仍在交往,德安妮絲心不在焉。

她在休息室裏閑聊,布萊克家的男孩遞了她一只杯子;她接過去喝了一口,皺起眉頭,伸手打了布萊克一下。沙發邊的人們哄笑起來。布萊克也笑了,不過他臉有點紅。他們都說他會邀請她跳舞。

我塗上唇膏,把邀請函遞給管理員。我覺得在這種場合下化妝挺奇怪的,畢竟不會有人請我跳舞。

舉辦過幾屆陳詞濫調的冰雪主題舞會後,今年董事會一致決定給學生們看點新鮮玩意兒,於是把大禮堂打扮得像赫奇帕奇的休息室——蠟燭、燈籠、盛滿黃油啤酒的木桶,綠油油的草坪,開滿鮮花的藤蔓地毯,在頭頂亂飛的幻術蝴蝶。德安妮絲解釋說這是為了模仿南半球的人慶祝聖誕節,而特地把舞會布置得像春天一樣。

她和另幾個學院的朋友聊過天,很快就有人請她跳舞。她不是我們年級最受歡迎的女生,大家公認的最受歡迎的女生是格蘭芬多的韋斯萊小姐,大部分人覺得她笑容甜美,紅色的長發很有魅力。德安妮絲對人的態度不溫不火,有時還顯得冷漠。不過她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她。她對自己的認知很穩定。我覺得這是她能享受舞會的原因。

布萊克向她邀舞已經是後半場的事情了。午夜的鐘聲響過之後,舞池裏的情侶陸陸續續離開了大禮堂,只有德安妮絲還在和布萊克跳,好像他激發了她沈寂多年的舞蹈熱情似的。

他們在跳華爾茲,樂隊為他們演奏。之後德安妮絲又挑了幾首歡快的,倫巴、桑巴,草坪地毯甚至也隨著音樂的升溫而長出闊葉植物,氣氛變得炎熱而潮濕,可惜那些提前走掉的人看不到這樣精美的布置。

我拿了杯冰啤酒,到外面透氣。鄧布利多正和麥格教授在走廊上說話。他很快打發了她,朝我走來。

你不去跳舞嗎?他問。

我擡了擡手腕,舞會都快結束了,先生。

他笑了,意識到自己在沒話找話,而我不給他面子。我想大概是德安妮絲的耳濡目染,她平時就是這麽說話的——跳舞?我不知道人們來舞會竟是來跳舞的。成功的舞會都要促成幾場婚禮。

我打量著鄧布利多,他換了身禮服,打藍色的領結,和德安妮絲的裙子不太相配,但還算符合禮節。我猜他不會承認這一點,那就是其實他也覺得她長得好看。德安妮絲氣質優雅,長了張厭倦世界、怠慢他人的臉,看起來又無比自信,我想他就是喜歡她傲慢的態度,這讓她顯得矜貴。

我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鄧布利多很快就出來了。

您沒和她跳舞嗎?我問。

沒有。他說,怎麽這麽問?

我笑了笑,做了個抽煙的動作,走進了夜色裏。

舞會過後她開始和布萊克交往,那家夥很有錢,會請假陪德安妮絲去歐洲比賽。她不再跟我一起吃晚飯,為了魔法部招聘的事情,我的生活也開始忙碌起來。

偶爾我會想這到底算怎麽一回事呢,我們不是在交往嗎。但好像一開始她就只是問我要不要吻她而已。有時我對這些事情感到後悔,如果我們只是做朋友的話,現在也許不會有那麽多的芥蒂。不過這無法可想,我沒法在和布萊克的競爭中勝出,更別提鄧布利多。

另一些時候我會懷疑那趟去愛丁堡的旅行是否真的發生過。書包裏叮當作響的啤酒瓶,愛丁堡的夜色,青年旅舍燈光昏暗的桌球室,德安妮絲臉頰上閃閃發亮的淚痕。那一夜突如其來的脆弱,我愛上了她破碎的樣子。

畢業典禮上她和我跳了支舞,也和鄧布利多跳了。那天向她邀舞的人都沒有被拒絕。

我們默契地不再聯系,我進入魔法部做了一個普通的打字員,她則被選入議會,同那些戴高帽的老爺們唇槍舌劍,口誅筆伐。

我在倫敦租了間一室一廳的小公寓,南邊向陽,窗臺上養了株風信子。再過幾個月它就會開花。開完花它就會被換掉,但瓶子會留下來。生活便是如此。我不再想德安妮絲。

你還好嗎?她問道,嘴角微微上揚,看起來很禮貌,但也很形式化。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年的工作讓她承擔起了某種社交義務,這意味著她將無時無刻掛著這種友好的微笑。

挺好的。我說。

前兩天風信子剛開過花。這幾年我把各種顏色的都種了個遍。

我們在特拉法加廣場旁邊的一家咖啡廳見面,她的出場方式是從石獅子上跳下來。那四座豎立在國立美術館前的廣場上的獅子。一些叛逆的青少年會爬上去,坐在獅子腳下,直到被警察趕下來。

我聽說你被提拔到逆轉偶發事件部門,恭喜呀。

我點點頭,薪水是漲了不少。

話題到這裏陷入一個僵局,我不想談工作,於是問,你和布萊克還在交往嗎?

她有些驚訝,我們在七年級的時候就分手了。

我得知她前兩年在和一個姓海特的男人交往,對方也在魔法部供職。

說這話時,她正漫不經心地用鐵勺攪拌咖啡。當然也已經分手了。她補充道。

你愛他嗎?我問。

說什麽傻話?她答道。這次來見你,是因為我要離開英國了。

一陣遙遠的轟鳴如汽笛般在我腦海中回響。

我頭暈目眩,腦袋撐在手上靠了一會兒,那陣嗡鳴才平靜下來。

是嗎,我勉強問道,這麽快?

是啊,她說。我辭掉了議會的工作。離開前想再見你一面。你可能是我唯一想告別的人了。

我忍了又忍,卻還是沒忍住。我感到某種尖銳的東西在喉嚨裏作痛。我說,怎麽,不和鄧布利多教授說再見嗎?

她笑了,笑得很寬容。脆弱好像又重新爬上了她的臉龐。

他的確讓我很痛苦。她說,我一度試圖通過他的愛來證明自己有價值。

她站了起來,說了聲抱歉,往洗手間走去。

我低了低頭,抹掉了眼淚。在她離開座位的這段時間裏,我思考了半天,然後去前臺結賬,卻被告知賬單已經付過了。

我回到座位上,百無聊賴地看廣場上的人餵鴿子。這幾分鐘裏我想了很多事。當她回來的時候,我已經恢覆了平靜。我問,你愛過我嗎?

她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我想是的。但絕大多數時間我都自顧不暇。

我又問,那你愛鄧布利多嗎?

她閉了閉眼,眼淚就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

她的聲音很輕。

那時我才十五歲呢。她說,我想我愛上了自己的痛苦。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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