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這是給你的！”幾分鐘後，女生拿著兩瓶水從人群裏擠了出來，她把其中一瓶遞給男生，然後自顧自抓著另一瓶的瓶身，一蹙眉一咬牙，用力將那個粗糙的短蓋子給擰了開來，“這個瓶子好差啊，蓋子那麽難開……”

一邊說著，陸琪一邊攤開手掌，只見掌心確有兩道明顯的紅印，雖沒破皮，卻也能看出來她做這個動作其實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麽容易。女生對著手吹了兩口氣，然後滿不在乎地捏起拳頭，一擡起頭，不料卻撞上了顧文哲那似笑非笑的目光。男生倒也沒有故作誇張地擺出吃驚的表情，他好像早預料到了，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看著手上的塑料瓶笑道：“沒想到你幫我也買了水。”

“隊都排了，多買一瓶才劃算啊！”陸琪有些得意，往前小跳了一步，可是在落地時她腳後跟那塊磨破皮的地方不巧又碰到了堅硬的鞋幫。尖銳的痛感在這一剎那襲來，讓她不覺輕輕地“啊”了一聲，而在她斜後方的男生則下意識伸出手想去扶她一扶。女生扭著腰擺了擺手，一邊努力保持平衡，口中還忙忙地在說些什麽，也不知是不是為了轉移視線，好讓男生忽略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而且你已經請過我吃午飯了，現在輪到我禮尚往來咯。”

“哦？”顧文哲忽然停下腳步，微微蹙起了眉頭，他的聲音明明是帶著笑意的，可不知為什麽，言語中卻好像有些無奈的感覺，“是因為我請你吃了飯，所以你就一定要找機會還回來嗎？”

“啊？不是這個意思啦……”陸琪楞了一楞，忽然覺得氣氛有些詭異。男生的說法其實也不算很離譜，可不知為什麽，聽上去總覺得有些刺耳。她直起身子回過頭去，想看一看男生這會兒是什麽表情，可腦袋還沒轉完九十度，顧文哲卻先快步超到了她的前頭。敞開的外套攜起一陣微風，將幾縷長發拂到女生的面頰上，發絲沾到了唇邊還沒幹透的水漬，沈甸甸的，瞬間就失去了前一秒鐘的飄揚靈動。

男生沒再追問，只是信步前行，而陸琪便也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慢騰騰地往前走。她垂下眼簾，目光呆滯地追隨著前頭那雙灰色的運動鞋，並不知道二人這會兒正在往哪個方向走，而她的思緒也像她的腳步一樣，被那樣一個奇怪的問題給吊住了，茫茫然不知何往、不知所蹤。

盡管下意識地給出了否定的回答，可陸琪卻不得不承認，顧文哲說得多少是有些道理的。她確實不願平白無故去接受別人的好意，對她而言，只有兩個人一起付出才算是公平的事情。她才不想做什麽蹭吃蹭喝的蛀蟲，畢竟吃人嘴短……只有自己也一並付出了，她才能在這段關系中泰然處之，才不會覺得有所虧欠。

這樣想難道有什麽錯嗎？

理順了思緒之後，陸琪抿起嘴唇，暗暗地在腦袋裏組織起語言來。她覺得應該把自己的感受告訴顧文哲，她想讓他知道，自己和別的姑娘不一樣。

她才沒有理虧呢！這是她的優點，應該大大方方展示出來才對嘛。

陸琪伸出手拉了拉自己的披肩前襟，似想把身上那件薄衣裳裹得再嚴實些，然後挺直了腰背清清嗓子，剛打算義正言辭一番，可男生的嗓音卻適時響起，不解風情地將她才準備好的長篇大論全都塞回了肚子裏。

“你看這花兒，開得好漂亮啊。”

“……哎？”

陸琪後知後覺地擡起頭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然置身於一個五彩斑斕的大花園裏。四周起伏的小山坡上，成片的杜鵑花隨著微風輕輕搖擺。它不像是矮枝上茫茫的桃花和櫻花，密密麻麻、活像是一團團粉球兒，而是像一群展翅的花蝴蝶，明艷又鮮活，仿佛在下一刻就會乘著風，輕盈地騰躍而起。

女生一下子就被迷住了。她倏忽變成了跌進米缸的老鼠，歡喜地抱著相機，一瘸一拐著沿小徑拾級而上，嗅著微微潮濕的泥土氣息，或踮腳或彎腰，只為尋得花叢中最美好的姿態。她一邊忍著痛，一邊還暗自嘀咕著，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大家都喜歡湊熱鬧去看那些洋氣的櫻花郁金香，反倒忘記了杜鵑海棠這些傳統的植物其實比誰都不遜色呢。

“來！轉身，笑一個！”

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了顧文哲的聲音，這讓沈浸於花海的白裙姑娘一時猝不及防。她半側過頭去，只見男生正舉起手機面對自己，於是不禁一甩胳膊，趕緊用沒拿相機的左手捂起半張臉，一邊還壓著聲音急急忙忙地彎下腰跺著腳，也不管幾米開外的男生能不能聽到：“啊別拍我別拍我，我不上相的……”

顧文哲沒有回答，只有旁人們那些無關緊要的閑談笑語不停往她的耳朵裏鉆。過了約摸半分鐘，她慢慢地轉過臉去，同時張開了方才遮住眼睛的指縫，對著周遭探頭探腦張望了一陣，確定不再有“危險”了，這才直起身子，拍拍身上的塵土，然後如釋重負般長舒了一口氣。

她看見男生已經跑去了挺遠的地方，此刻正擡頭仰望著一棵有好幾層樓高的玉蘭樹。玉蘭花已過了季，所以這會兒並不見白色的大花朵懸於枝頭，而在褐色的樹幹間，自然也只有一株株新長出的嫩綠色葉片。大概正是這個緣故，那棵樹旁都沒有幾個人站著，而顧文哲的背影仿佛是被高大的樹幹給拉長了，一時顯得既清瘦又落寞。

“你怎麽站在這邊呀？”陸琪走到顧文哲身後，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男生轉過身來，向著花園裏推推搡搡的人群努了努嘴：“人太多了……既然看完了就早點退出來咯，要不然會擋著你們的。”

“可是我眼神不好哎，要是你走遠了我找不到你那該怎麽辦呀？”口中明明是賣萌撒嬌的口吻，可說話的時候陸琪卻不自覺地偏過頭去，不敢看男生的眼睛。

“不會的。”顧文哲也沒有低頭看她，而是兀自放遠了目光，淡淡地笑了起來，“你又不是那種離了人就不能活的女孩子，就算一個人你也能應付得很好啊，不是嗎？”

徜徉於鳥語花香的林間，綠意盎然，心生迷醉。時隱時現的陽光仿佛是一種賞賜，讓人在還沒得到溫暖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先去讚美。男生彬彬有禮的言語漸漸撥開了女生眼裏的迷霧，讓微光照進她的心間，令這個陰天忽然變成了出人意料的明媚時節。至這一刻，陸琪已然忘記了早先自己那些關於“運氣不好”的埋怨，她也不再羨慕朋友圈裏好看的天色和花朵，自己是錯過了一個晴天，可卻收獲了比漂亮照片更珍貴的體驗。

在離開公園的時候，顧文哲問要不要開車送她回家，陸琪搖搖頭，指了指不遠處的地鐵站指示牌。男生“哦”了一聲，也沒再多堅持，只是陪著她走到車站，揮了揮手，目送著那個白色的身影在幽深的向下階梯間歪歪扭扭地漸行漸遠。

在走到最底下那格樓梯的時候，陸琪轉過頭，遠遠地看見顧文哲仍舊木木地站在那兒，讓她不自覺便咧開了嘴，就好像知道有人在守護著自己，格外心安。居於地下的車站不太通風，她轉了個彎，忽然有一刻的暈眩，而等她回過神之後，卻恍然意識到，男生剛才好像沒有跟自己說“再見”呢。

他說今天有點忙，晚上還有一場朋友的婚禮要參加。

而女生的回答是，嗯，玩得愉快。

一不留神，她的腳後跟又撞到了鞋幫，痛得她齜牙咧嘴的，眉心都擰成了一團。她小心翼翼地邁開步子，心裏頭多少有些後悔，暗忖著也許還是讓男生送一送自己會比較好：他應該還沒走遠吧？現在打電話給他肯定來得及。

可是旋即，她又搖了搖頭，完完全全將這個念頭扼殺在搖籃裏了。她有自己的期待，她希望自己能長成一個獨立且堅韌的姑娘，就像顧文哲說的那樣，“就算一個人也能應付得很好”。正是這句話讓她忽然變成了一個受到表揚的小學生，一邊沾沾自喜，一邊又充滿了勇氣。為了延續這來之不易的好感和信心，即便咬著牙，她也要堅定地走下去——

因為這是她第一次那麽清楚地知道，她遇見了一個懂自己的人。

所以，她想要和他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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