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所在的商場距離打烊還有一個小時，此刻仍舊燈火通明，而每個店鋪也都自顧自地播放著自家品牌的主題曲或是營業員自己喜歡的聽的流行歌，於是每走兩三步便能聽到一段全然不同旋律或歌聲，就像是沒有主題的音樂拼接展，讓這場夜游本身也多了幾分抽象的感覺。

陸琪並沒有急著離開，而是轉身鉆進了一間盥洗室。她從手提包裏拿出那條本打算穿著去相親的裙子，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指尖輕撫過柔軟平滑的面料和胸前別致的小綴飾，然後突然“呼啦啦”地一抖，換下西裝，將長裙套在了自己的身上。她倒也不是受了什麽藝術氣氛的感染、或是想做些有象征意義的事兒，不過是覺得這確實是一條很漂亮的裙子，平時被母後大人小心翼翼地收藏著不讓隨便穿，難得見一回天日不容易呢，況且現在也不用再趕時間了，所以穿上身讓自己高興高興不行嗎？

當然，也有可能是在擔心如果母親見到她仍舊穿著那身西服回家的話，說不定又要窮追不舍地念上好一陣了吧……

女生撇了撇嘴，打開隔間的門，挺直了腰背和站在半身鏡前，時左時右地轉著肩膀換著角度。裙子很合身，寬寬的吊帶內側是細巧的鎖骨，沿著修長的脖頸向上，便能看見那張頰骨柔和、然卻被太高的室內溫度蒸成了淡粉色的鵝蛋臉。陸琪的五官是不夠漂亮立體，好在皮膚還挺白的，再加上剛吃完飯沒洗過臉、所以嘴唇上還殘留一些油光，看起來就好像塗了豐潤唇彩那樣亮晶晶的，於是平白又多了幾分性感的味道。

她拿出套在手腕上的那根黑色頭繩，信手將披肩長發給盤了起來，有幾簇發梢略短、不夠塞進盤起的發髻中，女生便由著它們自由自在地在外頭晃蕩，就像兔子的小短尾，寫意中多了幾分俏皮。她沒有戴眼鏡，看不清自己臉上的毛孔細痣以及若隱若現的黑眼圈，仰賴著這雙自帶美圖功能的殘疾眼眸，陸琪挑了挑眉，感覺鏡子裏的姑娘仿佛也有幾分美女的氣質了。

她滿意地揚起嘴角，擡起下巴，順便又轉了一下肩膀，可是在鏡中人定格的一剎那，她卻又蹙起了眉撅起了嘴。她想起母女倆淘這條裙子時可花了不少功夫，跑了一個又一個商場，翻了一個又一個價牌，鉆了一個又一個試衣間，累得腰酸背痛，互相嘲笑著“該加強鍛煉了”，這才好容易挑中這麽一件。要知道打折的好東西可不是天天有的，再說了，有好多漂亮的衣服就算打了折，那價格可還是驚世駭俗的呀……

有這點錢做什麽不好呢？有這點時間做什麽不好呢？

她嘆了口氣，把襯衫和西褲疊好裝進包裏，然後將西裝外套直接掛在臂彎中，一把扯掉了頭繩，順勢隨意地甩了兩下腦袋，最後看一眼鏡子，接著便大步流星地商場的出口走去。

五彩霓虹將城市的夜晚照得格外光鮮亮麗，從四面投射來或金或銀的店招燈光將近旁的十字路口打造成了一個流光溢彩的舞臺，紅綠燈一跳，車流和行人就像候場許久的模特一樣，順次有序卻又皆迫不及待地踏上這舞臺中央，身姿款款，神采飛揚，就連陸琪也忍不住想要走過去湊個熱鬧。只是她剛剛踏出商場大門，夜幕中的陣陣涼風便毫不留情地向她的四肢和裙底襲來，令她禁不住一陣寒顫。夜風搖動著樹枝，卷走了幾片早衰的枯葉，悄悄棄在女生的平跟皮鞋旁邊，可卻無聲無息的、完全沒讓她發覺。而此時此刻，她正微微發抖著收起肩膀，下意識地摟了摟自己的胳膊，自此再也沒心思去觀賞這城市的繁華夜景，也不管搭調不搭調了，只顧趕緊把西裝外套披上身，然後輕舒一口氣，便踏過“喀拉”作響的落葉、一路小跑著去往回家的車站了。

畢竟已經到秋天了。

***

在回家的公交車上，陸琪摸出手機，瑩瑩發亮的屏幕在昏暗的車廂裏顯得格外刺眼。她閉了閉眼睛，又重新睜開，只見自動調暗的主屏幕上跳出了“99條+”的群消息提示，她皺了皺眉頭，一邊艷羨著那群姑娘又愉快地度過了一個無所事事的晚上，一邊點開聊天窗口，默默地等著聊天記錄慢慢加載完。

不用看名字也知道，這麽活躍又沒被自己屏蔽掉的一定是那個叫做“每逢忙季胖十斤”的群，之所以會起這個名字，是因為魏淩的項目組裏曾有一位前輩拿著自己工作五年來的若幹照片、含淚向新人們控訴了“操勞讓人變瘦”的彌天謊言。秉承著“吃飽了才有力氣加班”的人生信條，一代又一代的前輩們紛紛走上了“過勞肥”的不歸路，為了不重蹈前車之覆轍，自進公司起就抱團生存的四個女生自然將這個殘酷的事實掛在了某些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當作是自己的座右銘。

也許是車上GPRS信號不怎麽穩定的緣故，加載了好一會兒仍然沒看見前面的消息，而最近一屏的聊天記錄大部分是些猥瑣表情流，還有幾句“圍觀”、“好想看看她有什麽反應”之類看不出內容的句子，陸琪猜想可能是前頭有誰聽見了某個新鮮的辦公室八卦。她知道辦公室裏是有這麽幾個因為各種原因而名聲在外的同事，因此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特別容易成為焦點或者笑點，偶爾聽聽確實會感覺新鮮有趣，可次數多了卻發現不過也就是如此，畢竟那些“名人”不會跟自己這種總做小項目的醬油黨有什麽交集，就跟看娛樂新聞似的，對於不想關註的明星，從來都是恨不得趕緊跳過、祈禱他們別再占著版面才是。

這麽一想，陸琪便覺得看不到前面那上百條消息也沒什麽可損失的。她的手指已經移到了返回鍵上方幾毫米處，正準備按下去回頭去看點別的，誰知就在這一刻，剛加載完畢聊天記錄忽然飛快地往下滑去，幾秒鐘後，連續幾行沒插表情的字在她眼前定格了下來，正經得不同尋常，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目光。

而她只瞥了一眼，視線便再也沒辦法從這屏幕上移開了。

“Mark Yu，中文名餘之杭，28歲，未婚，無女友。D大畢業，中國註冊會計師，處理難題的能力很強，做事效率極高，是未來兩年升經理的候選人之一。曾經帶過以下項目：3H醫藥A股IPO、ST集團年度審計……”在此之後還羅列了一大堆其他項目的名稱，有些是陸琪早有耳聞的大項目，而其餘的大部分她是則連聽都沒聽到過。相較之下，自己和他一起做的那個項目甚至都不在這張列表裏，可想而知，那是個多麽不值一提的小項目啊。

這條消息是若菲發的，時間大約就在自己剛坐下開始吃晚飯的時候。她還順帶提了一句這些內容是讓Tony幫忙打聽來的，不料這句話又引來了好幾十條來來回回的解釋和起哄。

Tony是和陸琪她們同一批進公司的新員工，可是他的表現卻完全不像其他新人那樣低調務實。阿卿曾說他就像一只蜘蛛，不好好幹活，光忙著織一張通天接地的大網，好讓自己的觸角延伸到各個地方。他擅長結交朋友、打探消息、溜須拍馬、吹噓自己，所以當陸琪還在努力將項目領隊們的臉和名字都對上號的時候，Tony已經能和不少更高級別的經理勾肩搭背、一起喝咖啡聊職業前景了。

也正是因此，他得到了進入全組最大項目工作的機會，只是自從他調入項目之後，同一團隊中的另一位新人魏淩便開始不勝其擾，以至於這個原本挺溫柔的女生一旦說起Tony，立馬就換上了一副快爆炸的便秘臉，連帶著若菲也受了牽連：“噢……真是被這個蜘蛛煩死了，他每天一來就不停地問我兩句話，‘這個怎麽做啊？’、‘Lila最近怎麽樣啊？’我說若菲，你能不能跟他講清楚啊，好讓他不要再來煩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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