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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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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上元節這日,是個晴空萬裏暖陽斜掛的時節。

日照洋洋灑灑地掠過枯幹墜於池中,池塘的凝冰日漸消融,若垂眼仔細觀察,還能看到裊裊吹起的冰霧。

只是外頭的暖無法透入大理寺。

沈悶無垠的大理寺空無一人,僅在院中央常青松柏下落著位黑衣男子的身影,恰是適才倒於長安街的策馬男子。

他臉色不知何時發的青,倏然望去背後漫起陣陣冷意。

越過男子屍首踏入正廳,方可聽聞絲絲縷縷的聲響,是翻閱卷宗帶起的沙沙聲。

仵作越過屏風踏入西側廳。

門扇合攏的剎那間,翻閱聲隔絕於外,靜謐的空間中僅存下縈繞左右的繚繞燭火,廳中炭火生得很足,仵作仍舊心生寒意。

他拱手微掀眼眸,透過狹小道口撇向闔眸不語的少卿,“大人,死屍體內含有大量的‘蛇蠍子’,不過須臾時刻便可腐蝕內臟,死屍內臟已然全黑,想來是半個時辰前就已經服下劇毒。”

而半個時辰多前,聖上微服私訪的假消息著意被放出,不過短短的須臾時間中,男子便已經服下毒藥孤身探入長安街。

目的是為了擾亂長安街秩序,著令同伴有跡可循,而他們也上演了場甕中捉鱉。

著意派出承天府衙門守衛看管長安街,明晃晃地告訴暗中之人,這兒是吊著他們想要探尋之物,也是個陷阱,行差踏錯一步便等著他們的是萬丈深淵。

宛如瑩潤剔透白玉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著桌案,良久,微闔眼眸的沈聿白才掀開眼簾,銳利冷冽的眸光恰似利刃劃破暖熱氣息。

仵作心中顫了下。

沈聿白神色淡淡地‘嗯’了道,眼神若有似無地掠過門扉。

仵作等候良久都尚未等到回音,佇立多時的腳步往後踉蹌須臾,剎那間,利劍出鞘破空而來的聲響由遠及近,冰冷利刃抵住脖頸。

他頭涔涔,小心翼翼地落下眼眸,顫顫巍巍地道:“大人這是何用意。”

沈聿白垂下落在桌上的指尖,似碰到什麽臟東西般取來白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指節,“半個時辰前,你在何處。”

仵作僵直的身子顫了下。

他入大理寺七載,與沈聿白共事五載,自是知曉他的處事作風,若不是有直接證據擺在面前,他斷然不會命人出劍。

沈聿白一寸一寸收緊漆黑瞳孔中的寒意,示意鶴一將其擒住,“哪兒派來的人,就丟到哪兒。”

細碎的汗珠自額間落下,仵作踉蹌幾下被人擒住,反扣雙手帶出了西側廳。

門扇帶上時,章宇睿從書架後走出。

他合攏手中的文書,隨手遞給沈聿白,“到底是權勢過大,一朝春風揚起,就以為能越過長河,人心不足蛇吞象。”

赫王和皇帝乃一母同胞,先帝在時赫王便是最受寵愛的幺兒,臨終之前叮囑尚是太子的皇帝務必護住幼弟。

這麽多年皇帝對其雖有防範,但終究是一母同胞的親弟,是以並沒有對其下狠手,最多不過是在朝堂中呵斥幾句,也養起了狼子的野心。

兄終弟及一事在前朝多有發生,若有朝一日赫王登基,朝中、民間也不會將此事視作本朝大變。

“哥哥!”

劃破墻垣而來的哭腔熟悉而又焦躁。

沈聿白聽出是沈希橋的聲音,側眸和章宇睿對視了眼。

若非要事,她是不會闖入大理寺。

沈聿白邁開步伐,快步流星地走出西側廳,門扇推開的剎那間,一眼就看到淚眼婆娑的妹妹,被正廳侍衛攔下焦躁不安地踱步著。

侍衛瞥見他走出,垂頭往斜側邊讓了幾步。

沈希橋奔上前拽住他的手腕,上氣不接下氣地斷斷續續道:“秦楨和寧笙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聞言,沈聿白眸光微凜,見她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掠過跟在她身後的逸烽,“你來說。”

“屬下等人守在璙園,忽而聽聞小姐那邊傳來呼聲,命人守在原地後帶人過去,驅走翻墻而入的影衛再回到廂房時,門口的侍衛倒於血泊之中,屋中只剩下少夫人和表小姐的丫鬟,二人不知所蹤。”

“廂房內彌漫著些許清香,是蝶韻香。”逸烽自知防範不力,頂著自家主子愈發冷冽的神色,“來人刻意留下痕跡,屬下已經派人追上去了。”

沈聿白沈沈地看著他。

這個時候能夠進入長安街的影衛,除了他們的人,僅有著意放入的赫王手下。

不多時,鶴一匆匆跑來,垂頭遞上長鞭,“屬下已經馬匹牽來。”

“這兒還有我守著,你去吧。”章宇睿道。

沈聿白眼眸掠過長鞭,落在好友擔憂的神色上,少頃之後方才接過鞭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去就回。”

-

單薄身子隨著顛簸漾起幾分時秦楨方才悠悠轉醒,可當她掀起眼眸之時眼前仍然是漆黑,雙眼不知被何人綁上了黑布。

雙手也用麻繩緊緊地捆在身後,動彈不得。

秦楨試著彎曲了下手臂,密密麻麻的痛意霎時間湧上,像是張開深淵巨口的惡虎將她吞噬入腹。

她的身子不由得隨著馬車顛簸而上下顛倒,足以見得馬車駛得有多麽迅速。

耳邊響起熟悉的嗚咽聲時,秦楨怔了下,嘴角微啟,試探性地問:“寧笙?”

那人滯了下,倏地哭出聲來,“姐姐。”

是寧笙。

秦楨撐著身子往聲源處挪了挪,隱隱約約似乎能夠看到寧笙的輪廓,她心中也甚是不安。

但她不能先倒下,是以她強壓下心中的思緒,悄聲安撫道:“能支走影衛擒下我們,必然不是普通山匪,來擒我們也只是為了雙方能夠坐下來商談,沈聿白會來的,你別害怕。”

入耳的只有風聲,還有窸窸窣窣挪動的聲響。

就在她要繼續出聲安撫時,忽而有道重量落在肩頭,女子身上的陣陣清香撲鼻而來,是寧笙慣用的桂花香露。

嬌軟身子顫抖著,顫得秦楨掌心冰涼。

寧笙不確定,哽咽著問:“表哥真的會來嗎?”

秦楨頷首,半響兒才意識到她應該是和自己一樣被蒙住了眼,道:“他會的。”

她不敢說對沈聿白了若指掌,但清楚他的為人。

秦楨不會因為沈聿白不愛她而否定他的為人。

時至今日她也依舊記得那個向她伸出手的哥哥,領著她踏過漫漫黑夜,也正是如此她把心放在了他那兒。

只是沈聿白就像是夏日夜空中的皎皎明月熠熠生輝,她仰頭望著明月,奢望他有一天能夠垂下眼眸看她須臾。

但秦楨總是會忘記,就算他垂眸望了一眼,但傾灑落下的月色並會不僅僅落在她的身上,不過是垂眸時順帶看了她須臾,而她卻因為這一眼而欣喜滿足。

就算厭惡她至極點不願救她,也還是會因寧笙而來。

她想起昏迷前陡然闖入耳中的陌生字眼。

降妻為妾。

秦楨低低地笑了聲,笑到淚珠溢出。

如此屈辱,為何要她受著。

誠然,章舒墨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不過是渺小塵埃中的一縷,可以被忽視,可以被輕視。

可為何要在給了她期冀之後再次將她摔入深淵。

秦楨倏地想起娘親去世的那日,她躺在凝固血泊之中,手中握著的是雙親相識那年,爹爹贈予娘親的玉佩。

她的娘親是個善人,也是個滿心滿眼都是爹爹的善人。

秦楨知道,爹爹離世後娘親整宿整宿睡不著,院中樹木紋路被娘親數了一道又一道。

娘親最終還是隨著爹爹而去,獨留下她孤身一人。

是喬氏和年少的沈聿白,他們告訴秦楨,往後的日子中會有他們相伴。

仔細想來還是她心生妄念,收不回落在沈聿白身上的心思。

寧笙倚著秦楨的肩頭,察覺到她身形顫動時正要擡頭,忽而一滴淚珠墜於脖頸間,綻開的剎那濺到雙頰。

她怔忪須臾,淚也止住了。

車輪碾軋過碎石,咯吱咯吱作響。

輿停穩時,秦楨心跳倏地漏了一拍,緊緊貼著她的寧笙掌心拽著自己的袖擺,甚至能聽到她上下亂躥的心跳。

帳幔被推開的瞬間,寒氣侵入。

眸前漆黑無垠,秦楨仍然察覺到一人探身而入,她心中深吸了口氣,穩住心神不動聲色地往後退。

就在剎那間,她眸前的黑布被人扯下,陡然而來的白光刺得她下意識地闔上眼眸。

“沈夫人,許久未見。”

稍顯熟稔的語氣令秦楨心中一驚,掀起眼眸之時,略顯眼熟的臉龐闖入眼簾。

是秦楨與章舒墨相見那日,躬身佇立在側伺候的太監,李銘。

秦楨眉梢輕蹙,拍了拍寧笙越拽越緊的手心,安撫著她焦躁不安的內心。

李銘眸光灼灼地盯著她看,見她神情中閃過的了然,笑道:“早就有所耳聞沈夫人聰慧伶俐,過目不忘,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著意揚起的嗓音同適才在璙園中交談的聲音一模一樣,剎那間秦楨頓時明白,他們為何會知曉‘降妻為妾’的消息,想來就是李銘在宮中聽說的。

秦楨抿唇不語。

不過李銘也不是要等她應聲方才開口,他示意影衛將兩人押下輿,背著手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後。

他循循道:“沈夫人可曾聽聞過百年前前朝有位小公主心悅有婦之夫,非他不嫁,但那位男子同妻子情誼甚佳,琴瑟和鳴,為此鬧得滿城皆知,言官日日在朝中諫言,彼時的皇帝禁不住她如此生鬧,最終還是將她下嫁那位有婦之夫。”

“不過那位皇帝心狠如斯,下嫁的公主也僅僅是當了側室,且不再享有宗主頭銜,可落在今日,相同的事情怎會落得如此令人惋惜的結局。”

言罷他搖頭‘嘖’了聲,似乎是在為她嘆息。

秦楨往前走的步伐頓了下,明知他是故意而言,也還是往心中去。

非要說她和沈聿白與那對夫妻有何不同,大抵就是那對夫妻間情比金堅,而他們……

李銘還在身後娓娓道來。

不知到底是在為她惋惜,還是有何用意。

秦楨狠狠地掐了把手心,命自己清醒過來,緊要關頭怎可想著兒女情長之事。

一路前往小徑盡頭,隱隱瞧見松柏林中的的樓宇,偌大的樓宇隱入山林中,可就算如此也逃不過他人的視線。

秦楨抿了抿唇,垂著頭微微掀起眼皮。

餘光瞥見押著她們的影衛沿途而來都做下標記,就好似是故意引人來此,被關入間四面通風日光亮堂之處時,她確認了這個想法,吊起的心隱隱落下。

寧笙到底年少,忐忑不安地環視著四周,她眼眸中閃著淚,又擔心引來影衛便咬著唇,不讓眼淚溢出來,“為何把我們關在這裏,是想要做什麽?”

“他們在等。”秦楨試了試捆在身後的雙手,韁繩綁得極深,動彈不得,“在等沈聿白來。”

而她們,則是李銘和沈聿白談判的人質。

李銘不會拿她們下手,除非他不想再和沈聿白談。

寧笙眨了眨眼眸,靜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真的會來嗎?”

秦楨知道她心中不安,一遍又一遍地回覆她的話語,確認沈聿白一行人定會來此。

在她的安撫下,寧笙漸漸地安靜下來,怔怔地坐在滿是雜塵的圓椅上。

秦楨也在她附近尋了個位置坐下,神色稍顯疲倦。

短短的個把時辰中,或大或小的事情湧入她的腦海,擾亂了思緒。

現下靜下來後,只覺得疲憊不已。

樓宇下傳來些許響聲時,靜坐在身側的寧笙倏地站起來,秦楨示意她不要出聲,耳朵貼著門扇試圖聽清外頭的響動,窸窸窣窣的響聲傳來,似馬蹄踩踏地面落出的聲響,也像是交談而起的聲音,不過僅僅是一會兒便消散於形。

她耳朵貼著墻大概一刻鐘的時間,不再聽聞到響聲。

秦楨抿著唇。

她們適才是昏迷而來,不知前頭馬匹到底行了多久。

下輿時她著意留心周遭事物,空曠而又陌生。

“我們還要在這兒待多久?”寧笙怯生生地問,“會過夜嗎?”

秦楨嘴角微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良久,她搖了搖頭:“不知道。”

要看沈聿白何時發現她們消失,也要看李銘到底帶她們來到了何處。

高窗外夕陽垂垂,已是即將入夜時分。

此刻若是身處長安街,街道兩側的燈籠早已亮起,同傍晚夕陽交相輝映落於往來百姓身上,再晚一會兒,便能夠看到漫天煙火洋洋灑灑落下,將夜幕劃破露出白際。

有人拾階而上落出的腳步聲令她們神色松懈的兩人楞下,對視了眼。

秦楨身影往前,擋住寧笙。

不疾不徐地腳步聲一下一下地敲擊著她的心房,門扇被叩響的剎那間,她身子倏地顫了下。

推門而入的是李銘,他手中端著茶托,瞥了眼神色微凜的兩人,自顧自地走到桌案前清掃著上方的灰塵,而後才將茶盞落在清掃整潔的桌案。

他拎起茶壺註入茶水,稍稍將杯盞推出一寸,道:“收到消息快馬加鞭而來還需要個把時辰,沈夫人何必心急,不如坐下來飲口茶。”

秦楨摸不清他到底想要做些什麽。

“沈夫人和這位表小姐也無需畏懼,李某雖是閹人,但也算不上小人。”李銘呷了口茶水,眸光溫和地看向她們,“都說兔子急了還會跳墻,若不是沈大人逼急了我,我也不會將夫人您帶來。”

“你到底想要做什麽。”秦楨問。

李銘見她忽而開口,微挑了下眉宇,道:“自然是想讓沈大人放我一條生路。”

秦楨蹙眉。

她雖是內人,不曾接觸朝堂之事,不過偶爾也能聽聞到些許風聲。

沈聿白乃是皇帝親手扶持起來的新臣,若是和他處於對立面,必然是處於老臣一黨,或是拜於赫王麾下。

而李銘是章舒墨身邊伺候的人,按理來說和沈聿白稱不上對立,除非他早已投身赫王。

秦楨微微啟唇之際,長嘯啼聲劃破天際越過樓宇而來。

把玩著茶盞的李銘挑了挑眉,揚起一絲玩味,笑道:“沈大人的腳程倒是迅速,不過收到消息半個時辰就趕到了。”

說著他微微側眸,視線掠過秦楨,最終落於寧笙身上。

影衛踏著臺階出現時,李銘示意他們帶著兩人一同出去。

離開樓宇臥房前,他們試了試秦楨捆在身後的韁繩,雙雙確定韁繩已然捆緊時方才押著兩人出去。

夕陽餘暉傾灑而下,踏過門檻之時秦楨便瞧見圍在院外的團團身影,不多時,陣陣馬蹄聲由遠及近,策馬揚鞭的沈聿白落入她的眸中。

疾馳而來的駿馬急速緩下,沈聿白眸光落在被壓彎了身的秦楨身上,神情愈發冷冽。

站在最前邊的李銘似笑非笑地掃過圍在外頭的眾人,道:“知道的是說沈大人來尋人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沈大人是想要將這兒團團圍住,再次上演一場甕中捉鱉。”

沈聿白那雙深邃的眼眸恰似一潭死水,挪向將入地獄之人。

“不過我改變主意了,往日都是沈大人看我做出抉擇,現下便由我來給您出道難題。”李銘的視線一寸一寸地掃過圍在院外的侍衛們,他們不過四五人,自是抵不過一眾訓練有素的承天府衙門侍衛。

他回眸望了眼身後的兩人,“夫人和表妹,沈大人選誰?”

話音落下,偌大院落只剩下微風徐徐拂過蕩起枝葉的響聲。

在李銘的示意下,影衛抽出短刃揚起秦楨和寧笙的下頜。

霧氣繚繞的眼眸穿過疊疊人影,秦楨抿唇望著不遠處的沈聿白,隔著霧氣她看不太清,僅僅是瞧見他薄唇抿成了一條線。

李銘話語落下的剎那間,她心已死。

秦楨知道,沈聿白會選擇寧笙。

果不其然。

聽到他嘴邊溢出‘寧笙’二字時,她竟然有一絲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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