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今夕是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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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0章 今夕是何年
杜少卿面色如常，若敢在一幫閑得心慌的婦人當前露了口風，直言自己至今無後，陸師侄定要被這些娘們戳戳點點。
“哈哈，扈六娘，我家裏裏外外，由大夫人費心照料，二夫人極為清閑。”
“杜公子不用隱瞞！”
扈六娘撇了撇嘴，悄聲道：“老婆子一看就知，你家媳婦沒有生養過，可是身子骨偏寒？不用避諱，花家嫂子的媳婦當年也久懷不上，聽了老婆子之言，連中六元……”
“扈六娘此言差矣，我家二夫人健康矯捷，發起怒來，能打死一頭牛，再不能好！”
杜少卿堅決搖頭，陸師侄雖有留下血脈的打算，需等至築基中期，四五十年後之事，這老婦必已命歸幽冥。
終究敵不過老婦們嘴碎，他敷衍了兩句，狼狽而去。
身後，嘀咕的言語，似若哄笑。
“計瞎子那老東西，竟有這般闊綽的子侄，每天打他門前走過，那香氣，嘖嘖……”
“白大嬸不用羨慕，你家那小孫女已有二十許，我來保媒與這後生，到時讓你整日也被好吃好喝伺候，哈哈……”
“放屁，我家阿貞，怎能與人做妾！”
“這後生闊綽啊，我看能處……”
“咯……咯……”
“……”
杜少卿頗為無語，在婦人堆前湊趣幾回，怎就被人惦記上了保媒之事。
凡俗女子與他做妾，豈不是羊入虎口，對上紫荷居諸位道侶，能有活命之機？
過了巷口大榕樹，往左行有十數息光景，便是一家酒肆。
他來此數回，已是常客，還未進灰黃的鋪門，就笑呼道：“段老爹，與在下換兩壺好酒……”
面色卻陡然微滯。
鋪門旁，沽酒老頭歪躺竹椅裏，酒氣熏鼻，呼嚕聲作響。
晦暗的鋪裏，一張老舊的木桌旁，端坐了位四十來許的藍衫文士，他對著木壁而坐，僅露出側臉，光影明暗交映間，卻看不真切全貌。
練氣後期修士的耳力，常人，哪能瞞過？
杜少卿心中一跳，立於鋪門前強裝鎮定，晃著手裏的酒葫蘆，再喚：“段老爹，換兩壺好酒來。”
沽酒老頭，是貪酒的老貨，並未聞聲而起。
藍衫文士端起窯碗，飲了口濁酒，略仰了頭，望著發黑的房梁，似在回味那股酒意。
“小子，今夕是何年？”
杜少卿微楞，再不能視若不見，恭敬道：“回稟前輩，大荒之地，凡俗間劃地而治，以本地西明國記載，現下當是……弘樂七年？”
“西明國？”
藍衫文士點頭，緩緩問道：“小子，可知時光，為何？”
杜少卿暗罵，姿態越發謹慎，字字斟酌道：“回前輩，呼吸起伏，時快時慢，瞬息不歇變幻；日月輪轉，晝夜交替，一天一年流逝？”
藍衫文士搖了搖頭，放下窯碗，又問：“世間若無日月輪轉，若無生靈茍且，如何得知時光在流逝？”
杜少卿一呆，此問，從未有過暢想，陪笑道：“回前輩，太虛境天道所定，世間有日月輪空，有生靈繁衍，亙古億萬年未變……”
“謬也！”
藍衫文士大為搖頭，手指桌上的窯碗，似自言自語道：“時光，當在動靜之間！”
說著，那只窯碗，陡然閃出一串殘影。
杜少卿尚未回過神來，便覺手中微沈，隨之又恢覆如常。
卻是窯碗稍稍觸碰他大手，劃出一串難以分辨的殘影後，又靜靜置於桌面上。
半碗濁酒，沒有灑出一滴。
藍衫文士註目粗糙的窯碗，酒面平靜可映照半張蒼白的面容，暢快笑道：“如此，一動一靜，時光，大可衡量也！”
杜少卿為練氣小修，整日所思之事是精進符道，賺取大筆靈石，將紫荷居一眾修士好生養活，哪有閑心思慮鏡花水月之事？
早已被那人問得稀裏糊塗。
他悄悄察看手背，未傷及一根汗毛，胡亂讚道：“前輩所言極妙，大妙！”
“言不由心！”
藍衫文士仍有皺眉，輕揮衣袖，問道：“世間若是虛妄，空無一物，時光又該如何衡量？”
杜少卿見那廝隨手之間，四周便幻化為一片茫茫虛空，真是心跳咚咚。
他不敢敷衍、不敢亂瞧，提著兩只酒葫蘆，冥思苦想半晌，慎之又慎言來。
“晚輩見識有限，只知時光流逝，方有前後之別，但凡能分出前後的法子，或能用以衡量？”
“嗯？你這小子，倒有幾分靈巧心思。”
茫茫虛空內，有語聲，緩緩響起。
杜少卿兩眼微閃，所立之處，又在那灰黃的鋪門前，耳中隱隱有小兒的嬉鬧聲。
手裏的兩只酒葫蘆，輕晃。
若非如此，倒疑是中了幻化之術，身處夢境。
藍衫文士端坐於桌旁，端起窯碗，一氣飲盡了濁酒，“此酒極劣，不好！”
語聲未落，老舊桌旁空空蕩蕩，再無藍衫身影。
那只沾灰的窯碗，也消失無蹤。
杜少卿腦中懵懵，弓腰靜候一陣，見那廝當真離開了酒肆，他眨了眨眼，舉袖擦了擦額頭冷汗。
那人修為之高，生平僅見，追著他這等練氣小修一通亂問，無疑是求道於盲……
耳邊，有語聲嘿笑道：“你這後生，好是糊塗，又來白白折損錢銀？聽老頭子一言，計瞎子渾球，斷然記不住旁人的半分好處！”
杜少卿平覆心神，笑容滿面遞去80個銅板，若無其事道：“段老爹總是貪酒，倘有客人尋來，怕要錯過好買賣，誤了生計。”
沽酒老頭吐了口酒氣，搖晃著起身，到木架上取來兩只酒葫蘆，換回了空葫蘆。
“附近都是街坊鄰居，有手有腳，自會來鋪裏取酒，哪裏用得著老頭子費心看顧？就你這後生事多，整日來打攪老頭子酣睡。”
“哈哈，段老爹所言有理……”
杜少卿東拉西扯幾句，知沽酒老頭沒有發現藍衫文士來過的痕跡，提著兩只酒葫蘆，告辭而去。
他一路埋頭而行，不幾，步至了老榕樹下，駐足與婦人們應付幾句，狼狽逃回了小院。
院裏，香氣，繞鼻不休。
石桌旁，蒼鬢白發與嬌艷紅顏對坐，偶有棋子敲擊聲響。
杜少卿將酒葫蘆輕放桌上，斜眼一看，陸師侄局面岌岌可危！
他暗自推演一番，士象支離破碎，難抵對面的雙車一馬碾壓。
實已無策！
遂去洗凈窯碗，盛好爛熟的雞湯，與桌旁二人奉去。
計原被他好吃好喝伺候了幾日，皺巴巴的臉上，多了些紅光。
那老頭佝僂著腰，用過雞塊，抓起酒葫蘆痛飲一番，嘖嘖道：“你這臭手，再去與老頭子弄些雞塊來，增添些氣力，老頭子也好會客！”
陸晚雪見慣了自家道侶被老者支應，也不為怪。
她兩手捧著窯碗，緩緩啜飲雞湯，猶在覆盤先前的棋局：未嘗一勝，終有幾分不甘！
杜少卿心中一跳，忙又盛了碗雞湯，看著老頭“吸溜、吸溜”大快朵頤，暗自琢磨。
“酒肆距離小院數百丈而已，計瞎子修為莫測，怕是知曉了先前那人，這番言語莫非另有深意……”
想到此處，他再呆不住，將小院積存的塵灰清掃幹凈，等陸師侄用過了美食，就牽著佳人，起身告辭。
院外，溢出的鮮香之氣，尚未消散……
陸晚雪本是陪他胡鬧，來來去去自無所謂，行過了巷口大榕樹，好奇道：“師弟，時辰尚早，為何急於回客棧？”
“呃，二夫人，小弟還需助大夫人修煉啊。”
杜少卿頗有些魂不守舍，胡亂應了幾句，也沒有攜美同游城裏景致的心思，徑直返至城中的酒樓。
五樓客房裏。
那俏麗身影正閑坐桌旁，翻看厚厚的書冊，見兩人神色各異進門，訝道：“今日這般早？”
“來了清瓷城後，為夫終日拜訪計前輩，未曾好生照料大夫人，甚感慚愧。”
杜少卿笑了笑，反手閉緊房門，擠入她椅中坐了，同賞那本煉器典籍。
湊著腦袋看過幾眼，便覺頭昏眼脹。
“兩位夫人，咱們在清瓷城待了七八日，回常陽坊市，如何？”
陸晚雪瞧他毫無正形，飄身上了木榻，閉目修煉。
稍後若是兩人廝混起來，又得白耗數個時辰，何苦惹火燒身？
陸安晴拍歪襲來的大手，合上典籍，緩緩道：“你這混賬，可是有事？”
“周師侄到常山劍宗築基，已有四五月光景，不知她情形如何，為夫甚是牽掛。”
杜少卿面露思念之色，把玩一處，神思飄忽。
那名藍衫文士，合他夫婦三人全力，怕也是以卵投石。
這等人物，豈會平白無故出現在計瞎子小院附近？
哎……
陸安晴未看出端倪，略作沈吟，實不舍就此離去。
出門在外，大弟子不會與她相爭，每日尚能獨享十餘萬縷真氣；回了紫荷居，有武紅衣、孫師妹她們，難以獨占好處，即使分得數千縷真氣，於破階之事，不過杯水車薪而已。
“修士能否築基，須看自身底蘊積累和氣數，旁人著急不來，反會徒亂心神。”
“大夫人所言甚是。”
先前之事，杜少卿琢磨了許久，頗有些拿捏不定，摟著佳人步去窗前遠望。
此時紅陽堪堪高懸。
入目宅院屋舍重重，雕梁畫棟、亭臺樓閣、黑瓦粼粼，錯落有致，那座空置小院和計瞎子的住處，還是無法搜尋。
他打望了良久，終將酒肆的經歷，一五一十傳音道來，隨後長嘆了氣。
“我等本該遠離是非之地，只如今弟子被那位前輩撞見，出了清瓷城，沒人庇護，恐怕禍福難料……”
陸安晴嘴角微抿，使手恨恨掐去，傳音斥道：“你這混賬，整日東游西晃，怎就招惹了這等人物？明早，妾身領雪兒自回紫荷居！”
杜少卿偏頭看去，那張花容星眸微嗔，仍極為熟悉。
他心中微松，這婆娘，尚能共患難！
大嘴堵去寬慰半晌，溫聲言來：“那位前輩並未刁難弟子，料也無事，只是此時離去、或留於城裏，弟子心中沒底。”
“徒兒覺著前後為難，實是求謀未成，心自不定。“
陸安晴略作頷首，既然被高修盯上，三人底細自然無法隱瞞，甩脫累贅獨自跑路，也是無用。
遂靠在他身側，尋思道：“這等人物，絕不會無緣無故尋上你這混賬，依為師之見，我等靜觀其變，忍耐或許為福，守分可免災星。”
“師父所言，有理！”
杜少卿大讚，摟著佳人，湊耳嘀嘀咕咕，“咱們如此如此……，可好？”
“休想！”
陸安晴頓有惱怒，拖著他步至床前，催促道：“好徒兒，快快煉化三階靈果。”
杜少卿霎時瞪眼，在床中盤坐了，抖抖索索掏出玉盒，暗道：“我這貪心婆娘，終究本性難移……”
翌日，天色微亮。
陸晚雪舒了口熱氣，盯著身前之人，嬌羞道：“夫君，稍後還要去拜訪計前輩。”
杜少卿心神搖蕩，兩張花容相似，又緊挨，實有些目不暇接，皺眉道：“二夫……人莫急，咱們留在客房……安心……修煉……”
陸安晴牢牢捂住錦被，任兩人胡鬧，含糊道：“混賬，一切如常為好，不可半途而廢！”
“師父教訓得是。”
杜少卿連忙點頭，陸師姐不愧是築基中期修士，遇事極為老成。
昨夜陸師侄抓緊修煉，倒未與她言及藍衫文士之事，且有陸師姐在，何必徒亂人心？
“混……賬……”
半個時辰後。
杜少卿耗光了存貨，殷勤服侍兩位道侶起身，仍未有幸共賞妙景，大感遺憾。
他牽著乖巧師侄出了酒樓，低笑道：“在青洛小鋪時，陸師姐與趙師姐一同修煉，極為自如，現今……，怎就這般拘謹？”
陸晚雪臉色微紅，傳音道：“趙師妹自是不同。”
“三位夫人皆是小弟道侶，哪有不同？”
杜少卿搖了搖頭，往街邊小攤步去，笑容滿面與相熟的老板娘拉扯一陣，要來兩碗哨子面、兩張薄餅。
陸晚雪隨他在矮桌旁坐了，接過薄餅緩緩撕下，輕輕掀開了薄紗，將餅條送入唇中。
杜少卿齒間生香，滿嘴是油，奇道：“二夫人，今日放著這等好面，不用？”
陸晚雪偏首看去，悄聲道：“偶或嘗嘗即可，不能盡數煉化，麻煩！”
杜少卿心下了然，再未多勸。
用過早膳，他與老板娘東拉西扯幾句，牽著佳人飄然而去。
兩人嘀嘀咕咕，步至一處巷口，街中行人車馬往來，竟甚為清靜。
杜少卿東張西望，沒見到聚堆的閑人，笑道：“那小子未曾出攤，定是將為夫的金石良言，記在了心上。”
陸晚雪款步而行，輕聲道：“我等修士壽元悠長，與常人多有糾纏，以後怕要生出無由煩惱。”
杜少卿連連應是，暗地把玩著柔荑，一路又尋至了計瞎子小院。
院裏清靜，無異！
陸晚雪自去石桌旁坐了，揮袖攪亂棋局，飛速擺好棋子，“計前輩，晚輩再來請教。”
計原擡頭，宿酒似未消去，兩眼微腫，直瞇成了一條縫，“你，不成！”
“等晚輩試過，才知！”
陸晚雪已熟知老者秉性，毫未在意，手撫棋子走有三步，便蹙眉沈思。
杜少卿悄悄打望院裏各處，不由松了口氣。
昨日離去前，他將小院裏裏外外打掃了一番，若有外人來過，定會露出破綻。
遂在院墻邊升起火堆，挑來一擔井水，拾掇儲物袋裏存有的兩尾山雞……
待院中“咕嚕、咕嚕”聲作響。
他坐於矮凳上，掏出一摞符道歪書，心不在焉亂翻。
鼻中香氣漸濃、口水暗流時，他收起散落在地的十餘本符書，撲滅了明火，湊到石桌旁看過幾眼，暗自搖頭。
時紅陽還未高懸。
杜少卿提著兩只空葫蘆，晃悠出了小院，反手閉緊了院門。
“今日，天色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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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少卿面色如常，若敢在一幫閑得心慌的婦人當前露了口風，直言自己至今無後，陸師侄定要被這些娘們戳戳點點。
“哈哈，扈六娘，我家裏裏外外，由大夫人費心照料，二夫人極為清閑。”
“杜公子不用隱瞞！”
扈六娘撇了撇嘴，悄聲道：“老婆子一看就知，你家媳婦沒有生養過，可是身子骨偏寒？不用避諱，花家嫂子的媳婦當年也久懷不上，聽了老婆子之言，連中六元……”
“扈六娘此言差矣，我家二夫人健康矯捷，發起怒來，能打死一頭牛，再不能好！”
杜少卿堅決搖頭，陸師侄雖有留下血脈的打算，需等至築基中期，四五十年後之事，這老婦必已命歸幽冥。
終究敵不過老婦們嘴碎，他敷衍了兩句，狼狽而去。
身後，嘀咕的言語，似若哄笑。
“計瞎子那老東西，竟有這般闊綽的子侄，每天打他門前走過，那香氣，嘖嘖……”
“白大嬸不用羨慕，你家那小孫女已有二十許，我來保媒與這後生，到時讓你整日也被好吃好喝伺候，哈哈……”
“放屁，我家阿貞，怎能與人做妾！”
“這後生闊綽啊，我看能處……”
“咯……咯……”
“……”
杜少卿頗為無語，在婦人堆前湊趣幾回，怎就被人惦記上了保媒之事。
凡俗女子與他做妾，豈不是羊入虎口，對上紫荷居諸位道侶，能有活命之機？
過了巷口大榕樹，往左行有十數息光景，便是一家酒肆。
他來此數回，已是常客，還未進灰黃的鋪門，就笑呼道：“段老爹，與在下換兩壺好酒……”
面色卻陡然微滯。
鋪門旁，沽酒老頭歪躺竹椅裏，酒氣熏鼻，呼嚕聲作響。
晦暗的鋪裏，一張老舊的木桌旁，端坐了位四十來許的藍衫文士，他對著木壁而坐，僅露出側臉，光影明暗交映間，卻看不真切全貌。
練氣後期修士的耳力，常人，哪能瞞過？
杜少卿心中一跳，立於鋪門前強裝鎮定，晃著手裏的酒葫蘆，再喚：“段老爹，換兩壺好酒來。”
沽酒老頭，是貪酒的老貨，並未聞聲而起。
藍衫文士端起窯碗，飲了口濁酒，略仰了頭，望著發黑的房梁，似在回味那股酒意。
“小子，今夕是何年？”
杜少卿微楞，再不能視若不見，恭敬道：“回稟前輩，大荒之地，凡俗間劃地而治，以本地西明國記載，現下當是……弘樂七年？”
“西明國？”
藍衫文士點頭，緩緩問道：“小子，可知時光，為何？”
杜少卿暗罵，姿態越發謹慎，字字斟酌道：“回前輩，呼吸起伏，時快時慢，瞬息不歇變幻；日月輪轉，晝夜交替，一天一年流逝？”
藍衫文士搖了搖頭，放下窯碗，又問：“世間若無日月輪轉，若無生靈茍且，如何得知時光在流逝？”
杜少卿一呆，此問，從未有過暢想，陪笑道：“回前輩，太虛境天道所定，世間有日月輪空，有生靈繁衍，亙古億萬年未變……”
“謬也！”
藍衫文士大為搖頭，手指桌上的窯碗，似自言自語道：“時光，當在動靜之間！”
說著，那只窯碗，陡然閃出一串殘影。
杜少卿尚未回過神來，便覺手中微沈，隨之又恢覆如常。
卻是窯碗稍稍觸碰他大手，劃出一串難以分辨的殘影後，又靜靜置於桌面上。
半碗濁酒，沒有灑出一滴。
藍衫文士註目粗糙的窯碗，酒面平靜可映照半張蒼白的面容，暢快笑道：“如此，一動一靜，時光，大可衡量也！”
杜少卿為練氣小修，整日所思之事是精進符道，賺取大筆靈石，將紫荷居一眾修士好生養活，哪有閑心思慮鏡花水月之事？
早已被那人問得稀裏糊塗。
他悄悄察看手背，未傷及一根汗毛，胡亂讚道：“前輩所言極妙，大妙！”
“言不由心！”
藍衫文士仍有皺眉，輕揮衣袖，問道：“世間若是虛妄，空無一物，時光又該如何衡量？”
杜少卿見那廝隨手之間，四周便幻化為一片茫茫虛空，真是心跳咚咚。
他不敢敷衍、不敢亂瞧，提著兩只酒葫蘆，冥思苦想半晌，慎之又慎言來。
“晚輩見識有限，只知時光流逝，方有前後之別，但凡能分出前後的法子，或能用以衡量？”
“嗯？你這小子，倒有幾分靈巧心思。”
茫茫虛空內，有語聲，緩緩響起。
杜少卿兩眼微閃，所立之處，又在那灰黃的鋪門前，耳中隱隱有小兒的嬉鬧聲。
手裏的兩只酒葫蘆，輕晃。
若非如此，倒疑是中了幻化之術，身處夢境。
藍衫文士端坐於桌旁，端起窯碗，一氣飲盡了濁酒，“此酒極劣，不好！”
語聲未落，老舊桌旁空空蕩蕩，再無藍衫身影。
那只沾灰的窯碗，也消失無蹤。
杜少卿腦中懵懵，弓腰靜候一陣，見那廝當真離開了酒肆，他眨了眨眼，舉袖擦了擦額頭冷汗。
那人修為之高，生平僅見，追著他這等練氣小修一通亂問，無疑是求道於盲……
耳邊，有語聲嘿笑道：“你這後生，好是糊塗，又來白白折損錢銀？聽老頭子一言，計瞎子渾球，斷然記不住旁人的半分好處！”
杜少卿平覆心神，笑容滿面遞去80個銅板，若無其事道：“段老爹總是貪酒，倘有客人尋來，怕要錯過好買賣，誤了生計。”
沽酒老頭吐了口酒氣，搖晃著起身，到木架上取來兩只酒葫蘆，換回了空葫蘆。
“附近都是街坊鄰居，有手有腳，自會來鋪裏取酒，哪裏用得著老頭子費心看顧？就你這後生事多，整日來打攪老頭子酣睡。”
“哈哈，段老爹所言有理……”
杜少卿東拉西扯幾句，知沽酒老頭沒有發現藍衫文士來過的痕跡，提著兩只酒葫蘆，告辭而去。
他一路埋頭而行，不幾，步至了老榕樹下，駐足與婦人們應付幾句，狼狽逃回了小院。
院裏，香氣，繞鼻不休。
石桌旁，蒼鬢白發與嬌艷紅顏對坐，偶有棋子敲擊聲響。
杜少卿將酒葫蘆輕放桌上，斜眼一看，陸師侄局面岌岌可危！
他暗自推演一番，士象支離破碎，難抵對面的雙車一馬碾壓。
實已無策！
遂去洗凈窯碗，盛好爛熟的雞湯，與桌旁二人奉去。
計原被他好吃好喝伺候了幾日，皺巴巴的臉上，多了些紅光。
那老頭佝僂著腰，用過雞塊，抓起酒葫蘆痛飲一番，嘖嘖道：“你這臭手，再去與老頭子弄些雞塊來，增添些氣力，老頭子也好會客！”
陸晚雪見慣了自家道侶被老者支應，也不為怪。
她兩手捧著窯碗，緩緩啜飲雞湯，猶在覆盤先前的棋局：未嘗一勝，終有幾分不甘！
杜少卿心中一跳，忙又盛了碗雞湯，看著老頭“吸溜、吸溜”大快朵頤，暗自琢磨。
“酒肆距離小院數百丈而已，計瞎子修為莫測，怕是知曉了先前那人，這番言語莫非另有深意……”
想到此處，他再呆不住，將小院積存的塵灰清掃幹凈，等陸師侄用過了美食，就牽著佳人，起身告辭。
院外，溢出的鮮香之氣，尚未消散……
陸晚雪本是陪他胡鬧，來來去去自無所謂，行過了巷口大榕樹，好奇道：“師弟，時辰尚早，為何急於回客棧？”
“呃，二夫人，小弟還需助大夫人修煉啊。”
杜少卿頗有些魂不守舍，胡亂應了幾句，也沒有攜美同游城裏景致的心思，徑直返至城中的酒樓。
五樓客房裏。
那俏麗身影正閑坐桌旁，翻看厚厚的書冊，見兩人神色各異進門，訝道：“今日這般早？”
“來了清瓷城後，為夫終日拜訪計前輩，未曾好生照料大夫人，甚感慚愧。”
杜少卿笑了笑，反手閉緊房門，擠入她椅中坐了，同賞那本煉器典籍。
湊著腦袋看過幾眼，便覺頭昏眼脹。
“兩位夫人，咱們在清瓷城待了七八日，回常陽坊市，如何？”
陸晚雪瞧他毫無正形，飄身上了木榻，閉目修煉。
稍後若是兩人廝混起來，又得白耗數個時辰，何苦惹火燒身？
陸安晴拍歪襲來的大手，合上典籍，緩緩道：“你這混賬，可是有事？”
“周師侄到常山劍宗築基，已有四五月光景，不知她情形如何，為夫甚是牽掛。”
杜少卿面露思念之色，把玩一處，神思飄忽。
那名藍衫文士，合他夫婦三人全力，怕也是以卵投石。
這等人物，豈會平白無故出現在計瞎子小院附近？
哎……
陸安晴未看出端倪，略作沈吟，實不舍就此離去。
出門在外，大弟子不會與她相爭，每日尚能獨享十餘萬縷真氣；回了紫荷居，有武紅衣、孫師妹她們，難以獨占好處，即使分得數千縷真氣，於破階之事，不過杯水車薪而已。
“修士能否築基，須看自身底蘊積累和氣數，旁人著急不來，反會徒亂心神。”
“大夫人所言甚是。”
先前之事，杜少卿琢磨了許久，頗有些拿捏不定，摟著佳人步去窗前遠望。
此時紅陽堪堪高懸。
入目宅院屋舍重重，雕梁畫棟、亭臺樓閣、黑瓦粼粼，錯落有致，那座空置小院和計瞎子的住處，還是無法搜尋。
他打望了良久，終將酒肆的經歷，一五一十傳音道來，隨後長嘆了氣。
“我等本該遠離是非之地，只如今弟子被那位前輩撞見，出了清瓷城，沒人庇護，恐怕禍福難料……”
陸安晴嘴角微抿，使手恨恨掐去，傳音斥道：“你這混賬，整日東游西晃，怎就招惹了這等人物？明早，妾身領雪兒自回紫荷居！”
杜少卿偏頭看去，那張花容星眸微嗔，仍極為熟悉。
他心中微松，這婆娘，尚能共患難！
大嘴堵去寬慰半晌，溫聲言來：“那位前輩並未刁難弟子，料也無事，只是此時離去、或留於城裏，弟子心中沒底。”
“徒兒覺著前後為難，實是求謀未成，心自不定。“
陸安晴略作頷首，既然被高修盯上，三人底細自然無法隱瞞，甩脫累贅獨自跑路，也是無用。
遂靠在他身側，尋思道：“這等人物，絕不會無緣無故尋上你這混賬，依為師之見，我等靜觀其變，忍耐或許為福，守分可免災星。”
“師父所言，有理！”
杜少卿大讚，摟著佳人，湊耳嘀嘀咕咕，“咱們如此如此……，可好？”
“休想！”
陸安晴頓有惱怒，拖著他步至床前，催促道：“好徒兒，快快煉化三階靈果。”
杜少卿霎時瞪眼，在床中盤坐了，抖抖索索掏出玉盒，暗道：“我這貪心婆娘，終究本性難移……”
翌日，天色微亮。
陸晚雪舒了口熱氣，盯著身前之人，嬌羞道：“夫君，稍後還要去拜訪計前輩。”
杜少卿心神搖蕩，兩張花容相似，又緊挨，實有些目不暇接，皺眉道：“二夫……人莫急，咱們留在客房……安心……修煉……”
陸安晴牢牢捂住錦被，任兩人胡鬧，含糊道：“混賬，一切如常為好，不可半途而廢！”
“師父教訓得是。”
杜少卿連忙點頭，陸師姐不愧是築基中期修士，遇事極為老成。
昨夜陸師侄抓緊修煉，倒未與她言及藍衫文士之事，且有陸師姐在，何必徒亂人心？
“混……賬……”
半個時辰後。
杜少卿耗光了存貨，殷勤服侍兩位道侶起身，仍未有幸共賞妙景，大感遺憾。
他牽著乖巧師侄出了酒樓，低笑道：“在青洛小鋪時，陸師姐與趙師姐一同修煉，極為自如，現今……，怎就這般拘謹？”
陸晚雪臉色微紅，傳音道：“趙師妹自是不同。”
“三位夫人皆是小弟道侶，哪有不同？”
杜少卿搖了搖頭，往街邊小攤步去，笑容滿面與相熟的老板娘拉扯一陣，要來兩碗哨子面、兩張薄餅。
陸晚雪隨他在矮桌旁坐了，接過薄餅緩緩撕下，輕輕掀開了薄紗，將餅條送入唇中。
杜少卿齒間生香，滿嘴是油，奇道：“二夫人，今日放著這等好面，不用？”
陸晚雪偏首看去，悄聲道：“偶或嘗嘗即可，不能盡數煉化，麻煩！”
杜少卿心下了然，再未多勸。
用過早膳，他與老板娘東拉西扯幾句，牽著佳人飄然而去。
兩人嘀嘀咕咕，步至一處巷口，街中行人車馬往來，竟甚為清靜。
杜少卿東張西望，沒見到聚堆的閑人，笑道：“那小子未曾出攤，定是將為夫的金石良言，記在了心上。”
陸晚雪款步而行，輕聲道：“我等修士壽元悠長，與常人多有糾纏，以後怕要生出無由煩惱。”
杜少卿連連應是，暗地把玩著柔荑，一路又尋至了計瞎子小院。
院裏清靜，無異！
陸晚雪自去石桌旁坐了，揮袖攪亂棋局，飛速擺好棋子，“計前輩，晚輩再來請教。”
計原擡頭，宿酒似未消去，兩眼微腫，直瞇成了一條縫，“你，不成！”
“等晚輩試過，才知！”
陸晚雪已熟知老者秉性，毫未在意，手撫棋子走有三步，便蹙眉沈思。
杜少卿悄悄打望院裏各處，不由松了口氣。
昨日離去前，他將小院裏裏外外打掃了一番，若有外人來過，定會露出破綻。
遂在院墻邊升起火堆，挑來一擔井水，拾掇儲物袋裏存有的兩尾山雞……
待院中“咕嚕、咕嚕”聲作響。
他坐於矮凳上，掏出一摞符道歪書，心不在焉亂翻。
鼻中香氣漸濃、口水暗流時，他收起散落在地的十餘本符書，撲滅了明火，湊到石桌旁看過幾眼，暗自搖頭。
時紅陽還未高懸。
杜少卿提著兩只空葫蘆，晃悠出了小院，反手閉緊了院門。
“今日，天色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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