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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柔福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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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柔福帝姬

以靖康恥為劃線,北宋從開國到結束共一百六十七年。

按說一個皇朝,走完這百多年,皇室宗親必然是代代繁衍枝繁葉茂,正常的情況下,亂到皇室人自家也根本數不清理不明才對。

然而姜離初來乍到,盤算如今臨安的趙宋皇族,卻很快也很簡單。

就是這簡單的原因很陰間——

因當年開封城破,除了宋徽宗宋欽宗這兩位‘雪山二聖’被抓走,其餘在京的皇室也都被一網打盡,無有孑遺。

史載被趕羊似帶走的就有‘帝妻孥(妻子兒女)三千餘人,宗室男婦四千餘人,貴戚五千餘人。’(只可惜當時趙構銜命出使,不在開封,沒被抓走)*

故而如今這臨安城中的皇親屈指可數。

而且多半都跟趙構血緣很遠。

要說有例外,那便是柔福帝姬。

她是宋徽宗的第二十一女,也就是趙構的同父親妹。

而這位帝姬的大名在臨安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這位帝姬是孤身從金國逃回來的!

當她在湖南終於找到宋的軍隊,報上自己身份後,將領和當地官員都驚呆了:帝姬一個弱女子,竟然從金國國都逃了出來,還經過戰火紛飛的北方一路到了南邊,簡直是天方夜譚啊!

因此事太稀奇,起初很多人對這位公主的身份十分質疑,趙構也不例外。

沒錯,他也認不出來這到底是不是自己親妹妹。

畢竟他親爹徽宗治國不行,造人很行,生了幾十個兒女,皇子公主們之間非同母也不親近,趙構還真認不準,只能確定很像。

但這位自稱柔福帝姬的女子,把從前宮中諸事說的清楚明白,再加上趙構叫來開封城破後幸存的宦官宮女一起辨認過後,確定了這就是柔福帝姬。

天下掉回來一個妹妹,還是在金國吃過苦的——趙構一向很會做面子上的敷衍,便封柔福帝姬為福國長公主,賜了公主府,還賞給了她一萬八千緡銀錢。

姜離剛從明到宋,貨幣轉換還有點不靈敏。

看到這兒的時候,還以為一萬八千緡挺多。

當然,對百姓來說當然是天文數字,但對趙構來說……他每日飲食供給都要千緡。*

姜離:哦,說是心疼受了大苦的親妹妹,厚賞恩賜。結果,就只肯掏半個月的飯錢。

不愧是你完顏構。這錢都得留著送給金國祖宗是吧。

總之,因柔福帝姬的身份,今日官家令備儀駕去福國長公主府時,並無人意外,還有人很快揣摩出了皇帝的深意——

畢竟此番皇帝要跟金人下跪求和,扯的遮羞布就是‘孝道’!

趙構表示朕可不是自己貪生怕死才求和的,還不是因為親爹徽宗的棺槨、親娘韋太後,以及那還沒死的親哥欽宗還在金國嗎?

朕是‘忍辱負重’要盡孝道啊!

既如此,去探望一下從金國逃回來的親妹妹,尋找一下孝道支持,也是應有之義。

當然以上是高情商說法。

但凡有一點羞恥心反對皇帝跟金國跪拜茍合的朝臣,心裏真實想法都是:皇帝自己不要臉,居然還要拉上好容易從金國逃回來的公主墊背,逼人家跟自己一起分擔罵名!

**

在清景園侍奉的宮人們眼裏:發過邪火後依舊拎著劍的官家離開時,身邊已經換了一位低眉順眼的內侍省押班。

然而這樣的火速升職可沒人羨慕!

小內侍們熟練收拾著亭閣水榭,把方才康公公捂著喉管撲騰弄臟的地磚一塊塊擦拭出來。

類似的場景他們都不是第一回 見:陛下天性暴虐,自康王府起就常鬧出些‘侍婢多死者’的事故。*

何況如今是九五至尊,惱起來拿人出氣更是常有的事兒。

唯一的區別是,今日死的不是什麽小宮女,而是大宦官。

唉,誰讓他趕上皇帝生的也是大氣,不是小氣呢。

此時見官家也走遠了,兩個小宦官邊擦地邊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黃公公素日是個謹慎老成的人啊。怎麽今兒非要往禦前湊……”

康公公還有餘溫的身體被拖出去時,其餘人都噤如寒蟬,唯有前殿祗候黃彥節忽然站出來,殷勤討好勸官家息怒。

此舉給別人都震驚壞了:要知道當時官家劍上還在滴血,眼神冷的如厲鬼,看人都只瞅脖子,似乎在挑下一個適合給寶劍開刃的脖子——很多小宦官也是第一次親眼見,人若是驟然被割破了脖頸處的大動脈,血能飆那麽老高!

他們實不知黃公公為啥要這麽急著站出來。

前殿祗候,不算宦官首腦級別,但也算個小頭目,手下能管十來個小黃門內侍,日子也能過的舒舒服服的呢。

這時候蹦到官家跟前,未必是出頭,更有可能是沒頭啊!

不過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跪了一地的宮人,只見皇帝拎著劍打量了黃公公兩眼,問了他的名字後,忽然道:“既然你機靈,那就你來接替康谞做內侍省押班。”

不但如此,皇帝突如其來要去看柔福帝姬,還帶著黃公公一並往長公主府邸去了。

擦地的小宦官邊涮抹布邊感嘆:這份膽量就不是別人有的哇!怪道人家飛黃騰達呢!

新任內侍省押班黃彥節,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了。

他心底也很怕。

但他還是站出來了。

因為,他要報恩。

雖然……他的恩人可能已經不記得他了。

宋朝的宦官並不是像很多人以為的那樣,一直都呆在深宮裏服侍各位主子,非死不得出。

相反,宋自仁宗朝後形成慣例,大多數能爬上押班、都知等官位的宦官,都有過外出入朝的履歷,多是前往軍中或是各地做巡檢。

黃彥節也不例外。

他曾經去過岳將軍軍中!

只是那時,他是被人冤枉排擠了去的。

然岳將軍見他處境艱難,還曾取自家銀錢資助過他,並跟宮中都知薦他做事老成,他才重新回到了臨安皇城,慢慢熬到了前殿祗候。

或許對岳將軍來說,這不過是舉手之勞,也如將軍所言:難得見一個不欺壓百姓的宦官,故而讓他回到皇城內不是幫他,是幫臨安的百姓們。

但對黃彥節來說,岳將軍就是他的恩人!

這些年,他也一直小心留意著岳將軍的境況。

在去年之前,官家一直還算是看重岳將軍的。

可如今……

黃彥節眼看著這一年來官家猜忌如刀,秦相公的陰詭如網,漸漸逼向岳將軍,嚇得他簡直沒有一日能睡好覺。

偏生有康谞在,他在官家跟前完全冒不了頭。

直到今日。

所以他上了,這應該是他最好的機會,成為官家身邊得用的人,將來,能說上一兩句話也是好的!

“官家,奴婢替您捧著劍吧。”見皇帝拎著劍已經走了一段路,黃彥節試探道。

姜離回頭,對上這張堆滿了討好的憨厚面容。

她頷首:“好。”

完顏構自己就爛到根子上,身邊宦官自然絕大多數都是康谞之流。姜離看過6688梳理的資料,本來就要找這個黃彥節——史冊上紹興十二年因‘前歲犯顏直諫’,更因曾在岳飛軍中受過恩惠兩條罪名,被流放至死。*

紹興十二年,岳將軍被害後的一年。

那麽黃彥節為何而諫,史書上哪怕沒有記載,姜離也能猜到。

正如他此時站出來一般。

原來就算是豬圈裏,也能長出幹凈的小花來。

**

前往長公主府的馬車上,不知道自己因‘岳將軍精選’已經穩穩站住腳的黃彥節,還在搜腸刮肚想要討好官家。

比如睜眼說瞎話:“長公主跟官家兄妹情深,見了官家必然是要歡喜的。”

姜離被尬的擡手打斷。

怎麽說呢,雖然她還沒確定眼前這位‘岳忠’,對岳將軍的狂熱程度上跟金英比如何。

但只論說話的水準,可是差不少。

希望……他抄家的水平強點。

黃彥節被皇帝打斷,正捏把汗時,就聽皇帝問:“康谞常打了朕的名號向朝臣索要財物?”黃彥節下意識應了是。

康谞貪財之烈,秦檜都感慨。實在是朝野皆知,如今人都死了更沒必要隱瞞陛下。

姜離平靜道:“朕交給你的第一件差事:去把朕的錢收回來。”

黃彥節一陣激動緊張,然後很快請命道:“那奴婢現在就回去?不然康谞身死,從前與他勾結那些宦官,只怕會挪走他的銀錢。”

姜離道:“那不正好嗎?此時轉移他銀錢的必是黨羽——一起抄了。”她還怕嫌康谞一個少呢,一抓一串來錢比較快。

黃彥節:啊?還可以這樣!

姜離心內嘆口氣:尚需調教。

有點想念大明雙金:要是金英和金濂在就好了。

但此刻,她沒再接著教黃彥節,而是閉上了眼睛,先專註於將要與柔福帝姬的會面。

在紹興八年南宋皇帝官員的認知裏,柔福帝姬出名,是因為她是從金國逃回來的帝姬。

但在後世人眼裏,柔福帝姬的出名,卻是因為——真假帝姬事件!

在紹興十二年,完顏構紹興議和後,其母韋太後被金人放歸南朝。

韋太後見到柔福帝姬卻大驚失色,表示真正的柔福帝姬已經死在了金國,這個是假冒偽劣!

而後,柔福帝姬的身份就變成了偽裝公主的女尼李靜善,被杖斃。

於是後世人對這段真假帝姬的故事爭論不休。

比如若是假的公主,如何從兄長到宦官宮人都認錯?而就算容貌相似,一個女尼又怎麽能扮演出一位公主,畢竟柔福帝姬被金人擄走時已經十七歲了,彼時公主該有的庭訓已經受完,言行舉止當與外頭寺廟的尼姑不同。

但史書上記有韋太後的指認,金國所記帝姬也是歿於金。

總之,又是史冊上一樁懸案。

但對姜離來說,真假公主完全不重要——

如果是真公主,能從金國逃出來,還能孤身千裏回到南宋,這份心性毅力自不是凡人。

若是假公主,能夠糊弄過遇到她的朝臣,皇帝,宦官宮人,也是難得的本事。

姜離在乎的,只有她的心性和能力,立場和選擇。

甚至……如果她是真公主,那流著宋徽宗的血才是她的汙點。

“官家,長公主府到了。”

姜離睜開眼:希望這是一場不會令人失望的會面。

**

福國長公主府。

柔福帝姬忍不住一掌拍在案上。

因身側有服侍的宮人,她只能在腹內罵道:“自己不要臉,還要帶著全家都不要臉嗎!”

不過,此時她還不知道皇帝要來找她,因此她罵的是另一件事——

皇帝要給金使跪拜磕頭,自然是恥辱的。於是有‘體貼’的大臣靈機一動,替皇帝想出來個好法子。

到時候把大宋幾位先帝的畫像都掛在金使背後,這樣就當作皇帝在給列祖列宗磕頭!

主打一個精神勝利法。

柔福帝姬聽聞此事,簡直是氣的發暈:自己丟臉還要帶上列祖列宗嗎?

她的掌風帶動了案上的邸報。

邸報上會記錄朝上大事、京中公文告示,便於遍傳天下。

眼前這份邸報上就寫著前幾日朝上的事兒——

皇帝在朝上面對群臣憤然勸阻,淒愴憂傷地說出自己堅持跪拜求和的‘緣故’:“太後年事已高,朕是孝子如何不想念?”

“故朕不憚屈己,冀和議之成者!”[1]

朕是受害者啊,朕是為了做孝子受了大委屈啊!

在群臣被此等不要臉發言震驚無言時,宰相秦檜立刻跟上了:“陛下不惜委屈自己以全孝道,是天下表率!”

柔福帝姬今年二十七歲。

過去的苦痛經歷讓她面容有些滄桑。

此時女子眼角細紋都顯出淩厲的恨意來。

當今的做法,讓她想起了金國的那兩位俘帝。說到底,他們有什麽分別。一樣的沒有骨頭,一樣的蠢毒。

這就是宋的皇帝!

天子!

萬民君父!!

這都是什麽畜牲!

有侍女急奔進來:“公主!”

“慌慌張張做什麽?”

侍女忙回明皇帝忽然駕臨,馬車已經到了門外。

柔福帝姬:……什麽晦氣日子,說畜牲,畜牲到。

旋即臉色驟變:她很快想到了一種可能——

不會是皇帝覺得自己跪金人做獨一份的大孝子太丟臉,特意來拉扯自己一起去做‘大孝女’跪金迎親吧!

金國……

若要再見金人,再跪下去。

更甚者,如果金國使臣心血來潮,要帶走她這個‘逃脫’帝姬,她這位皇帝兄長,會怎麽選擇。

不,這對他來說,根本用不著選擇。

這一瞬間,無數異國為俘的血腥、黑暗、汙穢記憶翻湧而出。

柔福帝姬坐在案後,像是一尊失去了生命力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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