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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郕王朱祁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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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郕王朱祁鈺

這是一個明媚高張的春日,紫禁城內的重重琉瓦飛檐,搖蕩晴暉,春光宛要醉人。

然而朱祁鈺的心情卻是風雨如晦。

眼前的王振,帶著理所應當的倨傲,等著他這個親王先開口問好。

朱祁鈺抿了抿唇,心裏很有些委屈——主要是這個問好,並不是一句隨意的‘誒,王公公,今兒天不錯啊’的寒暄客套。

這個問好,是得他這個親王客氣稱呼王振一聲“先生好。”

為什麽要做到如此?

因為,皇帝本人對王振的稱呼就是‘先生。’

先生,師也。

王振早早陪在幼童版朱祁鎮身邊,陪他長大進學,日夜不離守在身邊,行管束勸學之事,故而在朱祁鎮眼裏,王振可不只是服侍他的宦官,那就是他的貼心好老師。

說起來,明朝皇帝、王爺都有自幼隨侍的宦官,親近的多以‘伴伴’‘大伴’呼之,顯出主仆情深。

然而朱祁鎮對王振的‘先生’二字,顯然是上到另一種高度了。

皇帝都如此禮遇,也別怪朝臣們風行草偃地跟隨。

上行下效原本就是世態常事。

許多官員甚至公侯宗親,為了上體聖意,都會喚王振一聲“翁父”!

更能豁出去不要臉的臣子,還會把自己的胡子也剃了,然後跑到王振跟前無中生爹討好道:“父親大人您都沒有胡子,我這做兒子怎麽敢留呢!”

絲縷舊事在朱祁鈺的腦海中翻騰,如同日光下紛飛的塵埃,起伏不定。

其實,他今日想的多,那聲‘先生’如鯁在喉,正是因為身側落後半步站著的於侍郎——

朱祁鈺本身是個溫和性子,行事頗易受身邊人的影響。

若此時他身邊站著的,是那群積極認爹認爺爺的官員,圍著王振大肆恭維吹捧,氛圍到了,朱祁鈺也能隨著喚一聲先生,把場面敷衍過去。

可此時他身旁的於侍郎,身著三品朝臣的朱緋官服,蕭蕭肅肅立在當地,沒有一絲要給王振行禮的意思。

於謙站的坦然又坦蕩——翻遍大明律,沒有朝臣向宦官行禮的條例。

有這樣一個人站在身側,如對著一面澄凈如水的冰鏡,清凈映著世上不合道理之事。

於是,‘先生’這兩個字,朱祁鈺就說不出口,像是一把酸澀的青梅哽在喉中。

他忽然又想到,那位剃胡子討好王振的官員,幾年前就被王振拉拔到跟於侍郎的一樣的三品,身居工部侍郎要職(掌舉國上下工程,諸如土木、水利、礦冶等基建,肥差)。

跟如此同僚在朝堂並立,於侍郎在朝上在官署辦事,心中也會有跟他方才一樣的委屈嗎?

朱祁鈺飄來飄去的思緒,被推開窗扇的聲音打斷。

他擡起頭,看到推開窗扇的皇上。

那是一張朱祁鈺很熟悉的面容。

畢竟是親兄弟,面龐總有幾分相像。

然而從開始懂事起,朱祁鈺就清楚,每個人也在告訴他讓他清楚——哪怕年齡只差一歲,哪怕生的有幾分相似,他們兄弟倆的路也是截然不同的。

一個將來要做手握天下的皇帝,一個要做安分的親王。

兩人並非一母同胞。

朱祁鎮的母親原是孫貴妃,因父皇愛重,又因胡皇後無子,便廢胡皇後立孫皇後。

自此,朱祁鎮便成了長子與嫡子,是無可爭議的太子。

這是爭不得的。

而他,朱祁鈺很早就明白,他算是……備用品:畢竟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皇帝就倆兒子,萬一太子出了意外,還能有一個備選頂上。

而且,他還不是一朝的備用品。

父皇駕崩後,兄長順位登基。

但兄長是年不足十歲便繼承大統,於是在朱祁鎮長大,並生出下一代前,朱祁鈺還是那個備用品。

為此,哪怕他成年、開府、大婚,也沒有出京就藩,依舊留在京城的郕王府。

這也是有先例的——他的父皇朱瞻基,早年子嗣情況堪憂,是年近三十才有長子朱祁鎮。

在此前,宣德皇帝朱瞻基也把其餘的九個弟弟都只封王不令就藩,就留在京城當皇位預備役。

快了。

朱祁鈺在心裏盤算著:如今皇兄也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只是長子還不足兩歲,恐嬰兒養不住,故而他還被留在京城。

但再過兩年,等皇兄再添幾個皇子,亦或是皇長子身體康健立住了,他也就該去藩地,結束備用品期了。

既然是這樣的身份,這樣的成長經歷,有著‘備用皇儲卻又百分之九十九永遠當不上真正皇儲’的尷尬,朱祁鈺行事自然就奔著不招惹、不出錯、不得罪人去。

對朝臣是這樣,對禦前人更得是這樣。

所以王振對這位年輕親王,也看作尋常,並不恭敬。

看到窗後的皇帝目光轉也不轉註視著這邊,朱祁鈺嘆口氣:啊,陛下大概是在提點他敬重王先生吧。

說起來先帝只有他們兩個兒子,年紀相仿,朱祁鎮又九歲就登基了,兩人甚至都還沒來得及為皇位發生什麽齟齬。

因此,他們兄弟倆之間的情分,在皇家淡薄的親情中看,還算是說得過去。

但問題是,這感情深淺,得看參照物怎麽選。

他們兄弟倆放在動輒要搞死對方的皇家兄弟裏,能算是關系不錯的那一檔,但肯定完全比不上朱祁鎮對王振的深情厚誼。

因此朱祁鈺面對王振時,也只有客氣容讓,以免他尋自己的麻煩。

畢竟,過去幾年裏因對王振不敬而被他折騰的朝臣,在朝上一抓一把。

朝臣先不去說他,最讓朱祁鈺身受唇亡齒寒心驚肉跳的,當然還是跟他身份相近的宗親遭遇——

駙馬都尉石璟(朱祁鎮姐夫),因為罵了偷盜公主府財物的宦官呂寶,而呂寶又恰好是王振的人,就被王振記恨上了。

而王公公在打擊報覆這件事上,倒是很平等地做到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管你是不是皇親國戚,得罪了我下場都一樣,詔獄裏呆著去吧!

當即招呼他的狗腿子錦衣衛指揮使馬順,尋了個由頭把石駙馬整牢裏去了。

此事給了朱祁鈺極大的震撼:在他印象裏,皇兄對駙馬姐夫挺不錯的。

之前石駙馬有過違法亂紀行為,甚至還是‘私扣流民,逼買田地’等禍害百姓的重罪,搞到六科十三道禦史一起彈劾,結果皇兄都只維護道駙馬已經知錯了別罰了,又警告了一句‘再犯不宥’就抹過去了。

但這次,石駙馬只是罵了王振的人,都不是當面得罪了他本人,就進了錦衣衛的詔獄!

很是脫了一層皮才出來。

而沒有殘廢著或是橫著出來,都得感謝他祖上八輩子積德,娶了公主。

朱祁鈺自問,比起倒黴的石姐夫,他這個親兄弟雖然姓朱,在皇兄心裏地位要更重些,但顯然,跟真正的‘龍之逆鱗’比,還是差到十萬八千裏外去。

那還說啥?叫先生就先生唄。

這是保榮華,甚至是保命啊,不寒磣。

然而今天,註定是不尋常的一天。

就在朱祁鈺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前,就聽得身後於侍郎先開口了。

於謙聲音不高不低,語氣不卑不亢,清沈如玉片嗡鳴:“王太監,陛下召見,勞煩通傳。”

朱祁鈺當即忍不住轉頭。

年輕親王的驚訝,一時掩蓋不住,像是清淺泉水裏的活潑紅色游魚一般清晰可見。

於謙毫不費力,就能從郕王眨巴了兩下的大眼睛裏讀出他的心聲——

你叫他什麽?王太監?

平心而論,這會子太監並不是啥罵人的詞兒,就是個中性的官職描述。但,但,但……

如朱祁鈺方才所想那般,這宮內宮外,因皇帝稱王振一句先生,其餘趕著他叫爹和爺爺的人多而且多。

便是有些骨氣的朝臣,實在叫不出‘翁父’這種不要臉的認賊作父稱呼,但為了自身官職與性命安危,當面也得敬稱王振一句內相(宦官又稱做內臣,故而宦官首領放尊敬了可捧一句內相)。

最不濟,最起碼,也得是一聲和緩的王公公吧!

王太監,這可是數年不聞的新鮮稱呼。

於是朱祁鈺聽到這個名詞後,是下意識轉頭,有些不可控制地呆望於謙怔了怔。

鴉羽似的眼睫,緩慢眨了兩下,似是要把這位傳說中的於侍郎看的更清楚些。

兩息後才回神,不由又轉頭看王振。

在朱祁鈺看來,‘王太監’這三個字以及於謙如修竹般肅立的身影,就像是竹藤在王振臉上狠狠抽了一下似的,讓他臉色當即變了,透出憤恨的紅色來。

王振臉上露出一抹顯而易見的殺意。

“大膽!你……”

**

兵部。

尚書鄺埜聽聞皇上忽召於謙,也忍不住擔憂沈吟。

齊汪性子急,忍不住游說鄺尚書趕緊找找關系準備好撈人。

“大人,廷益這些年不在京中,到底沒有親見,可王公公的行事,你我不清楚嗎?”

正如朱祁鈺會想起跟他身份相仿的倒黴宗親一樣,朝臣們自然對同僚們的遭遇更有切膚之痛——

之前有一位大理寺少卿薛瑄,就是因為見了王振沒拜沒奉承,王振當即記仇,沒多久就把薛少卿整到了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中去,差點搞死。

差點搞死,都是薛大人福大命大。

其餘人可就不是差點了。

齊汪聲音澀然傷感:“大人還記得劉公嗎?”

鄺埜眉目間也浮現出沈痛之色。

齊汪說起的劉公,是從前上書直言過王振擅權的翰林劉球。

擅權兩字直戳王振心窩,很快,劉球就被抓進了詔獄,不日身死。

只是,並不是經過法司定罪死在刑場上,而是在某個深夜死在了錦衣衛的牢獄。且是被殘忍肢解,死無全屍,家人最終只得到一條手臂安葬。

至今,齊汪閉上眼,眼前還能清晰浮現出劉球之子劉鉞捧著父親手臂而去的身影。

那一日同僚殘軀上落下的血色,在他心頭從未褪過,紅的刺目錐心。

然而,就算一位翰林受私刑死於獄中,也只是像水落入水中,再沒人提起。

“總不能讓廷益如劉公一般。”

“大膽,你……”

這是王振要對於侍郎發飆。

“梆!”

這是有人的頭遭了殃。

在場諸人(包括廊下負責守衛帝王的錦衣衛),都錯愕見到一道黑影‘嗖’飛過來,精準砸到了王公公頭上。

“哎喲!”王振抱頭痛呼。

姜離還保持著投擲的動作,就聽6688誇獎道:“準頭不錯誒。”畢竟系統也不給用戶加什麽武力值,這屬於她自帶技能。

姜離心情好點了,笑瞇瞇謙虛:“基本操作。”之前她在學校裏鉛球比賽還拿過第一名呢,看來工作幾年也沒生疏。

姜離扔出去的是敲鐘用的銅杵。

金鐘玉磬,於皇家都是宗廟祭祀、朝會的重要禮器。

如今殿內就擺著幾個小型的鐘磬。

這還是姜離開啟皇帝模擬人生任務後,不適應身邊烏泱泱都是宮人,且眼角眉梢時時註意著自己的舉動。

於是就令專管皇城金銀珠寶的內承運庫送了幾個過來,平時屋內並不留人,要喚人的時候就敲一下。

其實,她本來想要個木魚敲敲,除了喚人,順便還能積攢功德。

但無奈木魚聲不夠大,只好作罷,換了分量十足,音質清亮悠遠的鐘磬來。

方才姜離從窗後看王振的舉止,越看越覺得欠,越看越覺得手癢。

她低頭看了看手裏精巧的明代禦用茶盞,輕輕放下了。

不值當。

姜離環顧四圈,很愛惜財物的挑了這根頗有分量,又摔不壞的銅杵。

杵,也就是棒槌。

棒槌砸棒槌,最合適不過了。

頭被砸的嗡嗡作響,白天就見到星星的王振並沒有當即惶恐請罪,只是疑惑又委屈地看向皇帝:陛下這是想砸別人失手砸成了我?

朱祁鈺的眼神也多了幾分驚恐:啊,病了的皇上看起來好暴躁,竟然還錯手砸到了他的王先生!

姜離看懂了他們的眼神。

心累。

做個人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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