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2章

關燈
第42章

天明的一縷晨曦落在窗欞上。

江世安一.夜未眠,更鼓聲打過之後,靠在薛簡肩上睡著了。

房間裏還有另外兩人,不便處理。薛簡伸手繞過他的腰,想把江世安抱起來到隔壁無人的房間,還未起身,忽然聽見一旁長長的嘆息聲。

薛簡動作一頓,向聲音來處望去。

鎮明霞道長飲了許多酒,然而最鐘愛珍貴的一盅還放置在桌案上。他伸了伸懶腰舒張筋骨,對這場面並不驚訝地望著薛簡:“徒兒啊,既然如此,當年何必修純陽之體,如今破戒,成了人家最好的補品。”

他說著起身,斷裂的拂塵已經七扭八歪地聯結在一起了。鎮明霞立在窗前,伸手推開窗的縫隙,晨光灑落在他的身前。

“我沒有心思管你的閑事,還要把這酒帶給你二師爺。”他道,“今日就啟程,離開大梁城。”

薛簡的手貼著江世安的後頸,輕聲道:“唐突師父,是弟子之過。”

“不怪你。咱們兩個並沒什麽師徒情誼,你自然不可能去懷疑其他人。”鎮明霞無所謂地道,“我確實武功被廢,經脈損毀,終生不能重修。你已經讓這位小友試探過了——嘖,他的劍術太過淩厲、殺氣四溢,貧道還以為今日大難臨頭。他的天賦才華冠絕當世,卻沒有被‘師匠’收服,讓人著實意外。”

薛簡道:“我卻從未聽過此人。”

鎮明霞笑瞇瞇地道:“江湖隱蔽事,怎麽會是人人得知?要不是身處其中,誰會明白天下還有這樣的事。你身在觀主膝下,自然沒有人敢對你下手。”

薛簡安靜了幾息。

鎮明霞沒有武功,向來只有內力深厚者偽裝普通人,而普通人卻無法將自己的氣海內息掩飾為內功深厚者。若師匠真是鎮明霞,在紅衣教修改功法、在萬劍山莊傳授內功,就已經被其他人試探揭穿。

“怎麽,你還是不放心?”鎮明霞挑眉道。

薛簡道:“師父,你也是觀主嫡傳。”

“啊……”鎮明霞吐出一口氣,道,“只要你留在太平山上,留在師爺身邊,那麽終身都不會踏入江湖波瀾的漩渦。可人修行有成,怎麽能不下山闖出一番事業?我正是待在山下的那幾年出事的,所以觀主對你格外小心,除了奉命追緝、完成任務之外,從不讓你在山下久居,以免發生有如我當年的事,使方寸觀正統斷絕……沒想到……”

他對薛簡其實有一種很覆雜的感觸。

他並不喜歡這個弟子,即便他明白薛簡秉性純善,他知道薛簡天資過人,但他依舊不喜歡。廣虔道人放在薛簡身上的關註太多太重,從來都多過自己。這就像是廣虔道人在面臨第一個孩子的失敗經驗後,把慚愧和亡羊補牢加諸在了薛簡身上。

鎮明霞既感念廣虔道人的養育救命之恩,又想要得到長輩更多的疼愛。這份爭奪之心跟年齡無關,只是因為兩人親厚,他就更在意第三個被疼愛、被厚待的弟子。

但這一切似怨憤似嫉妒的心情都消散了。他沒想到薛簡並未走火入魔,可也走向了一條孤獨黑暗的路。在得知薛簡被逐出師門之後,鎮明霞對他的厭惡完全消失,甚至多了一點惺惺相惜。

薛簡聽得懂他沒有說完的言外之意,他明白師父從來都不喜歡自己,依舊言辭斟酌地問:“弟子雖然沒有久居山下,但也時常因為追逐風雪劍在外,‘師匠’的目標既然是控制住這些少年天才,一邊作為助力、一邊幫他的功法試錯,弟子應當排在前列,讓他更有興趣才是。”

鎮明霞憐憫地看了他一眼。

不等他出言,薛簡腦海中陡然電光石火地一閃。他撫摸江世安的動作頃刻停住,感覺到一縷青絲纏卷在指骨上。他抿了抿唇,再次開口:“是因為……有更大的目標……”

“你現在就抱著他。”鎮明霞輕描淡寫地說,“能為風雪劍做出聯合滅門、引導他濫殺無辜的慘案,這才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目標,甚至多年來徐徐引誘、不忍下手。而你修行純陽之體,不近女色,不像為師身邊有道侶,又師承方寸觀,想讓你走火入魔被人控制,似乎也太難了些。”

薛簡的齒根忍不住咬緊,意識到是江世安無意之中擋住了狩獵者的視線。他穩定心神,道:“多謝師父。”

“誰知道你對他……是這種意思呢。”

鎮明霞慨嘆一聲,低頭看著器皿當中那半具蜈蚣屍體。當年廢除內力之後,廣虔道人費盡心思才取出半截來,至今還有一半的蠱蟲在他身體裏蟄伏沈眠。

他不知道那一半蠱蟲還有沒有活著,是長久的冬眠、還是已經死在了他身體裏。但鎮明霞曾經見過一個被蠱蟲控制的人,因為將蠱主的名字身份寫在紙上,那人立即七竅流血暴斃而亡。這不能不讓人膽戰心驚。

十幾年來,他心中轉過的每一個念頭,都附加著也許接下來便會死去的恐懼。為此,廣虔道人專門派人到十萬大山去尋訪過,可山中盡是左道旁門、一座座閉門不出的村寨、一道道翻越不過的綠水高山,山中的寨子抗拒外人,最終不了了之。

他無法再修行了,而腦海中被控制時所殘餘的記憶也十分破碎。甚至是“薛簡在尋找大善師匠”這個消息傳來時,他才驀然被當頭一棒,想起“師匠”這兩個字,繼而拼湊出更多。

“罷了。”鎮明霞道。這句話不知究竟是哪一種終結,似乎他對自己的人生落筆批判,就僅剩下‘罷了’兩個字,他轉過身,推開房門,“沒有人提示,你就算回到聖壇,也不過只是找到一些陳年腐朽的遺跡。為師看倒是不必去,這蠱蟲是‘師匠’控制他人的工具,而精通蠱術者,無非是十萬大山,山寨排外,去之無用。我聽聞‘毒仙’季春笛正在中原,為師將這蠱蟲送給你,要是能找到她,或許能知一二。”

“季春笛……”薛簡再次道謝,“多謝師父。”

他對精通毒蠱之術的邪派高手不但沒有交情,說不定還有仇在身。

鎮明霞說完這話,站在原地等了等。四下極為平靜、無事發生,他驟然一笑,這並不全是高興蠱蟲沈眠沒有反應,還順便嘲笑自己瞻前顧後、擔驚受怕。他喃喃道:“說不定死了呢,說不定……”隨後便擡手推門,徑直離去了。

……

心癡和尚沒有喝多少酒,卻丁點兒酒水都受不住,一醉不起。

直到日頭高升,他才恍惚清醒過來,連忙一臉愧意地念起咒來。心癡念了一段,擡起頭,見到江世安換了衣裳,發絲未束,一身潮濕微熱之氣地坐在桌畔,一只手翻看信件,一只手研墨。

江世安似乎沐浴過不久。

他的頭發還沒有完全幹透,半帶濕潤潮氣的落在脊背上。對於成年男子來說,不束發的時候極為難得,也是此刻,年輕和尚才忽然發覺眼中納入了對方的‘顏色’。

心癡看待眾生萬物,都是心地純然、慈悲為懷,對他們生得美醜高低全然無法分辨。他十分罕見地意識到,江施主生得很俊秀。

江世安有些困。

他只窩在薛簡懷裏睡了一小會兒,沐浴時勉強撐著清醒,然後更換衣衫、晾曬熏衣,他的眼皮打架了很久……這種困意愈來愈無法抵抗了,江世安研墨的手停了停,略微低頭,發絲差一點落入硯臺裏。

“施主。”心癡忽然醒了,提示道,“仔細頭發。”

江世安向下瞥過去一眼,擡手把發絲攏到一邊,看那小和尚:“你醒了?”他說著接過一支筆。

這樣的互動動作之下,心癡順著交互的手指看過去,才發覺薛簡就坐在另一側,仔細地垂眸給江世安鋪開黃麻紙。他內力全無,整個也斂息沈默到了最低點,讓人非常難以註意到,似乎變為了一個不可捉摸的影子。

心癡先答了一句:“罪過罪過,小僧打攪了。”旋即又覺得自己不可能註意力如此低下,他凝神又看向兩人的方向,視線反覆移動,越是觀望,越是疑竇叢生,忍不住發問道:“江施主、薛施主,你們兩個裏……有一個……是死人麽?”

空氣凝滯了一瞬。

隨後,江世安和薛簡放下了手中的一切,忽然一起面向他。薛簡什麽話都沒說,江世安盯著他道:“什麽意思?細說。”

心癡被看得有些無措:“小僧說錯了,我是說……小僧也看不出來。”

他正解釋,一眨眼,江世安忽然間到了面前,一雙墨瞳困意全無:“大悲寺的神通不凡,識人極為準確,明明是我曾經死過,繼而覆生,大師怎麽說看不出來呢?”

心癡對自己突然晉級成“大師”這一點很是茫然,他想要推脫逃離,卻被江世安死死抓住手腕,於是硬著頭皮,挪開眼神,小聲道:“輕些誇,小僧怎麽敢當。”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