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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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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江世安對他的承諾深信不疑。

他知道薛簡不會說謊的,他知道對方不會騙自己。只要他答應了,薛簡就一定會跟自己去……江世安心中越是著急,回方寸山處理事務、見廣虔道人的念頭也就愈發強烈。

他急需知曉一個答案。

他想知道廣虔道人究竟有沒有辦法——無論這個答案是好的、還是壞的,江世安此刻對這個結果的渴求強烈到了超越自己的仇恨的地步,他甚至遺忘了自己的仇怨和痛苦,忘卻了八年前那陣痛徹心扉的刺骨寒意,那些像是用一枚枚刀片、將他的血肉分割切破的疼痛,都在這件事面前變得相對模糊了起來。

他有一瞬間甚至想——要是他真的死透了、死得徹徹底底,薛知一是不是就不會因為自己的事多次受傷、被方寸觀責罰,他會不會還是那個宛如旭日朝霞一般的薛道長。

這份飄入雲煙的思考,很快消去痕跡,歸於虛無。

在天明後,兩人立即啟程。江世安在白日裏不能現身,薛簡便戴了一件鬥笠,讓他停留隱藏在自己的影子裏。這樣即便是在正午,江世安回歸風雪劍上休息時,也不會被日光所照。

這件鬥笠很像江世安的東西。

在生前,江世安也是時常帶著一件遮掩面容、蔭蔽雨雪的鬥笠。反倒是薛道長堂堂正正,從不掩飾身份。

鬥笠上的帶子有些舊了,縫線也歪了一些。薛簡動作很慢,試探著系好,中途被一雙冰涼的手接過去。

江世安靠近過來,低頭給他固定好系帶。在陰影之下,薛簡的白發昏暗無光,沒有一絲光澤。他那雙看不太清的、平日裏很冷淡的眼眸,望起來卻無限溫柔。

江世安心中微動,一陣莫名的酸澀驀然湧起。他一生從未軟弱過,竟一時不知道這是什麽感受,只徒勞地按住了左胸,低頭緩了口氣,說:“我牽著你走吧,下樓梯要小心一些。”

薛簡點頭,平靜溫和地看著他——看著他的方向,萬物模糊,但在他眼中,還能根據嵌刻進腦海裏的回憶映照出江世安的模樣,他記得文吉的眼角眉梢、記得他挺直的鼻梁,記得他被親吻時……因為緊張而忽然急促的呼吸與微微顫抖的唇。

失去視力對薛簡來說,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可怕。

他並沒有忘記江世安的模樣。

江世安拉住他的手。

這樣的牽手很隱蔽,沒有人能看到。江世安不能被其他人看見這一點,微妙的、難以描述地帶給了薛簡充足的安全感。兩人就光明正大地扣著手指,江世安的手指牢牢地握著他。

薛簡眼神不好,江世安不放心他騎馬,於是又雇了一輛馬車。就這麽行過兩日的路,江世安發現他對於視線模糊適應得非常快,能根據一點點光線的變化來判斷時辰、方向,他的聽覺和內力還在,尋常的匪盜毛賊不能近身。

江世安隱隱松了一口氣。

三日後,兩人在關內驛站吃飯。

那是一間很窄小的鋪子,裏面只有一個煮面的師傅。周圍三三兩兩地聚著一些江湖客,他們在聊一些武林裏風聞的消息。

江世安坐在他身邊——那條長板凳裏看上去只有薛簡一個人。他在鋪子擋下的陰影當中,抵著下頷,認真地看著薛簡吃東西。他進食很慢、很文雅,這是方寸觀的教導,不像自己,總是覺得下一頓不一定還活著,所以急於把肚子填飽,感覺不到餓的時候,就能獲得很多的幸福感。

江世安是靠這麽一點點奇怪的幸福感,在血海深仇裏讓自己高興起來的。

他認真地盯著薛簡。從前他沒有很認真地觀察過他,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覺得薛簡看起來更好看了,哪怕他滿頭白發、哪怕他內力消散面色蒼白,他幾乎脫去了與江世安平分秋色的宿敵外殼,脫去了一切淩駕於他人之上的武功和內力……他還看不太清了。

江世安就是覺得他變得更好看了一些。

如果他能早一點發現薛知一有這麽好看,說不定會早一點……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就喜歡上他的。

道長吃完東西,把銅錢放在桌子的右上角,然後朝他伸出手。

江世安馬上就伸手握住了他。

薛簡看起來心情不錯,在他起身離開的時候,身後聚集的江湖客忽然提起:“……你們聽說了那件事沒有?”

“什麽事?說來聽聽。”

“就是那個人啊。”江湖人得意洋洋地說起自己的談資,“方寸觀的嫡傳!那位破戒殺人的薛道長!怎麽樣,嘿,這名聲夠大了吧?他瘋了。”

“好好的人,怎麽說瘋就會瘋,扯淡,又是你編的!”

“我編什麽!”提起來的那個人急了,“他殺了人,還為一個死掉的魔頭跟世家為敵,依我看根本就是瘋了,到處濫殺無辜,連世家大派開設的客棧都被他卷席殺光了,虧我以前還接受過方寸觀的救濟,真沒想到他變成了這種人……你沒看見嗎?最近幾個世家的弟子都在外面張貼告示,說他很是危險……”

“……竟然還有這樣的事……”

江世安按劍起身的剎那,薛簡緊緊地握住了他,搖了搖頭。

“我不是要動手。”江世安勉強說出了一個聽起來漏洞百出的謊言,“我沒有要殺人,我……我就是去教訓他們一下。”

薛簡說:“快到正午了,我們走吧。”

“薛知一……”

道長靜靜地看著他,神情還是那麽溫和,這讓江世安幻視到了最初的他、幻視到了那個沒有被江湖風波浸染過,完全良善的他,就好像是現在這樣,習慣於容忍、退讓、放棄沖突。

讓他沒有忍下去的事,沒有一件不是跟自己有關。

江世安的手緊了緊,終究還是沒有掙脫開,他任由薛簡扣住自己的手,低聲說:“文吉,我們走吧。”

江世安緩緩吐出一口氣,看著薛簡將風雪劍收回身邊。

兩人繼續向中原行進,向著回太平山的那條路前行。

也是在這條路上,江世安才發現像這樣的謠傳和風言風語實在太多太多,多得讓人百口莫辯。這些傳言裏面有各個世家的手筆、還有一些人渾水摸魚、誇大其詞,已經到了無法澄清的地步。

越接近太平山,天氣就愈發暖和,集市就更加地熱鬧。江世安計算著時日,跟薛簡道:“等我們回去,山上是不是要到春天了。”

薛簡帶著風雪劍坐在一顆枯樹下。這裏地勢很高,能從此處望見下方城鎮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的眼中,這不是人群,只是一條星火匯聚的河流,模糊地東方緩緩流去。

他說:“山上會冷一些,這裏的人都在踏春夜游了,山上的雪還沒有化呢。”

“要很久才能化嗎?”江世安貼著他坐下,身形在黑暗當中顯現出來,“已經三月份了。”

“太平山以前到了四月還會再下雪。”薛知一道,“會很冷的。”

江世安握住他的手,他緩緩地靠了過去。薛簡的手好像沒有以前那麽溫熱了,似乎是讓風吹了,有一點涼涼的。他下意識地想把道長的手放在懷裏捂一捂——後知後覺地想起,他身上更加冷冰冰的。

江世安有點尷尬地停下動作,五指合攏,穿過他的指縫。兩人的手以一種非常纏.綿、彼此依偎的姿態交疊在一起。

薛簡維持著這個動作,他唇角微揚,望著江世安的臉,那雙眼睛很是明亮溫柔,映照著不遠的集市裏流光璀璨的夜燈星火。

江世安看了他一會兒,說:“明明路上總是聽到無端責怪你的話,你卻一點兒都不生氣……我都要替你氣死了。”

薛簡攬過他的肩膀,帶著一點摸索的感覺,小心翼翼地讓江世安靠在自己身上,他說:“不要生氣,我不會覺得有什麽難過的。”

江世安抵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喃喃道:“今天的星夜可是很好看的,你都看不清……”

薛簡安慰他說:“沒關系的。太平山上的星夜也很美,我看了很多年,早就膩了。”

江世安又悄悄地說:“這座小鎮跟方寸觀挨得近,治安好,很熱鬧,你都不去看一看。”

薛簡無聲地微笑,過了一會兒,說:“我小時候下山,早就看過了。沒什麽出奇的。”

江世安在他懷裏安靜了待了很久,山下的春夜已經足夠暖和,他感受到一縷溫柔款款的風掃過面頰、掠過眉宇,人間四月,連風聲都輕盈,像是怕他睡著了,不敢驚動。

這像是一瞬間,但這瞬間,又久長到令人錯覺地以為一瞬過了百年。

就在薛簡解開外衣,想要披在他身上的時候。江世安忽然按住他的手,說:“我是鬼,我才不會冷。你穿著吧。”

“嗯……”薛簡放下手,聽到他問。

“快的話,明天我們就能趕回去了。廣虔道人一定有辦法的……”江世安閉著眼,聲音很低,一會兒飄到很遠的地方,一會兒又近似幼稚地在耳畔糾結起來,“你的元陽之身,我要怎麽跟師爺解釋……?”

薛簡忍不住悄悄地微笑,他的手繞過去,把文吉抱在懷裏,低聲道:“我來解釋吧。”

“他老人家神通廣大,一定會有辦法的……”江世安問。

“會的。”薛簡說,“師爺不會忍心讓你蒙受不白之冤,當年的事情,他會幫我們昭示天下,向各派索要參與此事的兇手……就像他讓我揭露何忠一樣,他其實是一個很和藹的長輩,看不慣有年輕的孩子蒙受冤屈,說不定還會幫你找到真正的兇手。”

他的話越來越輕,等到江世安沒有回音的時候,才低下頭,親了親他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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