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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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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謝讓沒說話。

他伸出手, 捏住少年的下巴,讓他擡起頭來。

少年眼眶通紅,看著委屈得很。

觸及謝讓的視線,宇文越有點難為情, 別開臉:“你做什麽?”

“看你啊。”謝讓笑起來, “看看到底是哪個小混蛋, 把我欺負成那個樣子,還在這裏哭哭啼啼地裝可憐。”

宇文越囁嚅:“我……”

“阿越, 我說過的,那些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與你沒有關系。”謝讓微微正色。他松了手,倒回床上, 又緩緩道:“說到底, 當初是我陷入迷惘, 一意孤行, 怪不得任何人。”

若換做現在的他, 或許會有別的周旋之道。可當年的謝讓何其高傲, 經歷了那般變故,他一心只想報仇,已經什麽都不在乎。

若非如此,也不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

“你……是怎麽活下來的?”宇文越問他。

剜除腺體九死一生, 奇跡沒有發生, 謝讓最終沒能撐下來。七年前,葛大夫和阿軒都確認他已經死去, 甚至將他安葬。但根據宇文越的記憶, 在那之後不久,謝讓便毫發無傷地回到了京城。

雖然……那應當已經不是他本人。

謝讓沈默下來。

他撐起身體, 宇文越幫他取了個靠枕過來,扶他靠在床頭。

“阿越,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事,或許你不會相信。”謝讓道,“但這些事很重要,我希望你能信我。”

他望向宇文越,認真道:“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並非現實。”

“這裏,是書中世界。”

宇文越眸光微動,沒有回答。

若過去聽見這種話,宇文越定然不會輕信。可如今,他已經見證了謝讓的前後變化,見證了此人死而覆生。

對方的話,他已經不會再懷疑。

謝讓繼續解釋。

書中世界是獨立於現實而存在的空間,當此處作為一個獨立空間而存在的那一刻開始,對於書中人物來說,他們所生活的世界便與現實無異。

所以,書中人物,本質上與現實中的人是相同的。

他們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愛恨與追求。

但此處畢竟依托書中故事而存在,從書中人物誕生之時起,這一生的宿命,就已被拓印在文字之上,無論如何都不可更改。

那便是他們與真實存在的人唯一的區別。

也是致命的區別。

謝讓輕聲嘆息,淡聲道:“你我都明白人性何其覆雜,就算是一開始就被設置完善的儀器,也不可能確保其一生都不產生半分偏移。”

“所以,這世間存在著一種無形的規則,它的存在,確保了所有人都會沿著既定的軌跡行事。”

那規則無形的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每個地方,影響著一切可能幹涉書中故事發展的事物。

“被規則強行幹涉的人與事,我們有遇到過的,還記得嗎?”謝讓問。

宇文越與他對視,腦中瞬間浮現出了一個名字:“奚太後。”

謝讓點點頭。

奚太後曾經說過,她是在進宮後忽然性情大變,做出了許多令她都難以置信的事。在回想起這一切之前,謝讓便有過猜測,而直到現在,他才確定那猜測沒有錯。

奚太後的所作所為,並非受到利欲誘惑,不過是遵循著故事的軌跡,她就該成為那樣的角色。

與奚太後相同的例子,其實也曾出現過。

在謝讓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晚,宇文越在寢宮布下圈套,要親手殺了帝師謝讓。書中他因為武藝懸殊沒能得手,而謝讓經歷過的現實,則是宇文越意外分化錯失了機會。

無論是出於什麽原因沒能成功,宇文越那次計劃,的確與他自身的行事風格相去甚遠。宇文越曾與謝讓提過,他事後也覺得,那次的計劃過於沖動。

現在想來,那不過也是故事的一環。

宇文越沈默片刻,問:“那六年,便是你原本的軌跡?”

“對。”謝讓的手被宇文越握在掌心,他垂眸看著,輕聲道,“帝師謝讓,野心勃勃,在把持朝政的三年後,被當今聖上聯合定遠大將軍一舉扳倒,鋃鐺入獄……千刀萬剮。”

這就是他原本的結局。

宇文越的手瞬間收緊,但又怕捏疼了他,顫抖地松開。

“真是……荒唐。”少年啞聲道。

他明明是這世上最希望朝堂穩固之人。為了保護當初那個剛離開冷宮、孤立無援的年幼皇子,為了挽救那個日漸衰敗的江山,他家破人亡,幾乎付出了一切。

“是啊,真是很荒唐。”謝讓無聲地笑笑,唇邊帶了幾分諷刺的意味。

作為宇文越前期最大阻礙的他,是故事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可他那番折騰,卻將事態引向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不對,故事的偏移,其實在更早之前就出現了。

“我自幼讀聖賢書,父親一直教導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我在他的教導下長大,一心只想科舉入仕,報效朝廷。”謝讓停頓片刻,低聲道,“可自從考取功名,入朝為官,我的心裏逐漸浮現起了另一個聲音。”

“那聲音讓我去爭,讓我去鬥。我那時在京中風頭正盛,我第一次嘗到名望與權勢的滋味,可我仍覺得不夠。我想爬到更高處,將一切掌控於我手,我想……成為萬人之上的存在。”

“可每當我有這樣的念頭時,父親的諄諄教導便會回蕩在我耳邊,將我強行拉回正軌。”

不過他現在才明白,那其實是讓他逐漸偏移了原本的軌跡。

年僅十九歲的謝讓還不知道這些,他只是越發堅定本心,在潛意識中,與那本能一般的“規則”對抗著。

但他仍然擔心有一天會被這日益增長的野心所吞噬,所以,他才會與蕭長風說那樣的話。

那時候的他已經隱約預見到,蕭長風或許會成為唯一能夠阻止他的人。

而真正讓事態變化的,其實是謝讓奏請先帝,自願輔佐太子之後。

被封為太子太傅的第二天,奚無琰派人請他赴宴。

奚無琰想拉攏他。

宇文越一怔,瞬間意識到了他想說什麽:“在原本的軌跡中,你答應他了?”

謝讓閉了閉眼:“對。”

對奚無琰來說,毀掉一個風頭正盛的狀元郎,自然不如拉攏來得劃算。而在原本的故事線裏,謝讓的確答應下來。那個年輕的反派帝師,最初正是靠著在奚無琰身旁蟄伏,漸漸蠶食對方的勢力,最終將人一舉殲滅。

那是一場改變了書中故事線,也改變了謝讓命運的宴席。

因為拒絕了奚無琰的拉攏,奚家滅他滿門,使他分化為了坤君,走投無路之際來到這裏,最終在此喪命。

謝讓呼吸變得急促,手指微微顫抖起來。

“別怕,懷謙。”宇文越連忙將人摟住,緊緊抱進懷裏,“都已經過去了,懷謙,已經沒事了……”

謝讓嗓音輕啞,有些哽咽:“我知道……我知道……”

可這一切,又怎麽會是一句輕飄飄的已經過去,便能夠一筆帶過的。

他本是絕世無雙的少年狀元郎,他有以他為傲的親人,將他視如己出的恩師,與他意氣相投的故友。他本該成為一朝賢臣,受到萬民敬仰。

可現在,他只能拖著這具殘破不堪的身體,眼睜睜看著親朋慘死,舊友離散。

短短數年,一無所有。

這是他反抗命運的代價。

懷中的身軀無聲地顫抖著,很快,宇文越便感覺到肩頭傳來濕意。他一言不發,輕輕撫摸著青年消瘦的脊背。

不知過去多久,那顫抖漸漸平覆。

青年好似耗盡了最後的力氣,身體無力地軟倒下來,被宇文越扶著躺下。

青年修長的睫羽微微濕潤,眼尾泛著水紅,脆弱而艷麗。

宇文越低下頭,溫柔地親吻他的眼尾:“懷謙,你是我見過最勇敢、也最堅強的人。”

“是命運苛待於你,換做是我,也會心有不甘。”

宇文越一點點吻去他臉上的濕意,溫聲道:“但我希望,你不要再責怪自己。”

“我與奚太後沒能做到的事,這世上任何人都沒能做到的事,只有你做到了。你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會發生這樣的事,不是你的錯。”

謝讓睫羽顫動,輕輕點了點頭。

宇文越擡起頭來,撫摸著他的鬢發,聽見謝讓再一次開口了:“七年前,我的確沒能從葛大夫的刀下撐過來。我不知道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我多半是意外脫離了這個世界,去到了現實中。”

真正的謝讓離開後,書中意志創造出了一個完全符合故事軌跡的謝讓,代替他完成了該做的事。

“後來呢?”宇文越輕聲問,“你是如何回來的?”

“我……”

謝讓眼眸垂下,原先模糊不清的記憶漸漸變得清晰。

簡陋老舊的班車,崎嶇難走的山路,還有……

刺耳的剎車與陡然傾倒的車身。

“車禍。”謝讓道,“我在回家的路上出了事故。”

現實中的意外,讓謝讓的意識再一次被抽離,他最終回到了這裏,取代了那個被捏造出來的傀儡。

這便是謝讓知曉的所有。在謝家村,他的記憶被喚醒的瞬間,這些過往也接連回憶起來。

謝讓已經很久沒有一次說這麽多話,宇文越替他倒了杯水,餵他喝下去,又要扶著他躺下。

“阿越,我還沒說完。”謝讓拉住他,“我們現在——”

“噓。”宇文越手指落在謝讓唇邊,止住了他餘下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但不必急於一時。”

“……先休息吧,你很累了。”

“可是——”

宇文越微笑起來,捏了捏謝讓的臉:“老師要是再不睡,我就要用我的法子,讓你休息了。”

謝讓嘴唇抿起,拗不過他。

他並沒有真正戰勝命運。他當初鬧得險些喪命,也沒能阻止書中故事的發生。世界規則會強行讓故事回歸正途,那謝讓至今還活著,亦是一件違背常理的事。

這或許便是謝讓回歸之後,仍然感覺到野心在日益膨脹的原因。

那無形的規則,依舊在引導著他走向滅亡。

謝讓沒再說什麽,他任由宇文越替他脫去外衣鞋襪,拉過被子將他裹著。少年直起身來,謝讓下意識拉住他:“你去哪裏?”

宇文越動作一頓,若無其事地問:“怎麽?”

“你……”謝讓指尖蜷了蜷,欲言又止。

宇文越維持著那即將起身的動作,耐心地問:“老師想說什麽?”

謝讓垂下眼不去看他,抓著他衣袖的手指松了勁,悻悻收回來。沒等那只手徹底縮回去,又被人握住了。

宇文越輕聲嘆息,有點無奈:“一句想讓我留在這裏陪你,就這麽難開口?”

謝讓半張臉裹在被子裏,還是不看他。

宇文越沒與他計較,笑著道:“我只是去把燭燈吹滅,不會走的。”

他起身去桌前吹滅了燭燈,又回到床邊,彎腰將人抱住。

“事到如今,你就是趕,也別想再趕走我了。”宇文越低頭吻他,輕聲道,“睡吧,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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