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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周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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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周目(1)

周圍一切簡直就是人間地獄般的場景。

而她, 可憐無辜又弱小。

清池極力回想,一些能夠對她有利的前世記憶。

據那吳嬤嬤的說法,真正的安定伯府五小姐是在安定伯夫人出城山郊遇上了一夥盜賊, 雙方之間散了。帶著真千金的吳嬤嬤說自己當時被嚇暈了,醒來以後小嬰兒就不見了。

然後是李嘆帶著一夥護衛找到了他們, 並且在路上找到了真千金?

此處存疑, 找到的應該是她。

吳嬤嬤害怕安定伯府夫人責難她, 便編了口供,那時剛出月子沒多久, 人有些瘋瘋癲癲的安定伯夫人見著了小清池,竟然也沒發現不妥。

但, 這會不會是吳嬤嬤和李嘆串了口供,清池不太確定。

反正不知為何, 這一世, 她是不願意再回安定伯府裏, 也不願意坐了李蓉蓉的那個位置。

但,這能是她說了算嗎?

此時的她, 周圍一片腥風血氣, 懷裏這處正在慢慢降溫的屍身, 看來應該就是她五世真正的娘親了。清池圓滾滾的眼睛透著一抹悲哀,原來這具身體的家人是商賈之家,若是沒有發生這場悲劇, 說不定她早就過上安穩的生活了吧。

當然, 也許就是自己想多了呢。

作為嬰兒的她,真的很容易覺得疲憊, 甚至這會兒她都不願意多想,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

忽而, 一陣奔騰的馬蹄聲隆隆地響在了地面上,嬰兒的視線朦朦朧朧地,她掙紮了一下,然後瞧見了遠方的旗幟飛揚,一隊身著利落的悍戾隊伍路過此處。

就在這時,另外一邊同樣也來了一只隊伍。

在看清了這兩只隊伍領頭的人後,清池就竭盡力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我的天!

她這是什麽鬼運氣!

竟然遇見了年輕時候的李嘆和明清玉會合,清池不太聽得清他們在說什麽,但也瞧得出來,李嘆對於明清玉的到來是極其不高興的,甚至在訓斥著他。明清玉這時還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顯然還有些孩子氣,被哥哥教訓了以後,就立即驅馬跑了。

“楞著做什麽,去追!”李嘆看著生氣跑走了的弟弟,又想起了近來發生的事情,一張俊俏的臉上也是黑了又黑,沈了又沈,這時的他大概還遠沒有後來那樣的沈穩,那尚在成長的薄弱的肩膀上挑起的重擔,也令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跟著明清玉過來的隊伍卻也懼他,立即去追趕另外一個小主子了。

李嘆的視線,落在了這荒野裏,剛剛一直沒來得及留意,周圍屍體橫七豎八的,被斧頭劈開了的車廂,有一小半地落在了帶著腥血的地上,裏面自刎的夫人懷裏還有一個嬰兒。

一個嬰兒。

李嘆又多看了幾眼,那嬰兒臉憋得發青黑,看來是已經悶死了。

他心頭那個就在方才成形的報覆計劃,也就從此折腰。

恰巧這會兒,副官來報:“主子,咱們該過去了。”

他自然也沒有再驅馬到那破車附近,亦或者下了馬去瞧瞧那嬰兒是死是活,或者說是,他懶得再浪費時間了。

李嘆揮揮手,那戴著指套的手在日光裏投下了一道影子:“走吧!”

在他身下的高頭大馬轉過身去,很快,他身後的那只隊伍也是跟著馳騁在道路上,飛快地就消失在了這荒郊野嶺。

自然也就沒有留意到,在他們離開以後,女屍胸前那嬰兒猛然地睜開了眼睛,她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就在剛才她使用了寧司君教給她的龜息術,差點沒有把自己憋死。沒錯,她就是不願意成為李嘆的推手,不願意回到安定伯府那些是是非非裏邊。但,清池很快又迷茫地嗅了嗅周圍這濃烈的血氣,以及飛沙狂風,在這個荒郊野嶺,她一個嬰兒該怎麽自救t?

大意了!

清池有點兒尷尬,剛剛寧死不屈的時候,還真的沒有想過這一點呢。

眼看著天色漸晚,女屍身上的已經徹底冷了下來,在繈褓之中的她也感覺到了郊野的清冷,白嫩的肌膚上也冒出了雞皮疙瘩。

清池淚流滿面,難不成這一輩子她會折在這裏?

小嬰兒的她,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的,很快她餓得肚子嘰裏咕嚕的,她靠在女屍的胸前,能夠感覺到那種強烈的奶香,吸引著她,那種美味甚至讓她只剩下了本能。

不。

她還是倚靠著強大的自制力,扭頭了。

她希望只希望出現一個活人,大活人,把她從這裏帶走。

“我自青山砍柴歸,綠松笑對……”一道灑脫的道韻唱腔活生生地響起在她的耳朵裏時,已經快變成了一塊鹹魚的清池眼前一亮,開始掙紮。

果然瞧見不遠處的道路有一個落拓的年輕道士游山玩水般悠閑走著。

她立即爆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

“哇哇哇——”

她就是拿準了這是最後的機會,哭得也嘶天裂地,生怕被這唯一路過的活人,那就只能在這荒郊野嶺等死了。

在這種鬼地方,竟然有嬰兒的叫聲,是很容易使人有了一種幻聽之感。

那年輕道士卻聽風辯位地轉過身來,瞧向那條路裏的狼藉,那淡淡的血腥讓他微微地皺了皺眉。

清池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過來的,很上乘的輕功,反正就是一眨眼,她就瞧見了頭頂上有道陰影,巨大的人頭瞧著她,壞壞地笑:“可憐喲。”

清池:“……”

她不管,她繼續哇哇大哭。想要看這人到底做什麽?

沒想到這年輕道士心腸硬得很,就瞧著她哭。

很快,哭累了的清池停了下來,他們大眼瞪小眼:就這樣吧,她累了,毀滅吧!

嬰兒紫葡萄般圓溜溜的眼睛透著些木然,忽然,她覺得眼前一黑,被托空了,再一瞧,年輕道士那張稱得上俊俏的臉蛋離得她很近,他手指挑了挑她的鼻子,“小不點兒,你的家人都死了,看來你以後只能和貧道一起過活了。”

然後他掀開了包在清池身上的雲錦,瞧了一眼她下半身,沒錯,就是下半身。

清池人都麻了。

“怎麽是女孩兒!”他那語氣很快就透著明擺的嫌棄。

女孩兒吃你家米啦?清池在心底罵罵咧咧,不過,轉而一想,說不定以後她還真的吃他家大米了。

看著眼前這個不著調的年輕道士,清池再也控制不住嬰兒的本能,開始哇哇大哭了起來,她的肚子也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哎哎哎……”第一次帶娃的年輕道士立即就忙了一個手足無措,“別哭啊,難不成你還能聽懂我在說什麽!”

“好吧,原來是餓了。”年輕道士一邊哄著她,一邊無奈地道:“這荒郊野嶺的,我去哪兒給你找東西吃?”

“你吃啥啊?”年輕道士捏了捏清池肥嘟嘟的臉頰。

清池一邊放聲大哭,一邊翻了白眼。

“小寶貝,別哭了。”他柔聲地說著,然而臂膀托著她輕輕搖著。

他的溫柔慢慢地也叫清池平靜了下來,的確她還是先保存實力再說,因此她忍著淚和本能,撇著嘴,死死地盯著他。

他見她沒繼續哭了,隨即是松了一口氣。

人生第一次當奶爸的他,看著清池這個小嬰兒也是蠻為難的。

抱著她,又看著眼前這副煉獄之景,金光燦爛的秋日裏,秋草綿延,潑灑在上邊的人血也早就幹涸了,

年輕道士嘆息了一聲,“今年移都,亂象頻生啊!”

年輕道士對清池說:“你父母慘死,你如今遇見我,也是緣分,塵緣就算斷了。今日我為你父你母下葬,你且乖乖候著,晚些時候給你找吃的。”

他似乎也並不在意還是小嬰兒的清池能不能聽懂。把她身上的繈褓包了起來,就放在了一邊的野樹下,去挖坑了。

不知幾個小時過去。

他終於把活兒幹完了。

一個無主墳堆就立在了這棵野樹下。

年輕道士抱起了她,忽然拿出了她稚嫩的小手,刮了一下,清池甚至眨了眨眼睛,根本還沒有感覺到疼意。

一滴血落在了墳堆上。

他按住了她的手,很快血就止了。

清池這才發現,他在為她祭生身父母,似乎隨著那滴血落在了他們的墳上,她覺得身上有什麽東西消失了一般,輕松了許多。

“好了。”

這年輕道士笑瞇瞇地說著,清池打量著他,很認真,也是這個時候,她才發現,眼前這道士也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而已,稚嫩得很,但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從容風度。曾經在玄清洞,她見過很多道士,最高深莫測的莫過於道君寧司君了,可眼前這年輕道士和寧司君完全不是一個風格的,他散漫又自由,卻自有一種道家風韻,瀟灑氣度。

“哎,你盯著我瞧什麽?我好看吧!”他臭美地說著。

清池:“……”一定是她腦子有病,才會有那樣奇怪的想法。

“你這般年歲的吃什麽的?”年輕道士為難地皺起眉來,抱著她,一邊努力回想著,一邊走著。

就這樣,帶著她遠離了這給她帶來了四世重覆的輪回之地。

清池忍不住想要回頭,就這樣……離開了嗎?

這一世,可以說也是唯一一次真的和所有足跡遠離了的,她再也不能依靠前世那些經驗。當然,也不是完全不能,她知曉天下大勢,不過……這對於一個嬰兒有什麽用?

現在的她,還不是餓得肚子發癟!

清池癟嘴,瞧著年輕道士敲了栗子熬的糊糊,很是嫌棄。

甚至這種明擺明的嫌棄,就連年輕道士也都發現了。他悻悻地瞧著手臂裏的嬰兒小清池,“這荒郊野外的,我上哪給你找別的吃的,乖乖,你就將就點吧。”

他拿起不久前掏的木勺,舀著板栗糊糊,吹冷了才送到她嘴邊。

清池已經餓得沒力氣生氣了,她嘴巴舔了舔,淡淡的甜味,吃起來有些粗糙,不過還是能吃的吧。

她被餵得吃了小半碗後,打了一個飽嗝。

年輕道士看著她,笑哈哈地說:“你可真能吃啊。”

此時天已黑了,火篝前,是被風處,他靠著樹坐著,姿態不甚禮儀,卻自由自在,一手搭著清池,一手拿起個烤地瓜優哉游哉地吃了起來。

地瓜黃燦燦的,熱乎乎的,散發著烤過那種讓人無法抵抗的香氣。

清池死死地盯著他手裏的烤地瓜。

年輕道士逗貓逗狗似的,抹了一點給她嘴巴上,清池砸吧了一下,還挺香的。

於是又盯著他。

“還要?不行,道家有雲,少食少食,不思食故守中宮。”年輕道士快活地啃了一口地瓜,還有閑情地教訓她。

清池跟著寧司君不知學了多少道家典籍,聽著這話,就翻了一個白眼。說了這麽多,我看你比誰都吃得要香!

大概她是吃飽了,很快也累了,眼皮一張,就陷入了黑甜夢鄉。等她再有意識的時候,聽到了鳥兒鳴啾,感覺到了秋露濕冷,她正在年輕道士的懷裏,柔軟的臉蛋蹭上了那粗糙的灰色道袍不是很舒服,可奇異的是,他的腳步很輕盈,一點也不會叫她感覺到晃悠。陷在軟綿雲錦裏的小清池張著一雙大眼睛瞧來瞧去,發覺他們正在下山的路上。周圍也逐漸有了煙火。山腳下的客棧茶肆也有不少人走來走去的。

“醒了啊。”年輕道士低頭,笑呵呵的一張臉大得出奇,對上她。

清池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啊啊地鬧了幾聲,反正不能讓他當做是啞巴,萬一他嫌棄她,把她給丟掉了怎麽辦?

“放心吧,你以後就是我的弟子了,我不會丟掉你的。”他玩弄般地捏了捏她的臉,似乎有感那滑膩的手感,又不顧嬰兒清池的抗議,又捏了一把。“乖乖,咱一會兒去給你牽頭羊,以後你就吃羊奶行不行?”

看來在她醒來之前,他就已經打聽好了她這樣的小嬰兒該吃啥的,說起話來也是很有自信。

於是,清池就見他跑進了集市買了一頭羊,原本那老板要價一兩銀子,可被他一忽悠,看了一番手相,說他未來的兒子命中富貴,把這老板說得是興高采烈,把他喊作了仙師,不僅一文錢沒有收他的,老板那婦人還羞煞羞煞地送了一袋小米說:“仙師,您撿到的這孩子光喝羊奶t可不行,得吃些精糧。”

年輕道士笑瞇瞇地接過來,好不羞恥,反而道:“記得逢雙數行敦倫大道。”

老板和那婦人眼睛亮閃閃的。

清池:“……”不知道有沒有道理,反正你們信了就好。

年輕道士牽著羊,背後的籮筐裝著小米,抱著嬰兒小清池轉身的時候,身後那老板忽然喊道:“仙師,您喚什麽名號啊,若是來日夙願得償,咱們夫妻也好拜謝您嘞!”

他頭也不回,“無名道人,宿白鹿山。”

老板驚喜不已:“您是白鹿山上那位應宇道人!聽說您還是一位神醫?”

清池聽得不太明確,年輕道士已經抱著她裹挾進了人海裏邊,那老板在喊什麽?

清池哇哇地叫。

年輕道士笑著說:“好了,我也聽不懂你說啥,咱們這就回白鹿山如何?”

清池:不如何!

不過,她隱隱覺得白鹿山聽上去有點耳熟。

可是也想不起來。

一看他就是個不著調的道士,應該也不會和寧司君那樣講究優雅的人有什麽關系。

清池撇撇嘴。

白鹿山在江陵一帶的丘陵深山裏,一路上,清池跟著他走了足足大半個月才到了,他背後籮筐裏的小米被她吃完了,他手裏牽著的那頭羊倒是越來越活潑。有時候,應宇不耐煩應付她,打坐的時候,就胡亂地把她塞到羊肚子邊。

這羊也很人性,輕易不會動一下,慈愛地圈著她。

應宇甚至笑話地稱呼它:“乖乖,這可是你的羊媽媽啊。”

清池忍耐,忍耐不了,就釋放嬰兒的本能,尿在他身上。應宇受過幾次難以後,就不再笑話她了,反正他也得了笑談,再繼續下去也只會吃虧不是。

時已深秋,山上白露深重,草木寒霜,層林不說盡染秋色,也是一種深深淺淺的衰敗之色。

應宇在半山腰的平臺上搭了三間茅草屋,可大概是他半年沒回來了,裏面都快變成了狐貍黃鼠狼的窩棚了,茅屋頂也被風刮了大半去。

於是,他這一回來,又慢悠悠地搭了好幾天的屋檐。

清池跟著他也過上了幾輩子都沒有過上的窮酸生活。

瞧著身後正在劈柴的應宇,清池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早知道會這樣,她還不如和李嘆回去呢。

應宇實在是個沒追求的人,反正日子過得很順便,多了一個小嬰兒的她,大概稍微有些不同了,他忙了起來,帶著她在山裏亂跑,什麽野果子都敢給她吃,過得很挺樂活。

“乖乖,你說我是不是該給你取個名字了?”冬日,茅屋裏火篝燒得暖暖和和,外邊飛雪灑落,如瓊玉亂飛,看起來很美。應宇不知怎的,忽然想了起來給她取名字這回事。

清池哇哇地叫了一兩聲,以表自己的疑惑。

應宇捏捏她的臉,“你聽懂了?”

“本來應該把你送養,但你似乎與我有緣,我道法自然,留你下來。”這不著調的年輕道士總是說些清池聽不懂的話語,她覺得大多時候,他應該都在自誇。

清池的臉都拉了下來,過了一兩個月的苦逼日子,她現在寧願他把她送養了!

“嗯,讓我想想……”應宇顯然根本不把她的意見看在眼底。

“其實按照下一輩的道號,是月。你命中坎坷,父母皆因你而亡,主大兇。雖不知你生辰八字,但看你命盤古怪,似有累世禍殺。故月清寒,又是女子柔行,不不不,月滿則虧,水滿則盈,得取一個壓得住的字。”他思索著,忽而笑著道:“魄字如何?魄為精神,神主其精魂。你正年幼,得這一字壓住,方不至於流離命苦。”

清池悚然一驚,愕然地回想起那人曾經說:“月字清冷有之,孤寒有之,唯有魄字能力挽狂瀾。”

清池認真地瞧向這個年輕的道士。

而他恰巧也在看她。

這種驚人的巧合,難免讓她心驚膽戰,她早就知道,她從來不是那個能夠力挽狂瀾的人。前四輩子已經能夠證明,她只是一個庸人。

這年輕道士,也喚她月魄。但他寄意的是,叫她自愛。

清池想笑,又想哭。笑的是,從前她的悲劇就是她自己要得太多,卻又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是什麽,所造成的。

想哭的是,也許她該為自己而活,不是為活著而活。

她現在難道不是得到了真正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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