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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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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陵

噩耗接二連三地傳來。

縱是姜維不情不願,時光依舊無情地將他推到了章武年間。關將軍、張將軍先後罹難,先帝攜滿腔怒火於秭歸出兵,雖然逼得吳軍節節敗退,但是姜維心知,那一日遲早會來臨。

“陛下如此紮營,大漢氣數休矣。”隨著一聲嘆息,諸葛亮似乎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然而軍情緊急,他能用來痛心的時間只有短短一瞬。

他急急拉過馬良的手,吩咐道:“季常,夷陵之敗已成定局,你快回去稟明陛下,退軍需速,至魚腹浦後方可休整,那裏有我入川之前的部署。”

雖然對魚腹浦的布置仍有疑惑,但馬良還是遵從號令,急急趕赴戰場,就連諸葛亮對他道的那句“保重”都被他的馬兒甩在了身後。

可是姜維卻知道,即便他聽到了這句保重也沒有用,馬季常將消失在夷陵戰場上,屍骨無存。

他們急速趕回成都,調派軍馬以應前師,可是以諸葛亮行事之謹慎,政事軍事都需做好十足安排才可動身,饒是他晝夜無眠地辛勞批閱,仍不得啟程。

心急如焚卻被眾多事務纏著無法脫身,兩日下來,諸葛亮整個人迅速消瘦,眼看著他這般憔悴,姜維心痛萬分。

“我打算去陛下那裏了解軍情。”幾經盤算,他終於對諸葛亮開了口。

諸葛亮似乎沒聽清他的話,去拿城防圖的手停在半空,轉頭看向他。

話一開口,接下來就順暢許多。

“先生日日記掛著東線戰事,但是路途遙遠,信使帶來的消息太過滯後。我比那些駿馬的速度還要快上許多,從成都到夷陵,大概只需兩日。”

“可是,你……”諸葛亮面露難色,之前姜維心懷道破天機之意,所遭受了苦痛,顯然他還記得。

“我不做旁的事情,僅去探聽戰況,而且就憑我現在這副樣子,即便想做什麽,恐怕也做不得。”

姜維主意已定,但他仍不願拂了諸葛亮的心思,耐心地等他應允。

面前的人神情凝重,似乎正在作著艱難的抉擇,不過很顯然,眼下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用於此事,諸葛亮最終還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輕聲道:“那你快些回來。”

面向諸葛亮深深一揖,姜維回轉身體,徑直向東飄去。

從前他並未留意過自己在這人世間行走的方式,大抵都是隨著諸葛亮慢慢散步吧。如今事態緊急,他才發現自己移動起來可以腳不沾地,好似禦風而行,不到半盞茶的工夫,便已來到成都城外。

但是他仍覺得不夠快,才離開一會兒的功夫,他已經開始想念他的丞相。

這時,一聲悠長的嘶鳴在身後響起,他回頭一看,原來是栗雲的鬼魂遠遠地追了上來。它的速度極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定在他眼前。

姜維輕撫栗雲的額頭,沒有任何猶豫,翻身上馬。

沒有韁繩和鞍韉,他卻坐得無比安穩,自從死後,他便再沒騎過馬,哪怕是丞相將死亡的栗雲送給他,他也就是摸一摸,替它順順鬃發,從沒想過要再次坐在馬背上。

如今,馬兒帶著他飛馳,穿過茂密樹林,涉過溪流大川,踏上前往戰場的路。

這讓他想起活著的時候,那些縱馬揚鞭的日子。

那時他的身後是數萬精兵,如今卻只有他一人一騎,但是他的心,與當日出兵北伐之時一樣堅定。無論是光覆漢室還於舊都,還是探聽戰況傳遞軍機,都是為了他的丞相,為了他和他的丞相共同的大業。

即便這大業是註定失敗的理想。

敗象從他們踏上羊渠地界的那一刻便已顯現出來。小股的逃難百姓隨處可見,他們攜家帶口地向西奔走,神色驚慌,好似生怕被什麽追上似的。

栗雲像是一支無形的利箭,從他們身體裏穿過,斷斷續續的話語傳入姜維耳中,他聽到“火勢極大”、“陛下死在了猇亭戰場上”、“吳人很快就會入川”一類的字句。

明知道此刻陛下應該無事,他會回到白帝城,然後等著丞相去見他,但是姜維仍然心生焦急,暗暗擔憂。

他拍了拍栗雲的脖頸,栗雲仿佛與他心意相通,加快了腳步,四周的樹木飛速倒退,只餘殘影。很快,在進入魚腹浦的必經之路上出現了一片巨型石陣,姜維知道這定是丞相所列的八卦陣,於是不做他想,帶著栗雲徑直沖了進去。

他本以為自己是一介鬼魂,可以不受此陣束縛,然而在裏面穿行了足足一刻,卻不見出路,他不由得暗暗心驚,這石陣理應不會如此廣闊才是。

剛剛他是從離位進來,看來入陣之後,此陣已經發生諸多變化,而且他和栗雲陰氣過重,似乎還激起了什麽似的,獵獵風聲在巖石中穿梭,好似怨鬼哀嚎。

所幸他在諸葛亮那裏學過這陣法,深谙玄機,當即便開始掐算方位,找尋陣眼,饒是這般,他還是走了兩段不算太長的冤枉路。最後從兌位尋得生門走出此陣後,他一邊伏在馬背上催著栗雲前行,一邊為他的丞相驕傲不已。

丞相此陣變幻無窮,時辰、天氣、乃至誤入陣中的草木鳥獸均會影響生門所在,難怪他說自己在魚腹浦布下百萬兵士,難怪意氣風發的陸伯言不得不止步於此。

遠處一群飛鳥乍然沖天,它們的振翅之音將姜維的思緒驚斷,此刻夕陽早已西墜,而東邊的天空卻漸現紅光,那光越來越亮,紅得妖異,透著不詳。

再向前去,迎面撞上大群驚慌逃竄的山野禽獸,他嗅不到氣味,但是從它們黑褐色的皮毛來看,大火就在它們身後不遠處。

跟隨在野獸之後的,是丟盔棄甲的軍士,各個身著姜維熟悉的服色,有的面帶血汙,有的須發俱焦,有的似乎肢體出現了殘缺。他忙起身站在馬背上,自高處尋覓先主的身影。

所幸沒過多久,他便發現了被將士們護在中心的先主,先主雖然看起來狼狽不堪,但是應該沒有受傷,他的神情很是悲憤,執意不肯向西撤離,對著東方大聲痛哭:“休元、文進……”

看來馮習和張南已經陣亡,卻不知馬良身在何處。

見到先主無恙,姜維本該立刻回到諸葛亮的身邊,但是一想到馬季常之死對丞相的打擊之大,他便動了去尋他的心思。

於是,他又向前行了大概三十餘裏,逆著逃亡的軍士們,帶著栗雲沖入火中。

到處都是死狀各異的士兵屍身,一團一團,一堆一堆,還有些在火焰中掙紮的人們,他們此時雖然未死,但是撐不過下一刻。

目光所及之處盡是焦黑,耳邊傳來的除了火舌舔舐屍體的聲音就是將死之人的哀嚎。這是怎樣的人間煉獄,即便是長年征戰,見慣了血雨腥風的姜維也不禁打了個寒戰。

隨即他發現,他打寒戰自有他打寒戰的原因,因為他的身邊出現了許多和他一樣的人。

不,是和他一樣的鬼魂。

只不過,他們的眼神很空洞,很茫然,腳步沈重,行動起來很是遲緩,似乎不知該去向何方,與之相比,姜維覺得自己輕盈得像一片羽毛。

“你是何人?看打扮不是百姓也不是將士,你為何會出現在戰場上?”一道熟悉的聲音從耳畔響起。

即便是變成了鬼魂,那標志性的白眉依舊可見,馬季常皺著眉,死死地盯著姜維。

見到馬良已經亡故,姜維感傷不已,同時他也在疑惑,為何這一路上盡是死傷之人,唯有這處出現了在陽世游蕩的離魂?

“侍中大人,丞相派我來尋你。”見馬良依舊很是警惕,姜維不得不繼續說下去:“臨行之前,他對你說此戰必敗,需速勸陛下退回魚腹浦,他在那裏布下百萬兵。”

講這話時,只有諸葛亮和馬良二人在場,因此馬良的神情立刻松弛下來,他的臉上浮起悲色:“這是孔明兄長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最後一句話是‘保重’,只是你沒有聽到。”

聽到姜維的話,馬良合上雙眼,仰起頭半晌不語,再一開口,已經不再哀痛,而是憤恨起來:“真是心有不甘,我若能早一天趕回來,我軍傷亡不至如此,這些親兵們還未殺敵便葬身火海。他們自荊州起就一直追隨著陛下……”

說著說著,他突然驚訝地看著姜維,又看看自己:“我已經是個鬼魂了,可是你……”

“一直都是。”姜維不願在此事上解釋過多:“我們回去吧,也許可以在白帝城與丞相會合。”

馬良召集了他那一隊鬼魂軍士,跟在姜維身後,向西行進。

突然多出來幾百位同類,姜維頗有些不太適應,他明白自己和馬良滯留陽世的原因,大概是他們心存執念。而那些軍士們,突然被火焰吞噬,似乎還未來得及接受已經死亡的事實,因此看起來渾渾噩噩的,只知道跟著他們走。

不久之後,他們便走出火海,前方不遠處,就是八卦石陣,想必先主已經穿過魚腹浦,到達安全之處。

不料,斜地裏沖出一隊彪軍,也停在了八卦陣前,掌旗兵高舉“陸”字旌旗。

“陸伯言一定是從南側小路包抄過來,準備截住陛下的去路。”馬良認得對方,面露恨色,但是他對陸遜的評價依然公允:“不得不說,孫仲謀的大都督們都很能幹。”

眼看陸遜只是遲疑了一會,就無所顧忌地率軍沖進八卦陣,姜維不禁有所擔憂,莫非這東吳大都督當真有些過人之處?

他與馬良對視一眼,達成共識,他們一隊鬼魂跟在陸遜身後,向陣中走去。

果然,吳軍只是憑著一時之勇闖進陣來,才不一會,他們就被千變萬化的陣法逼得四處碰壁,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撞。

陸遜大概也識得一些易理術數,只是並不精深,在生路上走了半盞茶的時間便陷入困境,正待他苦苦思索破陣之法時,他身邊的一個副將像是發瘋了一般,手持巨斧陷入狂暴,開始漫無目標地劈砍石陣。

他身邊的吳國將領紛紛勸阻,卻無人可以攔得住他,只見他摧毀的石塊時不時地飛起,砸在軍士的身上,幾個人當即被砸得活不成了。

可是姜維卻高興不起來,他發現,這個副將毫無章法的行為竟然朝著破陣的方向而去,接連五下,都劈在正確的位置上。

幸好他並不是真的懂得破陣之法,如果他再向左前方走一丈遠,他面前的這根石柱就會傾倒,然後觸及到八卦陣的陣眼,然而他卻轉向右邊,朝著反方向去了。

如果被這個莽漢破壞了陣眼,此陣雖不至於立刻就被攻破,但是能支撐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時辰。

“不知丞相大軍到了何處。”他暗暗心急,一不留神便說出了聲。

馬良隨口接道:“是啊,如果沒有兄長接應,即便陛下到了白帝城,亟待休整的殘兵也敵不過士氣正盛的吳軍。”

突然,他好像明白了什麽似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莫非這八卦陣阻不住陸伯言?”

“那個副將力大無窮,剛剛差點將陣眼毀掉,雖然他不懂破陣之法,但是難保他不會誤打誤撞找對了地方。”姜維記得前人提起過,陸伯言是靠著丞相的岳父大人才出了此陣,難道因為他和馬良的原因,事情出現了變故?

馬良卻遲遲不接話,姜維擡眼看他,只見他的神情很是古怪,似乎有些激動,又有些懊惱。

見姜維疑惑地盯著他,馬良答道:“我與孔明兄長閑聊之時,曾聽他提起過,若在八卦陣中的澤水位布置陰寒之物,則可將此陣殺氣激至極盛,使人有去無回,只是太過歹毒,他不屑如此布陣,而且如要造出陰寒之物又會有傷天理。”

說完之後,馬良與他對視一眼,二人同時僵住。

陰寒之物……姜維心下一緊,還有什麽比他們這群鬼魂更加陰寒的呢?只是,殺陣可不是隨便就可以開啟的,恐怕他們都會灰飛煙滅。

可是,如果真能在此阻住吳軍,甚至可以讓陸伯言折戟於此的話……

這時,耳邊傳來馬良的嘆息:“不過此陣發動後已有千般變化,現在我無法找到正確的方位,只恨當日未和兄長細細探討。”

“我可以算出困位。”姜維緩緩開口:“只是……”

“如果要以魂飛魄散為代價,我也再所不惜。”馬良迅速替姜維說出下文。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整個鬼似乎煥發了生機,然後他召集了那隊親兵,令他們在原處待命。

姜維本該嫉妒的,嫉妒馬良與丞相共同度過的年少時光,嫉妒他們可以互稱兄弟的親昵,嫉妒他再次面對死亡之時的大義。只是,看到有人和他一樣,為了丞相可以肝腦塗地,那些醋意早就不翼而飛,他的內心反而激昂起來。

他毅然叫上馬良:“隨我來。”

他本以為只有他們兩個,不料那些親兵們卻緊隨其後,馬良驅趕了他們幾次,但是他們始終不言語,也不聽令。此刻已經無暇耽擱,他們只得帶著所有鬼魂一起去往魂飛魄散的方位。

轉過頭沿著來路走了幾丈遠,再經過一個轉彎,陰寒之氣驟然騰起,就連姜維這鬼魂也覺得如芒刺背,他的直覺告訴他,困位已至,並且兇險萬分,但是他卻不由自主地向那處奔去,好似被什麽吸住了一般。

跟在他身後的一眾鬼魂更是沒有他的定力,魂魄飛速被卷到澤水位中央,直接被罡風撕碎,並入煞氣當中,使得惡瘴越來越兇厲。

整個八卦陣內瞬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萬鬼同哭之聲在石壁之間奔騰回蕩,其間夾雜著許多活人的連聲慘叫。

姜維的頭很痛,但是直到馬良的身體和臉孔扭曲著消失在他眼前,他也沒有更多的感覺。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安靜下來,一個老人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陣內可是陸伯言將軍,將軍欲出陣乎?”

一切又步入了正軌,姜維在旁,看著黃承彥老先生將所剩無幾的一小隊吳兵帶出陣外,看著陸遜撤軍,放下心來。

他回過頭,望著恢覆平靜的八卦陣,單膝拜倒,鄭重地將他的佩劍供在馬良和那些不知名的鬼魂們消失的地方。

終於可以回去向丞相覆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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