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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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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荊州

“你們說,他會不會是使了什麽妖法?”

坐在諸葛亮身邊,陪他看書的姜維被這話震得心頭一凜。

關將軍和張將軍已經來了好一陣子,兩人支支吾吾了許久也不說正題,想必是沒什麽要緊事。

然而他們一直在這坐著,諸葛亮不得不放下竹簡,陪他們閑聊,連帶著姜維也沒得書看,於是他默默在心中幫著丞相盤算起荊州的人口和錢糧來,正點到桂陽郡,思緒便被張將軍的一聲質問給擊了個粉碎。

妖法?難道是我這鬼魂被人發現了?連張將軍這等粗豪的人都能發現,那豈不是人盡皆知?以後我還怎麽留在丞相身邊?

惴惴不安的姜維跪坐得更挺拔了一些,卻發現另三人根本就沒有看向他這邊。

他又提著心聽了幾句,才明白過來,原來二位將軍是想知道主公前去東吳迎親為何遲遲不歸。張將軍口中說的“妖法”指的是孫夫人,而不是別的什麽人。

原來是這件事,姜維放了心,因為他親眼看著諸葛亮在絹書上寫出三條提示,又將這三個錦囊送給子龍將軍。他算了算時間,估計主公此刻正沈浸在溫柔鄉裏,關張二位將軍至少還要再等上半年。

大概是張將軍的想法過於奇異,他說完那句話之後,自己都嚇了一跳,諸葛亮更是被他惹得連連發笑,甚至都不忍心逗弄他,誠誠懇懇地道出主公返回的時間不是年底就是明年年初。

然而二位將軍還是半信半疑的樣子,經由諸葛亮好一番勸說之後,才悻悻離開。

“三將軍愈發沈穩了,主公要是知道他這麽長進,一定很寬心。”諸葛亮搖搖扇子,嘴角依舊噙著笑容。

姜維也不禁點頭:“先生所言甚是,若是放在半年前,他恐怕會直接帶兵殺到江東去。”

諸葛亮用扇子輕輕點上姜維的手腕:“三將軍殺去江東豈不正合你意?他若是發現了會使妖法的你,可怎麽辦?”

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姜維只得訕笑兩聲。

這時,府內馬夫來報:“軍師,栗雲可能活不過今天晚上了。”

栗雲是一匹黃驃馬,來到荊州之後,諸葛亮的坐騎便換成了它。前兩天它的腿不小心扭傷,當時姜維便心道不妙。他生前是愛馬之人,深知腿傷於馬匹而言,可以算得上是致命傷害,如今聽到馬夫這麽說,雖不意外,卻難免心痛。

諸葛亮揮揮手,遣馬夫下去,靜坐了一會,對姜維說:“陪我去看看它。”

二人來到馬廄,只見曾經神采飛揚的馬兒合著眼臥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有鼻孔附近忽起忽落的草葉,證明它還在喘息。

它的鼻梁雪白,讓姜維想起自己曾經也擁有過一匹類似長相的馬,那匹馬陪著他從祁山退守漢中,最後……最後一直留在沓中,也不知現在是死是活。

“你好像也很喜歡它。”諸葛亮用手撫著馬鬃,語氣很是低沈。

“還好。”姜維說了句不痛不癢的謊話,他已經不敢說有什麽是他喜歡的了,因為他喜歡的總會消失掉,人也好,物也罷。

下一刻,栗雲便驗證了他的想法,馬兒身體抽搐了兩下,然後慢慢變僵硬。

荊州雖然富庶,但是仍有不少百姓處在饑餓邊緣,軍士們的生活也很是簡樸,姜維知道,像是這樣壯年暴斃的馬匹,是非常有可能被充作軍糧的,他忍不住在心中為它嘆息。

諸葛亮緩緩起身,聲音低沈:“我有一個自私的念頭。”

半個時辰後,姜維伴著諸葛亮,來到空曠郊野,面前燃著熊熊大火。

“本該送去夥房的,但是我就是舍不得。”諸葛亮註視著火光,死去的馬兒被火染成了赤色。

“聖人亦有私心,何況是先生這等有情之人,所以無需自責。”

姜維正說著話,手上突然傳來一陣異樣的感覺,仿佛是按在了春天的樹枝上,一簇嫩芽正在他的指尖歡欣跳動。

轉過臉,他看到了狹長的白色鼻梁。

已於火中燃作一團焦碳的馬兒,突然出現在他和諸葛亮的面前,它用頭頸不斷蹭著諸葛亮,尾巴甩在姜維的手上。

“怎麽呆住了?”完全沒有受到影響的諸葛亮用扇子在姜維眼前晃了一晃。

“我能看到栗雲的魂魄。”姜維摸摸馬兒的耳朵,順勢摸著它的鬃毛:“而且它見你看不到它,很沮喪,頭都垂下來了。”

說來也奇怪,荊州城內每天都有人和動物死亡,可是姜維陪諸葛亮巡視之時,從未發現過其他的鬼魂。回想起來,自打他死後,除了那幾個出現在博望坡的厲鬼之外,還沒見過像他這樣飄蕩在陽世的游魂。

諸葛亮遲疑了一下,將手放在姜維的手邊:“可是我看不到它,也感覺不到它,這裏是它的頭嗎?”

這處是馬背,姜維持著諸葛亮的手,引他去摸栗雲的白鼻梁,馬兒興奮地打了個響鼻,而諸葛亮仍是一臉茫然。

“看來我只能看見你一個。”他略有些失望地收回手去,“不過我剛才一直想著,如果栗雲到了另一邊,能夠去陪伴你該有多好,結果竟成了真。所以……你先背過身去。”

姜維聽話轉身,沒過多久,他的手中便多出一條絲帕。

“先生,這帕子怎麽像是你……”

還沒等他說完,諸葛亮便來到他面前,面露喜色:“果真如我所料,一邊想著把這樣東西送給你,一邊把它點燃,然後你就可以收到。而且這死物和活物不同,沒有生命的物件,我也可以看得到。”

左手牽著栗雲,右手拿著絲帕,姜維左看右看,很是喜悅,雖然鬼魂用不上馬匹和手帕,但這些都是丞相的心意,而且這種能夠觸碰到物件的感覺很好。

諸葛亮比他更加高興,在回府的路上,他一直追問著:“有想讀的書嗎?我燒給你。或者是別的什麽,鬼魂會不會覺得冷?我給你做幾件衣物吧。”

姜維連連推脫:“能夠陪在先生身邊,吾願足矣,先生平日軍務繁重,萬萬不該再分心思於我身上。我一介孤魂,不知冷熱,這些物件給了我豈不可惜?而且,我也沒處放置這些東西。”

直到就寢之時,姜維才勉強將諸葛亮的種種奇思妙想壓制下去,如果不是他的態度足夠堅決,他可能今晚就要抱著全套的《左傳》《六韜》《易經》過夜了。

熄燈半刻之後,栗雲輕飄飄地走進臥室,在諸葛亮的床邊站定,似乎是要在此休息。見它這般粘人,姜維不禁暗笑起來,不過這臥室畢竟不是馬棚,他站起身,撫著栗雲的頭,慢慢將它帶到屋外的廊下。

“你在室外,我在室內,我們一起守著他。”他揉著馬兒的長耳朵,低聲告訴它。

栗雲在生前是看不到他這鬼魂的,死後卻像是認得他一般,對他這個陌生人言聽計從,甩甩尾巴,立在窗下。

見它乖乖聽話,姜維放下心來,陪它待了一會,待它合上那雙大眼,才回到室內,像往常一樣,跪坐在諸葛亮的床尾。

卻見平日裏睡相端莊的諸葛亮翻了一個身,然後沒等躺平,便又翻到另一邊。

姜維不知何故,便上前查看,只見諸葛亮皺著眉頭,用手在床鋪上摸來摸去,摸到一片離他身體最遠的席子之後,整個人便挪了過去。

看他隔一會就要換個地方睡,姜維終於反應過來。現在正值盛夏,本就酷熱難耐,不久之前,他們又在一個大火堆邊上待了半個時辰,丞相不像他這鬼魂一般不知冷熱,已經熱得身體不適,所以連覺都睡不好。

他不禁後悔起來,之前不該要什麽絲帕,應該讓丞相給他燒一把扇子才對,不過他轉念一想,丞相燒給他的東西,只有他自己才能用,所以即便是有扇子,也沒法給丞相扇風。

正懊惱著,他突然感覺有什麽東西穿進身體,他定睛一看,原來是諸葛亮抓著他的手臂,應該是在迷迷糊糊當中摸到了周圍最涼爽的地方,此刻硬是不肯放手。

他的左膝跪在榻上,左臂在諸葛亮懷中,他的臉和諸葛亮的臉僅僅隔著兩寸遠。

死人的心臟不會跳動,但是他仍覺得耳邊有什麽在狂響,於是他緊緊閉上眼,仿佛看不到那人,心中的罪惡念頭就會消散一樣。

他怕貿然挪動手臂會令他驚醒,於是一動不動,保持著這個扭曲的姿勢,直到天明。

諸葛亮微微動了一下,看樣子即將醒來,姜維深吸一口氣,左臂依舊放在原處,然後收回膝蓋,坐在地上,頭枕著自己的手臂,裝作睡著了的樣子。

悠悠醒轉的諸葛亮打了個呵欠,同往常一樣,起床之後便開始了一天的辛勞。

姜維本以為他已經忘了探究夜裏清涼的緣故,心中既是輕松又是惆悵,不料到了就寢之時,諸葛亮直接拍拍床鋪:“溽暑難耐,借君臂膀一靠。”

“先生,你這,你這說的哪裏的話?”姜維突然覺得舌頭有些打結。

“還在和我裝傻。”諸葛亮丟給他一個無奈的眼神:“你裝睡的時候,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

“而且你根本就不需要睡眠不是嗎,這幾年來都沒見你睡過覺。”見姜維想要開口辯白,諸葛亮自信滿滿打斷他:“哪怕是最初那段我看不清你身形面目的日子,你是睡著還是醒著我也能分辨清楚。”

“原來我不用睡覺的嗎?我竟不知。”姜維硬是擠出笑聲,用來掩飾自己的心虛。

見姜維遠遠地站著,遲遲不動,諸葛亮拈了拈胡須,哼了一聲:“真是難請。”

說罷,他便一如平常那樣,體貼地以身擋燈,熄滅燭火,然後登榻就寢。

然後,翻身…頻繁地翻身,外加瞇眼長籲,閉眼短嘆。

如果不是知道諸葛亮想幹什麽,姜維一定會以為他的床榻上鋪的不是草席而是荊棘。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他一句話也沒說,但是滿身的動作都在說著“你不過來,我就不睡”。

可是即便知道諸葛亮心中所想,他又能怎樣呢?今天他剛陪著諸葛亮去城外敦促農民夏收,從寅時直至戌時,諸葛亮連飯都沒怎麽吃,如今又不肯好好休息,這是他無論如何都忍受不了的。

明晃晃的陽謀擺在他面前,他不得不心甘情願地中計。他走上前去,坐在床下,將一只手臂搭在榻上。

很快,他的手臂被擁入懷中。

如果他是個活人,那麽他將感知到一個溫熱的懷抱,可惜他是亡魂,感受不到溫度。

這時,身邊傳來一聲輕笑,聲音極小,震得他整個人都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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