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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受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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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受傷的男人

亥時三刻,夜幕低垂,城北大街上空空蕩蕩。

一輛馬車在夜色的遮掩下,徐徐駛進一處狹窄的尾巷,幾乎是馬車剛停穩,沐春堂的後院裏便響起了一陣扣門聲。

細細辨去,這扣門聲既不急促、也不緩慢,像是拿捏準了醫館主人眠淺夢多的習性,定要擾人清夢一般。

待到第三陣扣門聲響起的時候,院子裏終於傳來了回應的腳步聲,每一步都像是飽含了怨懟那般沈重拖沓。

“吱呀”一聲——

老舊的木門微微打開了一道縫,緊接著一盞燭火湊到門外來人的臉上,給這隅陰暗尾巷又添了三分可怖氣息。

門外之人一手揮開那盞幾乎要懟到臉上燒著眉毛的燭火,一手掀開那將頭臉蓋得嚴嚴實實的帷帽,湊上前來壓低了聲音無奈道,“出岫是我,快讓我進去。”

裴出岫閃開半個身位,宋詩聞立即命人擡著衣箱匆匆而入。

幾個家丁十分乖覺地將箱子擡到院中、輕輕掀開了蓋子,便又眼觀鼻、鼻觀心地疾步回到馬車裏候著,留下宋詩聞與裴出岫站在箱子兩端,望著裏頭一個傷痕累累、毫無聲息的瘦弱男人靜靜對峙。

半晌過後,還是宋詩聞硬著頭皮先開口道,“出岫,這回你得幫我。”

~

裴出岫的目光在那木箱中的男人和宋詩聞之間幾度來回,因為少眠而昏漲的頭腦越發有些混亂不堪,只覺得額角痛得仿佛要裂了開去,“宋二小姐,就算是善心大發也要有個限度,你從前撿些貓貓狗狗的來沐春堂也就罷了,這回二話不說拉來這麽個大活人,你是存心要來給我添堵是不是?”

驕橫跋扈名徹京城的宋府二小姐難得有如此低聲下氣的時候,只見她來回搓著手腆著臉道,“也算不得大活人,不過是個半死不活的可憐人罷了。”

“旁的也就罷了。”裴出岫咬了咬牙,狠下心撇過頭去,冷冷道,“沐春堂不治勾欄倌人的規矩你是再清楚不過的,人還是你自個兒擡回去吧。”

“我知道你這兒的規矩,可海棠不是……”在裴出岫逼人的目光中,宋詩聞聲音又小了幾分,從袖子裏抽出一紙賣身契,“至少現在已經不是了。”

裴出岫沒有伸手去接她手中的賣身契,依舊面不改色地拒絕道,“你能救他一時,能救他一世?”

宋詩聞知她素來嘴硬心軟,忙不疊地點頭應承道,“人你只管救,醫好了我來想法子安置。”

“你來想法子安置?”裴出岫陡然拔高聲音,意識到現在乃深更半夜,若驚動街坊只怕更要難堪,便冷哼一聲又壓低聲音,直截了當道,“朋友一場我勸你三思,京城裏孰人不知你同六皇子青梅竹馬,在陛下眼裏你已然是半個駙馬。六皇子今年已滿十六,下月錦繡節滿城閨秀要出閣,你同六皇子的婚事便是首當其沖。恰逢這關口你若鬧出一樁醜事,只怕是整個宋府都要給你搭進去。”

宋詩聞攢著眉頭,大有撒潑耍賴的架勢,“管不了這麽多,海棠同我宋府幹系頗深,難道還能見死不救?”

說罷,宋二小姐撂下男人、賣身契以及沈甸甸的診金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裴出岫在寒涼的秋末深夜咬緊牙關,她裹著厚棉袍站在屋外只這麽一會兒,已然從腳底躥起寒意。到底身為醫者,總不能真把受傷的男人晾在院子裏過一夜。

瞧他身上穿的是勾欄裏四季不變的單薄錦衣,只怕挨到第二日清晨就得幫著收屍了。

裴出岫心裏把宋詩聞罵了千百回,終還是狠一跺腳回到屋子裏,將前幾日才從成衣鋪子裏取回的預備過冬穿的新棉袍從櫃子裏捧了出來,小心翼翼地裹在男人傷痕遍布的身子上,將人從冰冷的衣箱裏抱了出來。

她雖然是個大夫,可自小習武,氣力不小。這受傷的男人抱起來比她料想的還要輕許多,簡直不像是人的分量。

方才躺在衣箱裏的時候看著還算面容白凈,靠近了竟覺得他身上散發著一種混雜著酒氣與血腥氣的刺鼻味道,也不知被宋詩聞救下以前受了多少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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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出岫將男人安置在素日裏抓藥熬藥的後屋,燒旺了炭火、煮了壺熱水後,這才替他仔細地探了探脈。

男人身上傷勢雖看著可怖,卻皆是些皮肉傷,未傷及筋骨,自然也不會有性命之憂。察看了傷勢後她便又躊躇了起來,醫館裏的藥童阿福每日卯時才會前來,可眼前這男人身上的傷顯然是等不了這麽久了。

灼灼燃燒著的炭火驅散了屋子裏的寒意,床榻上的男人好似有了知覺,蜷縮起身子輕聲囈語著,“疼……爹爹……秋兒好疼……”

裴出岫見此情狀攢緊了眉頭,內心一陣糾結反覆,終於還是洗凈了手,親自取來了剪子、紗布、金瘡藥等一應物什。

男人身上血汙浸染,受的盡是鞭傷,傷處血跡混雜酒液,已然與身上衣物黏連。到底是如何開罪了人,叫人鞭得傷處遍布全身,胸前背後乃至大腿臂彎,竟是無一處完好的。

眼下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縱使她是醫者,到底還需避諱幾分。裴出岫將長發束在腦後,取來白帛覆眸。

從前她跟隨師傅四處雲游醫治病人不計其數,即便闔上眼也能準確地判斷病人身上的傷處位置。

她先是用幹凈的剪子沿著衣襟邊緣緩緩將男人身上的薄衣剪開,而後小心翼翼地將碎布自他身上傷處剝離。她從醫十載下手極穩,只是在觸碰到手下溫涼肌膚時,難免還是會有幾分不自在。

倒也不是沒有替男患者診治,只這樣親昵私密的接觸是從未有過的。她有藥童可以使喚,平日也不必事事親為。

待到取下最後一片布帛,剪子在盤中落下清脆一聲響,裴出岫的額頭已然被汗水浸濕,眸前的布帛也漸漸變得透明。她抿了抿唇,手下一刻不停地用溫水擦拭起男人身上的鞭傷。勾欄裏手段花樣繁多,倘若鞭子上淬了別的東西,那不管上了多好的藥,傷口也是難以愈合的。

先前衣物撕扯到傷口時男人只是渾身緊繃一聲不吭,可溫水擦身他卻忍不住發出細微的哼哼聲,開始扭動著躲避起她的布巾來。裴出岫甚少這般近身照顧病患,更何況白帛覆眸本就看不清手下的狀況,無奈之下她只好一把攥住了男人的雙腕。

此刻男人面朝下俯趴在床榻上,裴出岫用唯一得空的手拂去額頭即將劃落的汗水,摸索著一旁幾案上的金瘡藥,用嘴咬開塞子,將藥粉徐徐傾撒在男人的傷口上。

初時許是有些刺痛,男人的掙紮愈發激烈,竟連雙腿也胡亂地蹬動起來。混亂間,裴出岫眸上的白帛松動了,她餘光瞥見男人背上剛上過藥的傷口在方才的掙動間又滲出鮮血,為了不至於前功盡棄無奈之下只得翻身上床,鉗制住男人的動作,閉緊眼眸繼續上藥。

漸漸地,身下的男人不動了,呼吸亦平緩下來。裴出岫心下松了好大一口氣,將損友宋二再度來回罵了好幾遍,快速上完藥便如受到火燎一般逃也似的下了床,還不忘回頭輕手輕腳地替男人蓋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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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前,她睜開眼覆又打量了下床榻上的男人,就見不知何時男人面頰下的枕巾已被淚水無聲無息地打濕。

裴出岫的目光未再多停留,她快步回到了自己的臥房,想在天明前抓緊再睡上一會兒。可不知怎的,這一覺她睡得極不安穩。

睡夢之中,她回到許久不曾踏足的郢城,回到那令她望之便覺無比壓抑的高墻之內。

夢中的一切都是她兒時記憶裏的模樣,沿著走過千百遍的石徑,她熟稔地避開所有侍人來到父君的寢房。

那裏終年縈繞著散不去的藥香,她的父君總是昏睡時候多清醒時候少。

府裏的人都在傳她父君得了癔癥所以只能靜養,只有她知道他父君待她有多溫和,可是那份溫和在見了母親的新寵之後消失殆盡。

她已經許久未見父君展開笑顏,無論她每日給父君帶來怎樣的小玩意兒討他歡心。

那日還未靠近父君的寢房,就聽到裏面傳來玉器瓷器摔落在地的刺耳聲響,可父君的聲音比那些器具還要刺耳,他聲嘶力竭地大喊著,“出去,都滾出去,誰允許你們放那個賤人進來的,這樣低賤的人也配來看本宮的笑話。”

年幼的她受到了莫大的驚嚇,手裏的玩偶不知何時滾落在地,她想逃腳下卻不受控制地往那個與她有著血脈牽連的人身邊走去。

她的父君見到她,眼眸中閃過奇異的光,他死死地掐住她的肩膀,一遍遍逼她允諾,“央兒,你要記住,為醫者,不得治勾欄倌人,為妻者,不得娶勾欄倌人。”

“你要記住……你要記住……”

裴出岫從睡夢中猛得驚醒,背後已然被冷汗浸得濕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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