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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北硯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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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北硯 (七)

冬月二十七, 來自北硯郡的消息快馬加鞭,終於送達了京城。

官員們被急召入宮議事,隆狩帝站在案前,冠冕垂下遮住面容, 見官員們魚貫而入, 讓內使將折子遞下去。

「這?」

身為戶部尚書, 唐正浩自然在其中。他滿心狐疑地打開蓋著加急章的密折,仔細一看, 大驚失色。

「北硯爆發了時疫?怎麽會?!」

殿內眾人一時間紛紛變色, 滿心驚亂,連忙往下看。

折子上說了,時疫爆發在郡城外難民營, 北硯郡守等官漠視百姓,瞞報消息, 將爆炸案裏受難的百姓趕到城外, 以陳米草梗賑災,並且不允許難民營百姓進城。

等到發現時, 已經是生靈塗炭,死病千餘人。

時疫, 瞞報?!

這兩詞砸得官員們頭暈腦脹, 滿眼震驚。

大景建朝十餘年, 最近的一次時疫是開元十二年江南水患後,那次時疫死傷數萬人, 最後好不容易壓下來,也是整國大傷。

北硯無端爆發時疫就算了, 這北硯郡守竟然漠視瞞報?!全天下都找不出來這麽蠢的人!蠢貨!

一時間滿堂倒吸涼氣,心急如焚。

有人率先發問, 「這折子是何人所上,所言可信?」

一行人面面相覷,正常官員上折,會在內閣走一圈再到隆狩帝案頭,他們看一眼內閣大臣,那人搖搖頭,示意自己不知。

唐正浩再翻一頁,瞳孔一縮,「是北硯巡撫上的,走得是不是官家途徑。」

北硯巡撫?!

寧桉在北硯露面後,半點沒有遮掩的意思。這北硯巡撫是誰,京城裏的官員自然知道。

怎麽是這位祖宗?!

大臣們慌亂起來,雖說之前幾次交鋒讓他們意識到這位皇室宗親的手腕不俗,可時疫賑災和官場交鋒那可是兩回事。

看這折子,時疫剛開始就死傷上千人,要是要不住了,那可是要屠城的!

「陛下,」唐正浩最先站了出來,「不知北硯時疫如何?」

鴻福站在高臺旁,面色肅穆,從案頭取出另一份折子念起來。

「城內百姓陸續出現疫情,已統一建立隔離區隔離開。山南駐省太醫等人已經趕到,知悉此次時疫與先前數起不同,暫無良方可治……」

斬殺郡官以安撫百姓,劃分隔離區,從山南省各郡調來賑災物資,日夜與災民同吃同住……

寧桉幾日內所做之事一項一項被念出來,滿堂沈默,大臣們面面相覷,滿眼不可思議。

時疫爆發不過幾日,就已經做到這地步了?!

唐正浩心生感慨,突然意識到自己先前的擔憂完全沒必要,他當官時間久,兩朝疫病也經歷過不少。

往日裏哪怕朝廷緊急派官員過去,也得來上大半個月才能勉強搞清狀況開始賑災,一場時疫,整年能解決就差不多了。

雖說目前還沒有研制出良方,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疫病無情,人力在此面前微薄如羽,前朝甚至還有管不下來,靠著鎖城讓百姓病死完了來壓制的例子。

別的不說,光安撫百姓這一點,就沒幾個官員能做到。

「陛下,眼下時疫爆發,還望陛下盡快下令,命山南巡江幾省全力配合賑災。」

唐正浩深吸一口氣,拱手回話。隆狩帝略一點頭,在場諸官就飛快地商討賑災措施,起草文書,忙碌起來。

而隆狩帝坐在禦座上,神色覆雜。

寧桉上的折子除了官員們看見的那份外,還有一份用朗月郡主私章蓋了悄悄送進來,說的就是聖光教的事。

宣武將軍寧豫依舊不見人影,連帶著他手下帶的三百精兵也消失得無影無蹤。雖然他竭力壓制,可有關將軍叛國的消息也不脛而走,傳得如火如荼。

眼下,洮山戰事陷入僵局,隆狩帝正憂愁著呢,沒想到越國又出此毒招。

染過疫病的衣服?!他們怎麽敢啊!就不怕大景沒壓住,傳到越國去?!

想到這,隆狩帝心下譏諷,也是,大景不可能放棄,輕易下令屠城。

可越國不一樣,多年前他們時疫爆發,別說壓了,一爆發立馬屠城,人都死完了,哪裏還傳得開。

「陛下,」

殿內官員商量妥當之後,紛紛請辭回到各部去辦事,唐正浩等尚書留了下來,單獨議事。

「可要單獨選官員來主管時疫一事?」

唐正浩滿心糾結,出現時疫後選出疫官主管眾事是景國慣例,在疫官到來之前,向來是當地官員來主管。

北硯眾官腦袋估計都快長蛆了,山南那邊也指望不上,黃有良這人他們可熟悉了,怕死怕得要命,能力比下有餘比上不足,平時還好,這種大事指望他,不如早點等死算了。

「朗月郡主雖是巡撫,可到底是奔著查明平康坊一事去的,主管時疫,怕是名不正言不順……」

唐正浩說不下去了,他和幾位尚書對視一眼,紛紛心底嘆氣。

不得不說,眼下最好的選擇,還當真就是這位郡主。

斬殺群官的魄力,安撫百姓的親和,她提出的隔離政策也有理有據,行之有效,換另外的人來,絕對沒她做得好。

可偏偏,這人身嬌體弱這事闔朝皆知。這可是時疫啊,古往今來可沒幾個疫官能活著回來。

唐正浩心下發酸,別的不說,這皇室宗親死在北硯,昌儀公主不得瘋啊。

「朕再想想……」隆狩帝嘆息,「諸愛卿先把其他事情安排下去吧。」

百官面面相覷,無奈嘆息一聲,行禮後走出大殿。

「陛下,這,」鴻福握了握手裏的銀錁子,心下猶豫地開口,「要不要把朗月郡主召回來?」

「北硯現下只有鎮守山南的太醫,負責看顧郡主玉體的太醫可還在京城呢。」

「郡主與災區百姓形影不離,若是染上時疫,那可如何是好?」

隆狩帝心底覆雜,他子嗣不豐,長子如今只有十歲,可以說,這麽多年來,是看著寧桉一點點長大的。

作為長輩,他恨不得現在就急詔寧桉立刻遠離北硯,快馬加鞭地趕回京城,過她安安穩穩的太平日子,雖說眼下風波頗起,可只要自己還在一日,她就不會出事。

可隆狩帝清晰地明白,除了長輩,他還是個皇帝,昨到這個位置上,就要事事為百姓考慮。

眼下,寧桉確實是最好的,不,應該是唯一的選擇。

鴻福見他沈默不言,心下焦急,「不若問問昌儀公主的意思?」

朗月郡主可謂是昌儀公主一脈和宣武將軍一脈唯一的子嗣了,昌儀公主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陷入險地吧?

隆狩帝眉心一凝,就在這時,大殿外忽然傳來一聲聲音。

「不用問了。」

昌儀公主身著官服,邊往裏走邊脫下披著的大氅,血色披風滑落,她的眼神卻無比銳利,透露著上位者的威嚴。

「皇姐,」隆狩帝看見她,心底無意識地一滯,「什麽意思?」

「讓寧桉擔任疫官,」

昌儀公主神色冰冷,「眼下並非正常時刻,她身為郡主,食祿多年,也該履行自己的責任了。」

「陛下,」

昌儀平靜地看著隆狩帝,從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弟弟眼裏看出濃厚的不可置信與悲傷,嘆息一聲,「你我都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

「時疫每拖一天,就會有無數百姓死亡。」

隆狩帝喉頭一梗,他當然知道,不僅他知道,文武百官都知道這個道理。

事實上,眼下擔任北硯巡撫的若不是寧桉,而是任何一個官員甚至宗親,他都會毫不猶豫地下令。

可偏偏就是寧桉。

「皇姐,」他深吸一口涼氣,把手中的折子遞給昌儀公主,「這不是一場簡簡單單的疫病,背後是聖光教和越國出的手。」

昌儀翻看兩頁,片刻後擡起頭定定地笑了兩聲,眼底滿是覆雜,「那就更應該是她了。」

「這——」

「阿璟,」昌儀公主笑了笑,輕喚隆狩帝的小名,「剛才我說的那些,不是我的決定,而是桉桉的決定。」

臨走前一夜,紅衣少女滿臉疲倦,眼神卻像是燃著火,她從地牢裏出來,背後是劉恒慘死的屍體,主動找到了昌儀公主。

「阿娘,」少女冷靜地開口,「北硯背後的事情絕對沒有那麽簡單,爹失蹤的事情也是。越國既然動手了,就一定是一套連環計。」

「如果我去北硯後發生了什麽事,需要你們猶豫後才能做決定的,」寧桉深吸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那就放棄我。」

「桉桉,你!」

「你瞎說什麽呢!」

彼時昌儀公主又慌又怒,下意識就要去遮她的嘴,寧桉反倒笑開了,「我做得的每一個決定都問心無愧,既然那時的我選擇做了,就已經想好所有的結果,包括我死在那。」

「我想要一直平平安安的活下去,可眼下的時局還不夠,還不能滿足我的願望。」

寧桉神色溫柔又堅定地攏住昌儀公主的手,「如果真的有那一天,還請阿娘幫我說服舅舅。」

隆狩帝是個好皇帝,寧桉一直這麽認為。

作為手握兵權的西南侯府公子,哪怕燕末帝再昏庸無道,他也能過好自己的日子,並且,絕對比這個時代大多數人過得好。

可隆狩帝卻站起來,頂著謀逆的罪名一步步爬上去,登基十餘年來無一刻懈怠,一心為百姓著想。

哪怕他的一些做法放在後世不夠完美,可也夠了。

「我的命不足與百姓的命相提並論。」

寧桉嘆息著開口,「阿娘,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就把我的話告訴舅舅吧。」

「相信我,或許沒那麽糟呢。」

眼下,時局如寧桉所預料的一般發展下去,昌儀公主心底酸澀,可還是強撐著,把所有事情告訴隆狩帝。

「這個傻子……」

高臺上,隆狩帝無力地坐下,手撐著額滿臉茫然,「這是時疫啊,有什麽陰謀詭計比得上時疫危險?」

「萬一她真出事了,我去哪裏找個侄女啊。」

殿內幾人眼眶一酸,鴻福搖搖頭,心底發澀,他正準備勸慰兩句,就見隆狩帝和昌儀公主幾乎同時收斂起面上所有情緒,從憂心子女的長輩變回了手握大權的上位者。

「鴻福!」

隆狩帝喊,「派人起草詔書,任命北硯巡撫擔任疫官一職,時疫什麽時候控制住,她什麽時候回來。」

「是!」鴻福心頭一緊,立馬傳命下去。

「當地官員若有違逆者,不論職位大小,一律處斬。」

隆狩帝冷聲補充,昌儀公主面含微笑看著他,半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早在聖旨頒布前,載著婦科聖手和各色藥材補品的馬車就已快馬加鞭,疾速趕往北硯。

「桉桉,」站在殿外,看著沈郁的天色,昌儀公主心下嘆息,「願我的女兒桉桉能如其名,平平安安地回來。」

「大家都在等你。」

***

另一頭,寧桉不知道宮中圍繞著她發生的一系列糾紛。

她前腳剛批完官吏遞上來關於北硯各縣時疫狀況的折子,後腳蕭山石就急匆匆地跑過來。

疫病區那邊,已經定下最初的方子了。

「什麽?!」

寧桉神色一變,立馬起身往外跑,蕭山石激動得眼角含淚,撈過鬥篷急匆匆地跟在後面跑。

「大夫們說了,等大人看過之後,就可以開始正式試藥了。」

「怎麽說?」

顧不上太多,寧桉一把掀開藥房簾子,激動地看向棚內眾大夫。

「大人,您快來看看,」唐老大夫難得露出笑顏,樂呵呵地順順長長的胡子,笑呵呵地舉起一張紙,「多虧了江大夫,這方子出得頗為合適。」

「我們找了兩個病人試了試藥,當真有效果。現下只要等大人您看過了,就可以開始廣泛使用了。」

「我又不是大夫,看了有什麽用,」

寧桉眼睛亮晶晶的,揮了揮手,「諸位先生決定就好,需要什麽藥盡管開口,我讓人送過來。」

唐大夫笑得越發開心了,他年輕時候也遇到過時疫,那時還是前朝。派來賑災的疫官愛逞能,偏要大夫改方子。

他還記得,因為這個,本來可以壓下去的病情,最後硬生生拖了快半年才好。

「這方子是江大夫研究出來了,我等不敢居功。」

雖然帶了鬥笠,可諸位老練的大夫還是能看出江晏青的年紀不大,本來就因為針法的原因頗感敬佩,眼下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唐大夫幾人激動地吹噓起來,「江小公子可謂是英雄出少年,天縱奇才!」

「大人您看!」

唐大夫指著方子給寧桉講,「銀翹,金銀花,貫眾,板藍根……這幾味藥是千金方銀翹散裏的,溫和,但是對這次的時疫來說效果不大。」

「江大夫奇就奇在加了後面的幾味藥,麻黃、杏仁……這些藥大都含毒,一個不小心就容易出事。可偏偏能和其他幾味藥相輔,作用得恰恰好!」

對於大部分中藥,寧桉都只認識名字。但這不妨礙她看出幾位老大夫的激動,心底對江晏青醫術的讚揚更上一層樓。

這方子和他本人一樣,用藥奇詭,大膽,藥毒難分,劍走偏鋒又有跡可循,並且效果有目共睹。

「現在立馬讓人熬藥試試,觀察兩天,沒問題的話就公布方子給其他疫病區的人,盡快讓所有人都用上。」

寧桉斬釘截鐵地蓋了章下命令,藥房內外一下子忙碌開來,取藥的取藥,燒水的燒水,一時間,她反倒是成了最閑那個。

寧桉心底輕快,笑盈盈地看著眼前忙碌的場景,視線一轉,看向了江晏青。

真是奇怪啊……

寧桉不由得心生感慨,這麽熱鬧的氛圍裏,最大的功臣依舊鬥笠黑紗,獨自側首坐在藥房角落。

堆棧而上的架子上滿是各色的藥材,腳旁還有各種各樣的器皿,空氣裏彌漫著苦澀的藥味,江晏青坐在其中,瘦削,安靜,神秘,孤僻,仿佛熱鬧與他無關。

這就是常人眼裏的江晏青嗎?

寧桉心底默念,她笑了笑,主動朝著那處角落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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