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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7章無罪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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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7章 無罪之罪

在那段時期,蘇世安所承受的指點,比起關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關椴是幸運的,他曾經在家裏躲了幾年,避過了那段輿論高峰期。而後他遭遇的,不過是在海嘯過境後,所殘留的一點浪花而已。

但,他所逃過的,卻都是蘇世安正在真切面對著的。他被推到了風口浪尖,遭受著來自整個世界的惡意。

最關鍵的,是兩人的身份又有不同。不管關椴的表現再蠢,再糟糕,他也仍然是受害者之一。而蘇世安卻是實實在在的“罪犯的兒子”,是所有不加掩飾的仇恨的終極宣洩口。

那段時間,蘇世安甚至會羨慕被關在牢裏的父親。

他可以安安靜靜的坐牢,即使他曾經犯下過滔天大罪,卻也沒有人再能傷害到他。而自己還活在社會上,戴著惡鬼面具的蕓蕓眾生穿梭在他身邊,要在他身上清償父親所遺留的罪孽。

每一天,他都會被同學欺負。他會被抽耳光,會被按在廁所裏踢打。即使他只是好端端的坐在座位上,也會突然有人推倒他的桌子。然後無論他是反抗,還是隱忍,都會招來一陣更加激烈的欺淩。

沒有人會來為他說一句公道話,這場自以為的正義制裁,就在毫無節制的發展下,演變成了一場“惡”的狂歡。

蘇世安覺得最荒謬的,就是他們欺負自己,竟然欺負得如此理直氣壯。

好像欺負罪犯的兒子,就是在主持正義。

是啊,欺負罪犯“沒有任何過錯”的兒子。

每天來到學院,就好像來到地獄。而就是這樣一個地獄,卻是母親正苦苦求著導師,希望可以讓他“留下來”的,這是何等的荒謬。

這日覆一日的折磨,他都沒有告訴母親。每天早晨,他任由母親為他換上漂亮的衣服,背著書包來到學院,被欺負過整整一天後,再背著書包,若無其事的走向母親。

這就是他的生活。

這讓人惡心的生活。

在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他也曾經絕望的問過導師:

“為什麽每個人都要欺負我?我的父親是罪犯,所以我也是罪犯嗎?”

那時,導師望著他的目光裏,有種被壓抑的悲傷。她顫抖著扶住他的雙肩,盡力安撫道:

“沒這回事!連坐制度早就已經被取消了,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你還是我們班的一員,就像其他的任何同學一樣!”

蘇世安笑了,他笑得那樣冰冷。

“是嗎?我沒殺人,也沒犯法,為什麽我要承受和罪犯一樣的待遇?”

“除了還擁有自由之外,所有罪犯要接受的懲罰,到了我這裏一分沒落!我做錯了什麽?那個死去的捕快,他的兒子是受害者,難道我就不是嗎?”

“如果沒犯法的人,下場也會變得像罪犯一樣,那守法還有什麽用?”

導師一時也有些無言以對。在她看來,這個孩子確實是可惜了。明明比班裏的所有人都優秀,但現在,偏偏就是他家裏出了這樣的事。

“蘇世安同學,你不要這樣想。”導師放緩了語氣,“現在是輿論最激烈的時候,不排除有些人可能會有一些……‘不理性’的行為,但是你要相信,這些都一定會過去的……”

蘇世安倏地擡起視線:“那是要多久?你告訴我吧,我等著。”

在他的質問下,導師有些心虛的沈默了。這件事會持續發酵多久,所造成的連帶影響又會擴散多久,這都不是她能保證的。

“回答不上來了是麽?”蘇世安露出了一個意料之中的冷笑,“所以,我不能正常上學,將來也不能正常工作,我一輩子都擺脫不了這個陰影,然後直到我死的那一天,這些圍攻過我的人就會忽然良心發現,會一起為我平反嗎?”

“連坐制度取消了又有什麽用,它還不是留在每個人心裏。”

……

就算把導師質問得啞口無言,對自己的處境,卻不會有任何改變。

蘇世安很清楚,每個人心裏,都難免有那麽幾分惡果。平時他們能夠克制,或是為了遵守律法,或是因為擔心對方的報覆,所以他們壓抑了自己的“惡”。

但如果有一天,有一個人是可以隨意被欺負的,你不用擔心他會反抗,因為欺負他本身就是在懲惡揚善。甚至是,全班都在欺負他,如果你不去欺負他,你就是跟他同流合汙,其他人就會連著你一起欺負。

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們心底最本質的惡都會被發掘出來,進而無限放大。心情不好了,就可以來踢他一腳,閑來無事了,就可以來揍他一頓,還可以頂著一個正義之名,這是多麽劃算。

只是一群小孩子,心底就可以有著這樣的“惡”。難怪等他們長大成人,那罪惡之果也會不斷開花發芽,直到長成參天大樹。

導師不會不清楚,正在自己的班級裏發生的一切,但她卻選擇了視而不見。所以,她跟那群欺淩者,又有什麽不同呢?

一方面助長班裏的“惡”,一方面又虛情假意的安慰自己,兩邊的好人她都想做,但是……哪有那麽便宜?

這就是大人世界裏的生存哲學麽?蘇世安回望著辦公室的招牌,還真是虛偽到令人作嘔——

……

這一天,那群同學又一次圍在他身邊,他們唱著自編的歌謠,對比著誰的歌詞最有創意,這就是他們最喜歡的娛樂。

向來是選擇忍耐的蘇世安,這一次忽然爆發了。

他猛地抄起桌上的文具盒,力道之大,文具當場就嘩啦啦的倒了一地。而他就這樣一手握著文具盒,將一名帶頭唱歌的胖男孩打倒在地,一遍一遍的朝著他的頭上狠砸。

那些之前還抱團欺負他的同學,看到這一幕卻忽然膽怯了。過了好一陣子,幾個平時力氣大些的男孩,才敢壯著膽子上前拉架,嘗試著要將兩人分開。

但蘇世安這一次卻如同發了瘋魔,那些來拉他的人,也被他各自甩開,鐵制的文具盒一次次的砸落,眼中閃動著嗜血的瘋狂。

地上的胖男孩起初還哼哼兩聲,漸漸的,就再也沒有了聲音。

蘇世安仍然在機械性的重覆著動作。直到他們終於被趕來的導師拉開的時候,那個胖男孩的額頭已經被砸出了一個血窟窿,蘇世安也是滿手的鮮血,但這時的他,卻緩緩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

醫館內,手術燈持續的亮著,被砸傷的胖男孩,到現在都還沒有脫離危險期。

蘇世安的母親,學院的導師,以及男孩的家長都到了。場面一時竟然宏大得如同三方會審。

這一次,他是一定會被退學了。

他相信,學院等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太久。

看著那些人“意料之中”的目光,蘇世安只覺得很可笑。

就因為自己是罪犯的兒子,所有人都把自己當成了潛在罪犯。他們一邊畏懼自己,一邊又來肆意的欺負自己。自己的隱忍,只能換來他們的變本加厲。

他試圖息事寧人,他們卻用最大的惡意來揣測自己,“這小子到底在打什麽鬼主意?他肯定在盤算著報覆我們吧?”

直到他終於奮起反抗,他們又會擺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看,我就說他會犯罪吧?”

我不想犯罪,只是你們沒有留給我第二條路。

我不想犯罪,但你們的行為,卻讓我慶幸自己犯了罪。

至少現在,我覺得自己被罵得不冤枉了。

……

在等待手術結束時,他看到母親不停的道歉。多可笑,她明明也沒有做錯任何事。難道這個世界,就是永遠要讓沒錯的人去道歉,承擔不屬於他們的罪孽嗎?

男孩的母親是個貴婦人打扮的,一身名牌的衣服首飾,閃亮耀眼。但她的態度卻是咄咄逼人,手指點點戳戳,聲音尖利而令人煩躁,就像是一只發瘋的母狗,正在不停的狂吠。

所有的光鮮亮麗都被剝落,只剩下那不加掩飾的潑婦皮囊。

蘇世安只聽清了幾句話。

“管好你家小畜生!如果他再敢碰我們家嘉嘉一下,我就親手剁了他!”

母親雖然一向柔弱,但眼看自己的兒子受到這樣的羞辱,她還是被激怒了。

“嘉嘉他娘,我兒子也跟我說了,是嘉嘉在學院裏一直欺負他,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才……”

那貴婦人的聲音立馬了提高八度:“誰欺負誰?啊?我兒子都被打住院了,誰欺負誰?!”

“他是罪犯的兒子!罪犯的兒子也一樣是罪犯!還有你,你是跟罪犯在同一張床上睡過的,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來著,龍勝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要我說這小畜生就該跟他爹一起被丟到大牢裏去,待在外頭指不定哪天就又成了一個罪犯,危害我們這些良好市民的安全!”

蘇世安聽著她瘋狂的尖叫,那張始終面無表情的臉上,卻漸漸扯起了一個殘酷的笑容。

擺在他面前的,一直就只有三條路。

不反抗——對方會一直欺負他。

反抗——如果傷勢不嚴重,沒給對方足夠的教訓,等他休養好了,會繼續欺負自己。

反抗——如果傷勢嚴重,自己就需要承擔責任。

所以,自己就只有乖乖被欺負這一條路嗎?

既然是這樣的話……那就把欺負自己的人一起拉下水吧。受傷的人是對方,承擔責任的是自己,很公平。總比被欺負的是自己,對方卻什麽代價也不用付出,好得多了。

……

看到母親從口袋裏拿出大把的錢,交給對方墊付醫藥費的時候,蘇世安遠遠望著手術室的目光,忽然變得反常的兇殘起來。

他應該死掉……

只要他死掉了,就好……

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的眼神開始改變了。

他的眼睛裏,開始充滿了仇恨,再不像一個孩子的眼神。

……

在醫館裏折騰了一天,回到家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自家的雜貨店被人砸了。

貨物翻倒了一地,玻璃窗被打破,路過的行人指指點點,卻沒有人願意提供一點幫助。

一個月,不,應該是幾個月的辛苦都白費了。

一定也是那幫人的報覆吧。他們那麽有錢,他們可以輕易做到想做的一切。

蘇世安甚至都可以想象出,那個瘋女人點出幾張銀票,交給幾個眼冒貪婪的小流氓的場面。

只有她家的孩子才可以欺負別人,是啊,因為只有她家的孩子才是個人。

也許在那個男孩告訴她,自己今天又揍了那個“罪犯的兒子”一頓的時候,她還會滿臉堆歡的捧起兒子的臉,誇獎著“寶貝真棒”。

這就是他們強加給自己的罪,自己的“無罪之罪”……

母親又在哭了,自從父親坐牢之後她就總是在哭,哭得讓他厭倦。

所以,白天對那幫人態度再好又有什麽用?他們還是不會領情。

對付他們,就只有以惡制惡,讓他們也狠狠的痛一次……

……

深夜,黑暗的房間裏,忽然亮起了點點火星。

蘇世安蹲在廚房裏,默默的點起了一根煙。

嘗試著放到嘴邊,才吸過一口,他就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這也難怪,他一直都是個好孩子,煙酒這些東西,他從來都沒碰過。

不過,以前沒有接觸的,他今後都要去接觸起來……

轉過煙頭,狠狠按在了手臂上。劇烈的疼痛讓他面容扭曲,但他卻始終忍著沒有叫出一聲。

接著,他又拿出了一把美工刀,對著自己的手臂,緩慢而堅決的割了下去。

鮮血,一滴一滴的淌落在地板上。

那一晚,他已經不記得一共割下了多少刀。在不斷侵襲的痛楚中,他竟然隱約的體會到了快感。

也只有這樣的劇痛,還能讓他感到,自己是真實存在的。

“總有一天,我會讓那些曾經傷害我的人,都體會到同樣的痛苦——”

他再次點起了一根煙,冷漠的將煙頭按在了自己鮮血淋漓的傷口上。

噝噝冒起的白煙中,蘇世安滿足的嘆了口氣。就好像現在被燙得皮開肉綻的,並不是他的血肉一般。

要想不被人欺負,就要比對方更狠……比所有人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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