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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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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鹽

長生觀內,香火繚繞,人跡罕至。

謝瑾先是乘著馬車一路到了浩渺山下,而後又改坐轎子一路上山,到了觀內。

這長生觀為前朝天澤年間所建,距今已有百餘年,觀中香火一直由謝家供養,所以幾乎等同於是謝家的家觀。

謝七郎平日裏沈迷道學,酷愛煉丹,也是在這裏住的最多。

如今謝七郎傷重的消息還被謝家捂著,謝瑾自然也就把這糟心的兒子留在了觀內養傷,只是暗中遍尋名醫前來診治。

說起謝七郎這個兒子,謝瑾是又恨又愛又悔,他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兒子廢了,不只服散,還亂服丹藥搞壞了身子,以後連個子嗣也留不下來,但......他從來沒有想過兒子有一天會廢得這麽徹底。

這一次的炸傷,不只傷了謝七郎的顏面,還弄瞎了他的左眼,廢了他右手三根手指,半個手掌都炸爛了,且大夫說了,謝七郎被毒煙傷及了喉嚨和臟腑,能活多久,全看天命。

謝瑾一邊惱恨謝七郎的所作所為,一邊又暗恨舒晴月和姜泯,若不是他們搞出什麽煙花,他的七郎也不會傷到這種程度。

但更令他惱恨的還不止如此,他此番前來,也正是為了和七郎商議此事。

雖然七郎廢了,但謝瑾知道,若論才智計謀,七郎才是謝家最出眾最優秀最狠毒的那一個。

所以一旦遇到什麽大事難事,謝瑾都會第一個來找七郎商量。

今日也是如此。

才一進到謝七郎的臥房中,謝瑾就忍不住落下淚來。

“我兒.......”他看著七郎臉上纏著的白色絲絹,還有同樣被絲絹包裹著的右手手臂,一時之間悲從中來,他的七郎自小就驚才絕艷,十四歲便有了書畫雙絕的美名,可如今,他的右手卻廢了,以後再也拿不起筆,作不了畫了.......

謝七郎此刻是醒著的,他之前服過散,已經發散完了,此刻也並不覺得痛,情緒處於一種微妙的淡漠平靜中,但腦子卻是分外清醒的。

他靠在塌上,用完好的左手請父親落座。

他的嗓子傷了,現在一句話都說不出。

所以,他的左手邊放著一張案幾,上面有筆墨竹簡。

——生死有命,此乃大道,父親無需過度傷懷。

謝七郎用左手寫了一行字,而後,將那支竹簡遞給謝瑾。

謝瑾看到這一幕,內心真是五味雜陳,作為一個父親,他真的失職,這麽多年,他竟從來都不知道,七郎的左手書居然也如此出色,絲毫不遜於右手。若是這孩子沒毀掉的話,他謝家還有何可懼?

可偏偏......

“你的傷勢......”謝瑾說不下去了,索性硬起心腸,直接說正事。他命人把帶來的一個陶甕送了上來。

謝瑾揮退所有伺候的奴仆,而後親自將陶甕的蓋子打開。

謝七郎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看了過去,只見裏面盛著一種細白如雪的沙粒。

“這是鹽。”

謝瑾說著,用手抓起一碰,讓細鹽如流沙一般自他的指間流過,而後又重新落回的陶甕中。

謝七郎那只眼睛亮了亮,他此生從未見過這樣潔白的鹽。他生來富貴,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對於鹽,他並不陌生。但他吃過的那些鹽,都是世家們自己用鐵鍋煮的,把含有鹽的礦石砸碎,讓鹽融入水中,而後經過沈澱、過濾、最後制成鹵水,再放入大鐵鍋中熬煮,最後把水熬幹以後,得到的就是鹽。

但這樣的鹽多半是青灰色,含有一定的雜質,味道鹹中帶著微微的苦,並不能多放,否則反而會影響菜肴的口味。

鹽的制作成本高昂,且鹽礦、鹽湖一般都由世家把持,尋常庶民根本接觸不得,更何況煮鹽需要大鐵鍋,陶甕禁不住燒,會裂開,需要這個過程很漫長,需要消耗大量的木柴和人力,這些都是平民百姓支付不起的成本,所以數百年來,鹽都是極其昂貴的奢侈品,唯有世家權貴們才能肆意享用。

至於尋常庶民,有錢的能夠節衣縮食買一點,每個月吃幾頓加了鹽的飯食,好讓自己不至於因缺鹽而生病死去。那徹底買不起鹽的百姓怎麽辦?

這一點,謝七郎也曾真的了解過。

有些人家會想盡辦法弄到一塊含有鹽的礦石,然後吊在屋頂,每次吃飯,都輪流去舔一舔,像牛馬牲畜那樣,雖然能夠嘗到的鹽味有限,但多少也能品出點鹽味。

但這還不是最離譜的,最最令謝七郎接受不了的其實是另外一種方式,那就是‘廁鹽’。

據說,是用石頭圍在茅廁外邊,天長日久後,這些石頭上會‘長出’一層白色的硬殼。

把這層硬殼敲下來,融化在水中,然後煮沸,就能當做鹽來使用了。但謝七郎喜歡煉丹,教他煉丹的術士告訴他,這樣得來的廁鹽並不是鹽,而是硝,吃多了是要死人的。

除此之外,還有些用草木灰泡水,而後熬煮,得到所謂的‘鹽’,但這其實都不是真正的鹽,只是嘗起來有與鹽類似的鹹味罷了。

庶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鹽對人的身體來說太重要了,人不吃糧食會死,但若長期吃不到鹽,縱使吃到糧食也會生不如死,甚至死得更快。全身無力,精神萎靡都是輕的,更重的會全身浮腫,甚至眼瞎耳聾,什麽可怖的病癥都可能染上。

所以,鹽對於百姓們來說,是絕對不可或缺的。而這,也正是世家們把持鹽礦鹽湖的原因。只要握住了鹽,就等於握住了天下萬民的錢袋子,他們想活命,想不生病,就要想盡辦法來買鹽,當然,這裏的‘他們’指的是手裏還有些錢財可用的庶民,至於連鹽都買不起的庶民,那根本不算人,在世家眼中,他們與牛馬牲畜無二,根本不用在意。

謝家的封地中就有兩處大鹽礦,而謝家也正是靠著這兩處鹽礦,每年財源廣進,養著他們家將近二十萬的私兵部曲。也正是因為謝家有著二十萬的部曲,所以,無論在前朝還是在如今,都在朝中舉足輕重,無論誰做皇帝,都要對謝家禮遇三分。鹽,是謝家豢養私兵部曲的底氣,而私兵部曲則是謝家在朝中屹立不倒的底氣。

同理,其他世家也一樣。大家都靠著煮鹽買鹽來斂財,可無論那個世家,也都不曾制得出這樣細白如雪的鹽。

謝七郎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用手指沾了些許細鹽送入口中。

只有單純的鹹味,不澀,不苦,沒有任何雜質異味。

“你可知這雪鹽作價幾何?”

——這一甕雪鹽,怕是百金不只吧?

謝七郎寫道,畢竟物以稀為貴。這樣潔白美麗無暇的鹽,可想而知會多受世家追捧。

謝瑾搖了搖頭,苦笑道,“錯了,這一甕南邊只賣二十文。”

二十文?謝七郎真的震驚了。

“不止如此,南邊的粗鹽如今只賣兩文錢一鬥,尋常人家買上一鬥,能吃上一年半載還綽綽有餘。那粗鹽我也看了,雖不及這雪鹽精美,可也同樣沒什麽異味雜質,對尋常庶民來說,怕是從來都沒見過那麽好的鹽。”

謝瑾說著,眼神越發冷冽陰沈。

謝七郎左手急書——燕北王瘋了不成?

燕北王手中能有多少鹽礦鹽湖?有多少鐵鍋木柴,能夠供得起南方三十二城數百萬庶民吃鹽?難道只是為了對付世家?這這豈不等於傷敵一千,自損一萬?這樣以本傷人的方式,又能持續多久?

“沒瘋。你當這是什麽鹽?不是礦鹽,也不是湖鹽,而是.....海鹽。”

煮海制鹽?

那這成本也太高了啊!

謝七郎的疑問全都寫在了眼睛裏,謝瑾繼續說下去,“不是煮的,是曬的。燕北王聽從舒夫人獻計,在海邊開了十萬畝鹽田,然後把海水灌進去,期間不時翻動,海邊日照充足,海風不斷,只要不下雨,曬個十幾日就能出鹽。”

謝七郎此時的震驚絲毫不比第一次見到煙花的時候小,曬海成鹽,完全不用鐵鍋,不用柴火,甚至除了翻動鹽田的人力,什麽成本都不用付出,這簡直就是一本萬利,萬萬利!

但謝七郎很快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已經從父親陰沈的臉色中讀懂了一切。

像是這樣無本萬利的制鹽秘法,換做尋常世家肯定是藏著掖著,畢竟以前的千年百年,從來沒人想到過,鹽居然還可以是曬出來的!無邊無際的大海,就是無邊無際的鹽,這秘密要是守好了,足可以令子孫萬代興盛不衰了。

可是父親卻如此輕而易舉的就道出了燕北王的制鹽秘法,那麽只有一種可能,這曬海成鹽的法子,是燕北王故意公之於眾的,現在一定不只世家知道,恐怕庶民百姓都知道了。

謝七郎心底一片冰涼,比他得知自己被炸殘廢時還要冰涼。

燕北王這是把所有世家的脖子踩在腳下,而後抽刀放血啊!

若鹽不再是珍稀之物,人人皆唾手可得,那世家手中的鹽還有誰來買?還有誰稀罕?世家沒了賣鹽的進項,怎麽維持龐大奢靡的開銷?怎麽繼續豢養私兵部曲?

雖然世家手中還有封地、土地、奴隸、以及數量龐大的隱戶、佃戶,但僅靠這些是不夠的!

就以謝家為例,若是沒了賣鹽的進項,他們手中那二十萬部曲就成了燙手山芋,養不起,扔不掉,造反又不夠,難不成要去打家劫舍占山為王?

還是上交朝廷斷尾求生?

那世家在皇權面前還有什麽地位可言?

這姜泯,實在是可怖至極!卑鄙至極!

想到這裏,謝七郎又寫了一行字——舒氏不死,世家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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