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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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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清晨薄陽, 雲層淺淡。

寧久微坐在院子裏寫字,時不時擡頭看一眼侍女陸續搬來的梔子花。

之前的都不小心被她養死了,見她挫敗, 王兄又找來幾盆生長十分好的梔子花,說教她養護。

近來王兄有些忙碌,父王也將她圈在王府,兩耳不許聞窗外事。

“長公主,顧大人來了。”

銀燭輕聲稟報。

寧久微抄書未停,“不見。”

“可是顧大人說, 公主想找的人找到了。”

劉照泠是個性情古怪的文人, 才氣過人文采斐然,聽說他愛酒愛美人, 愛廣交朋友。

但陳最找到人, 卻無論如何請不動。她這個明宜公主的名義也沒有用。

有鋒芒之人總是傲氣的,就像顧銜章,所以她並不十分在意, 依舊只要陳最用溫和的方式請人。

顧銜章如何得知她在找人寧久微不清楚, 但並不意外,反正他想知道什麽總有辦法知道。

清早的霧氣漸漸散了些,顧銜章到時, 公主殿下正在擦拭梔子花的綠葉。

“微臣見過長公主。”

他彎腰行禮,芝蘭玉樹。

寧久微擡眸看了眼。

從認識顧銜章以來, 就沒見他彎過腰。

她多看了一會兒。

“起身。”

寧久微收回目光, 隨口問, “本公主要的人呢。”

顧銜章直起身, “劉照泠行蹤不定,近日不在京城, 過兩天公主便能見到他了。”

“那麽顧大人今日特意來寧王府做什麽?”寧久微細致地擦拭著綠葉,低頭嗅了嗅輕開的花苞, “一句話的事,讓元青帶過來就可以。”

顧銜章走近,站在她身旁。聲音低了一點, “公主殿下在生我的氣嗎。”

寧久微側目看他,“本公主為何要生氣。”

他垂眸看進她眼裏,輕聲解釋,“那天晚上,微臣沒有想要做什麽。手臂的傷只是看起來很嚴重……”

“傷口血流不止,也只是看起來很嚴重嗎?”寧久微淡聲道,“你沒有想要做什麽,那是打算失血而死嗎?”

顧銜章微窒一瞬,不知如何作答。

他的確很早就想過自己的結局。

他因巨大的毀滅與仇恨而存活,他的生命從親眼見家族在磅礴無情的大火中消亡那一刻起就成了一片死寂。

那是無比痛苦的夢魘。

覆仇的結局是滅亡。他很清楚。

但沒有人能夠審判他。當仇恨了結,失去生的意義,他的一切以至生命似乎都將成為虛無的幻影。了無生趣。

上輩子更是如此。

抹去一切能夠守護她,他仿佛為死找到了最後的意義。

淪為反臣,死在新朝之日。他知道她會永遠記得他。

公主殿下是明媚的月亮。

從幼時海棠樹下第一次相遇,他就將她放在心裏。想永遠將她高高捧在天上,註視,守護。

小時候只有長姐和他說,我們要活下去。

活下去做什麽呢,活著長大是為了覆仇,當仇恨了結,又該為了什麽。

那時連長姐也離他很遠了。

沒有人再告訴他要活下去。

所以這一世寧久微告訴他了。

他的公主殿下一次次告訴他,只要他活著。他的月亮一次次將皎潔籠罩在他身上。

他不想死。可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

顧銜章沈默之間,寧久微看著他,聲音微不可察地顫了顫,“顧銜章,你沒有把本公主的話放在心裏。你不在意我。”

“我在意。”他心臟發緊,急切又壓抑。

她很想告訴他,她了解他心底深處萬念俱灰的痛苦。上輩子寧王府覆沒,她被追殺至絕境之際,亦是早就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是顧銜章救她,傷痕累累地告訴她,‘只要你活著。’

他根本不知道那晚她看見他白衣染血在月色下沈睡一般靜謐的樣子有多害怕,她以為自己還是又失去他了。

她眼尾泛紅,顧銜章伸手碰了碰她的臉,聲音有些啞,“對不起,再也不會了。”

寧久微垂眸躲開,不再看他。

她肌膚雪白,眼睛和鼻尖泛紅時薄薄一層就很明顯。

待她平靜了一會兒,顧銜章低聲開口道,“過幾日燈市就要開了,一起去好不好?”

寧久微吸了吸鼻子,“不去。”

“那一起去泛舟。”他說。

寧久微繼續擦拭梔子花的葉片,“冷,不去。”

“賞梅,好嗎?”

“王府也有許多梅花樹。”

耳邊一時沒了聲音,寧久微悄無聲息地側眸看了一眼,顧銜章低垂著眼睫,不知是思考還是落寞。

寧久微抿了抿唇,“不過本公主近日在王府待的無聊,出門走走也不是不可以。”

不等他說什麽,她又道,“但你記得把劉照泠帶來見我。”

“不過顧大人是如何說服他的?”寧久微有些好奇。

“沒有說服。”顧銜章輕頓片刻,“用了些特殊手段而已。”

寧久微狐疑地望著他。

*

兩天後,劉照泠出現在寧王府。

這位大文豪和寧久微所幻想的倒是不太一樣,寧久微本以為怎麽著也是一位留有髯須的老頭,不曾想真正的劉居士年輕俊秀,一襲道袍,瀟灑自如。

寧久微見到人時,他正散漫地靠坐在一株梅花樹旁的假山石上。

她目光靜靜打量一番,彎唇道,“劉居士,久聞大名。”

聞言,劉照泠側目看過去,“這位就是明宜長公主?”

他眼神坦蕩直接,眉宇浮現笑意,“果真是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沒想到我今生也能見到明宜公主。”

他起身顧自微微行了一禮,欣賞之意溢於言表,“我可以給公主寫詩嗎?”

寧久微淺淺啟唇,倒也不是不可以。

若眼前不是名聲鼎鼎的劉照泠,如此冒犯長公主可是要治罪。

不過沒等她開口,便聽顧大人淡聲接了一句, “放肆。”

“放肆?顧大人才是欺人太甚。”劉照泠哼笑,告狀道,“長公主殿下,顧大人不知用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段讓我的好友都不敢與我接近,我如今連喝酒都找不到同伴。孤獨地要命。”

寧久微看了眼顧銜章,原來這就是他的特殊手段。

意外地溫和文明。

“是本公主讓的,還望居士莫怪。”

劉照泠擡了擡眉,“既是長公主,那便算了。長公主殿下千方百計要見我,是為了什麽?”

“自然不是要寫詩的。”寧久微笑了笑,請他在院中坐下,倒了兩杯茶,“本公主記得,兩年前居士修過一本野史。寫了寧王爺與顧上卿的那場起雲臺之變。”

劉照泠不甚在意地揚唇道,“不止一本,不過都被毀了。”

他端起茶杯遞至唇邊,隨意地說,“為此還有許多人想要我的性命。在下又是挺惜命的人。”

寧久微道,“那是因為只在你筆下,顧上卿從來不是反臣。”

“那都是我胡編亂造,野史本就是胡編亂造。但長公主若要降罪,在下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青史又何曾每個字都真切。”

劉照泠飲了口熱茶,沈靜一瞬,一雙瞳色明清的眼睛看向她,“那麽長公主是想讓我再修編一本?”

寧久微正要繼續講,劉照泠忽而起身,“我不會再寫了,告辭。”

顧銜章坐在一旁靜靜倒茶,並無阻攔之意。

寧久微站起來攔住去路,“為何?”

她走近兩步,半認真道,“劉居士,本公主雖然喜歡你,但是你若太放肆,本公主也是會治罪的。”

顧銜章擡眼,目色清幽。

“除非你告訴我為什麽。”寧久微說。

劉照泠停在原地,輕笑了聲。

“那公主又是為什麽?如今連先帝的朝代都已過去,青史也成定局,有何意義?”

“此言差矣。史官和文人的筆亦是最鋒利的刀劍,可以殺人,也可以在區區一頁白紙上留下橫穿千年的力量。”

寧久微看著他,“青史和野史哪一頁才是歷史,後人自去猜測評判。本公主想要的,只是一筆幹凈的顧字。”

顧銜章端茶的手頓了頓。

劉照泠目色微動,垂眸未言。

院外,寧王爺停在月門,思緒久遠。他看向墻角盛開的枝頭白梅,眼前又浮現那些斑駁晦澀的記憶。

他想起懷安曾和他說,他為官此生,史書上有他幹幹凈凈一個名字就足矣。

……

*

燈市開始的第一夜,便是上京城夜晚最明亮的地方。

同父王和王兄說過後,寧久微便出門了,顧大人的馬車就停在王府外。

前兩天燈市還未開始時,寧久微便早早同父王報備過。一遍又一遍地說。

她喜歡這樣和父王報備事情的感覺,和小時候一樣。

乘馬車到燈市後,原本是和安禾還有林霽約好了一起的,但他們來的中途林霽忽然帶著安禾放煙花玩去了。

於是只有她和顧銜章一起。

燈市有一條臨湖的祈福街,走在青石板路上,可以看見兩邊幾棵蒼勁年久的大樹上掛滿了各式的彩燈。

寧久微拎著自己的海棠花燈多走了一段路,在安靜的湖邊挑選了一棵看上去最好看最高大的祈福樹。

樹底下有一塊大石頭,顧銜章扶著她踩上去,雙手護在她腰側,但樹枝還是太高了,寧久微試了一下還是夠不著。

“我來。”

他說著要把她抱下去,寧久微連忙搖頭,“都說要親手掛的。”

雖然她不信什麽怪力亂神,但關於這些美好的祝願祈福,人們都願意付諸虔誠。

何況是要給父王掛的祈福燈,她更想要認真對待。

“要不換一棵樹……”

寧久微沒說完,顧銜章摟過她,用抱小孩的姿勢將她抱了起來。她及時撐住他的肩膀。

“這樣就可以夠到了。”

他擡頭,燈輝都映在他眼睛裏。

寧久微看看他,伸手再試了一下,很快把燈好好地掛上去了。

她雙手合十祈願片刻,低頭望向顧銜章,“好了。”

他目光認真註視在她臉上,沒有放她下去。

寧久微看著他,“顧銜章。”

他輕輕勾唇,“微臣只是忽然發覺,這樣看長公主最是傾國傾城。”

燈輝不及,月色不及。

寧久微不說話。

她聽見他低柔沙啞的聲音,“公主殿下,要再選一次駙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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