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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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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只要你活著。

她必須這麽告訴他。

他太狠心了, 連自己也可以放棄。

上輩子從他們和離,南鄯求親,到寧王府覆沒, 淩王造反……所有的一切接二連三地轟然坍塌,絲毫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

最後顧銜章沒能等到確切的真相,她則被他困在至死精心欺瞞的幻想和謊言裏。

於顧銜章而言,公主殿下是他最幹凈的魂魄。他親眼見過她崩潰破碎的樣子,深知恨他會令她痛苦。

因此佞臣禍朝、駙馬造反的結局,遠好過她清楚地了解他們之間相隔仇恨。

他說他不恨她的父王, 不恨皇室, 更不恨她,只有最後一句是真的。

寧王府走向覆沒非他親手造就, 但所有人與事就像一盤棋, 都在他棋局之中罷了。

寧久微也忽然明白他為何不與人對弈。

棋局見心,棋風再內斂偽裝,也無法全然虛與。

縱然顧銜章與她對弈時四平八穩, 她依然能察覺他布局之下洶湧克制的狠厲。他喜歡廝殺, 暗算,絕路。

顧銜章心有魔障。

一個自幼親眼見證家族被屠滿門的人,能有多少七情六欲。他的血都是冷的, 眼無生死。對自己的性命更毫無珍視。

與他風華之姿截然不同,他的心早就被仇恨與毀滅吞噬, 陰暗無光。

而當唯一的那抹光亮也無法緊握守護, 他便會坦然無畏地解脫回陰暗。仇恨是有結局的, 當了結一切, 覆仇的盡頭即是滅亡。

顧秋詞正是因為太過清楚這一點,自始至終都不願意顧銜章走這條路。

可到頭來他們之間也只剩訣別。

家族覆沒時弟弟還很小, 顧秋詞永遠記得她是見證曾經那雙原本明亮又幹凈的眼睛變得無波無瀾,宛如死水。

顧銜章越長大後性情就變得越冷,他執意要走仕途,姐姐無論如何也勸不住他。

後來他踩著別人的骨血一步步走到那個位置,變得越來越陌生,顧秋詞便徹底死心了。

她甚至用斷絕關系來威脅過他,可他從不為所動。

顧銜章始終將長姐好好地保護在金陵,他知道姐姐恨他。

很久之前,顧秋詞認識一個人,是當時金陵節度使身邊的一個侍衛。

後來元青殺了他。

那是顧銜章仕途的第一步臺階。

顧秋詞質問他時,他依舊無比冷漠。他說虛偽的節度使該死,侍衛也不幹凈,手上不知沾過多少無辜人的血。

姐姐打了他一巴掌。

顧秋詞難過更多是因為他變的太陌生。她不想讓弟弟變成那樣的人。

不擇手段,手段陰詭。

就像當初屠殺顧氏滿門的佞臣。

後來顧銜章入京 他知道姐姐不會願意跟他走。於是將她安頓,限制她的自由。

的確與囚禁無異,可他要保護她。哪怕長姐一直恨他。

而上京城,繁華無盡,在顧銜章眼裏也皆是灰白黯然。

於他而言,這世間只有一道身影有著最明媚的顏色。

寧久微並不知,其實顧銜章第一次見她,是在他十九歲狀元及第進宮覲見陛下之時。

四月初九,那日正逢明宜公主生辰。

他面聖不在太和殿,而在禦花園。

彼時正見五花八門的民間雜耍在表演,那是陛下特意請進宮給明宜公主看的。

高處的亭子裏,陛下和皇後娘娘閑坐飲茶,安禾公主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欣賞表演。

但周遭的一切顧銜章都並不在意。

從第一眼開始,他的目光便準確無誤地凝望到了那抹身影。

緋色桃夭襦裙華麗嬌媚,灑金裙擺粼光淺淺。十六歲的少女懶懶地倚靠在軟椅中,眼睫輕輕顫動地覆下,撐著額頭昏昏欲睡。

隨著她慢慢悠悠晃動的雙腳,遍布金絲刺繡的裙擺隨之搖擺。

那天的明宜公主始終沒有醒過來見到他。

她只在四月最溫煦的春風裏,就那麽重新出現在他的生命裏。與春意一起。

後來顧銜章算計再多,唯獨沒有算到她會搶駙馬。他亦無法言說那樣的心境。

直到她將他攔在禦道上,看著他說——“你就是顧銜章?”

那一刻他想,人是甘願墮落的。

他一個奸佞之臣,卻在禍亂朝堂的道路上,一次次手下留情。

他怎會不願為她低頭?他極盡愛與恨,也想要留在她身邊。生生世世,他都甘願對她俯首稱臣。

*

次日,晨曦。

寧久微獨自從顧銜章房間裏醒來,沒有再找他,乘馬車回了寧王府。

昨晚喝了酒,去找他雖然非她本意,但並不後悔。

千日醉是烈酒,寧久微回到王府仍覺得有些頭疼,於是喝了銀燭煮的醒酒湯後又躺下睡了一會兒。

再醒來便好了許多。

她沒有睡很久,醒後時辰也未至晌午。

寧久微起來倒了杯水,喝完坐在榻上揉著腦袋。

“醒了?”

她擡頭,“你什麽時候來的?”

“早就來了,你一直睡覺,害我等了許久。”

安禾走進來,在對面坐下。

“你這是喝了多少,還難受嗎?”

“好多了。”

安禾嘆氣,“知道你酒量好,也不至於喝這麽多。”

寧久微輕笑,“你關心我啊?”

“亂講什麽。”安禾即刻反駁,“誰要關心你。”

拌嘴期間,銀燭端來養胃的山藥小米粥。熱乎乎的甜香氣驅散了許多濁意,寧久微一邊喝著,聽安禾說話。

“你昨晚……去找顧銜章了?”

“嗯。”

她平靜地應聲。

“景州那邊有消息了嗎?”安禾問。

“暫時還沒有。”

“真的還能找到當年那位參政大人嗎?畢竟一朝舊臣子……”

“能。”寧久微說,“能找到的。”

安禾靜了靜,“明宜。”

“安禾,我沒有偏執。你相信我嗎,真的能找到。”

她語氣如舊,眼神清凈,看起來沒有任何情緒不好的地方。

但是安禾知道她就是不好。

“我相信你,明宜。可我怕的是你深陷囹圄。倘若查清一切,你可以放下嗎。如果——”

“我不知道。”

寧久微低著頭,眼睫深深覆下,遮住了眸子, “就是因為我不知道……”

安禾安靜地看著她。

她的聲音輕輕傳過來,又柔又無情。

“這世上能放下的事很多,唯兩件不可以。一是國仇,一是家恨。”

“不管顧上卿是不是反臣,不管父王是否有苦衷。只要真的是父王……我與顧銜章此生都恩斷義絕。”

“他亦是。”

*

寧久微本以為她還有時間。

但變故發生仍在一刻。

因皇叔,肅王殿下,林葉兩氏將門,還有顧大人各方之力,南鄯求親被陛下徹底作廢。但隨之而來的是西域邊境漸有動作,各地藩王之間隱藏憂患。

陛下在朝上咳血倒下的消息從宮中傳來時,寧久微比任何人都意外。

上輩子皇伯伯便是如此倒下的,可那時皇伯伯倒在她和親後。這一次節點卻早已經過去。

她每次進宮請安,都會向皇後娘娘提及註意陛下身體,也時常提醒皇伯伯自己,甚至還有太醫院。

雖知皇伯伯的身體是內裏大耗,非朝夕可調養,可寧久微仍然想延長他的生命。

哪怕他心狠時如何也不肯放過寧王府。

但面對陛下,她終究恨也恨不徹底。因為這個狠絕無情到連親弟弟也可以下殺意的帝王,真的給了她所有的仁愛和慈悲。

上輩子首輔大人設計在和親路上對她也斬盡殺絕,陛下病榻之上最後一道聖旨是軍破南鄯,後傾盡禦林軍,將明宜公主周全地帶回宮。

他分明心狠到不顧她長跪求情的悲慟,也無法放棄對寧王府的殺意。

最後念著的卻也是她。

寧久微不知道應該怎麽恨他。

承明殿燒著龍涎爐香,綿延不絕。

安禾在外殿陪伴皇後娘娘,寧久微聽從聖旨進內殿見陛下。

皇叔和顧銜章也在。

多荒謬,原來這時候陛下最信任的竟然還是顧大人。

順帝半倚在床榻上,手上撫著一枚玉扳指。他看起來並無虛弱蒼老之態,寬松的龍袍寢衣一絲不茍,帝王之氣絲毫不減。

若非看著那雙愈發艱深風霜的眉目和已蒼的雙鬢,怎能想到這便是命數將盡的陛下。

“皇伯伯。”

寧久微跪下認真行禮,“明宜給皇伯伯請安。”

“快起來。”

順帝微微傾身朝她伸手,“今天這麽懂規矩,真讓人不習慣。朕還是喜歡你不守規矩。”

寧久微扶住陛下的手,順勢坐到床畔。

“怎麽了,看起來不高興。誰惹你生氣了?還是又和安禾吵架了?”

“皇伯伯,你好好喝藥了嗎。”

“喝了。朕聽你的話,太醫院送來的藥都喝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結局,寧久微眼睛控制不住地一陣陣泛酸。

“明宜……”順帝想說些什麽,開口時卻沒忍住一陣咳嗽。

寧久微連忙伸手幫忙撫順,“皇伯伯。”

她一著急,驀地掉下兩滴眼淚。

“沒事,朕沒事。”順帝平覆之後,擡手抹去她的眼淚,沈濁的語氣溫和柔軟。

“明宜,不用怕。皇伯伯不會讓你被送去南鄯。”

順帝握著她的手腕,將玉扳指放進她手裏。

“即便朕不在,也不會。朕不在了還有你皇叔會保護你,知道嗎。”

寧棄垂著眼簾,眉低而沈。

皇後娘娘沒有說錯,陛下僅有的仁愛,大抵是都給明宜公主了。連親生兒女也不及。

寧久微攥緊手中的玉扳指,眼前的場景恍惚與上輩子的某些時刻重疊。

她忍不住淚水,眼前模糊不清,仿佛終於被許許多多的情緒壓倒。

“皇伯伯,你不要說這種話。你好好的,好好喝藥調養,身體就會好……”

明知說的都是沒用的話,可她還是只會這麽說。

陛下亦知是沒用的話,卻也仍萬般受用。

“身體好了就還可以給安禾選駙馬,給她指婚,看她成婚……”

“好。”陛下嗓音緩緩,順著說,“皇伯伯會聽明宜的話,好好喝藥養身體。”

顧銜章站立一側,目深晦暗。

僅僅是陛下都會讓她如此難過嗎。

多動人,對她,連陛下都會有偏愛的仁慈。

而他所恨之人,都是她斷不絕的所愛。

寧久微枕在陛下手臂上,就這麽待著,不知道過了多久。

總之離宮時日暮已西沈。

走下月臺漢白玉階,寧久微失神之間趔趄一步,她及時扶住石欄,同時手臂也被牢牢扶住。

她擡頭看向他。

顧銜章沒松手,也沒有別的動作。他們就這樣站在原地。

寧久微收回視線,從他手中抽離。

她繼續往前,從未覺得禦道原來有這麽漫長。一眼望不到。

“顧大人。”

寧久微走出幾步,停下時衣袂隨來的風輕輕揚起。她回眸,在顧銜章眼裏,這一刻宛如夢境。

“記住本公主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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