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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白頭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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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白頭吟

章武三年十一月廿五, 這是太常寺和禮部千挑萬選出來的好日子——明日,煊煊赫赫的大昭王朝便將迎來中宮之主。

為了明日的封後大典,前朝後宮幾乎馬不停蹄地忙了兩個多月, 而今終於能勉強喘口氣, 在入睡前, 短暫地憧憬憧憬帝後大婚後的休沐。

卻也有許多人輾轉反側, 無法入眠。

臨華殿中的皇帝陛下按著往日的時辰吹滅了燭火, 早早地上了榻,然而心緒激蕩, 怎麽也睡不著,便滿懷欣喜地縮在被褥裏, 認認真真地回憶白日看過的大婚流程。

殿外忽有交談聲傳來,再然後,熟悉的腳步聲便由遠及近,慢慢地響在了耳畔。

她不敢相信是那人來了殿中, 可又絲毫不想壓抑心中的渴盼,飛快地打開床帳, 朝腳步聲傳來的反向望去。

果真是他。

“你怎麽來了?”她的話中有驚訝,可更多的, 卻是由衷的欣喜。

一襲流雲紋廣袖長袍的青年挑了挑眉, “我難道不能來?”

“祖宗,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楚靈均一笑,起身將人拉進榻上,又分出半床被褥,將人牢牢圈進自己的地盤。

盡管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 可青年還是忍不住紅了耳垂。明明在兩人之間,自己才是那個更年長的, 但他好像越來越習慣對方的縱容了。

他為此又羞又愧,可卻像跌進了泥沼的旅人一般,難以抑制地沈溺在她給予的溫柔之中,無法自拔。

楚懷安將自己埋進被褥裏,貪婪地捕捉著屬於她的氣息,悶悶地控訴她,“你就是嫌棄我了,才不想見到我。”

“但是,等明日祭過天地、宗廟,拜過父母,你就算嫌棄我也沒法子了,我不會給你機會丟下我了。”

“祖宗,你不能冤枉我。”楚靈均用足尖勾下床帳,帶著他往裏滾了兩圈,無奈地為自己辯解:“我是怕你今晚沒歇好,明日累倒了。”

畢竟大婚的儀典十分繁瑣,要走完那一套流程,確實累得慌,何況他的身體還不怎麽好。

“我……”他的臉染上丹砂一樣的紅,目光卻不閃不避,直直地望著她,“……我想你了,我想見你。”

這可真是太要命了……楚靈均被他這記直球打得措手不及,不由自主地將他攬得越來越緊。

青年最近的氣色好了不少,不再像之前那樣消瘦蒼白,腰間也終於養出了點兒肉。楚靈均倍感欣慰,吻上他漂亮的唇,“懷安,我也想你。”

兩人抱在一起,連彼此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聞。女帝揪了一縷青年的烏發,輕輕地放在手裏把玩。

燭火昏黃搖曳,將帳內芝蘭玉樹的青年映照得越發勾人。楚靈均望著身側的人,忽然明悟——在自己為明日的婚事激動不已時,他想必比自己還要緊張。

便開口道:“你想清楚了?”

楚懷安被她問得一楞,“嗯?”

“等明日拜過天地、宗廟、父母,天下百姓,便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那你可就再下不了我的賊船了。”

青年嗔她一眼,“難道我現在還能離開你的賊船?”

“休想……我之前已給過你機會了。”

兩人膩膩歪歪地抱在一起,誰也沒有睡著,直到晨光熹微之時,才各自分開——楚懷安還得在王府受冊寶、璽印,再由正副使從宮中正門接入皇宮,完成剩下的儀式。

“我等你。”楚靈均為人理了理衣襟,一直目送他離開臨華殿,才在宮人的服侍下換上了玄赤二色的大婚禮服。

她站在宮階之上,目之所及,皆是熱鬧而鮮艷的紅色。她將脖子上掛著的玉連環取了下來,珍而重之地捧在手裏,滿懷欣喜地彎了彎唇。

我的懷安,我的君後……沒有人能像我一樣靠近你,也沒有人能像你一樣擁抱我。

我們永遠是離彼此最近的人,從前如此,往後亦如此。

*

楚懷安自出宮之後,便飛快乘著馬車回了王府。一番折騰之後,總算通過密道回了房,沒有誤了吉時。

從尚宮局出來的宮人安安靜靜地侯在房外,為他換上大婚的禮服。而大婚的正副使早已等在了門外,見他從正廳出來,帶著周圍的人躬身行禮。

“殿下萬安。”

一身繁覆禮服的青年見到來人之後,稍稍頷首,有些不自然地別開了眼。在旁人面前,他尚能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從前與今上兄妹相稱的景王早已離世,如今的他封號樂安,可是……這是什麽都知道的堂姐永寧郡主啊。

“殿下寬心。”楚令儀見他神色,微微笑了笑,溫言道:“禮部已精心準備過,您放心便是。”

話音甫一落下,便有執事高聲唱讚。楚懷安早已將大婚流程爛熟於心,聞聲便在制案前跪下,向大昭皇宮的方向俯身四拜,從女官手中接過冊寶、金印。俄而再拜,垂首從楚令儀接過制書、節仗。三拜之後,又受擔任副使的宗正所帶之雁禮。

泠泠的雅樂響起又停下,楚懷安在內讚的指引下,機械地重覆著起身與下拜的動作。值此莊嚴時刻,周圍人無不斂眉正色,然而楚懷安聽著執事一聲高過一聲的唱讚,心中卻忽然想起那人絮絮叨叨的話。

——你真的不想回到朝堂嗎?我都準備好改祖制了!

——長樂長樂……雖說那地方是歷代中宮之主的居所,但我知道你不喜歡。也別讓老頭遷宮了,我為你重新修一座宮殿,就叫望舒殿。

他的思緒漸漸越飄越遠,直到鐘鼓之聲響起,才勾了勾唇角,堪堪回過神來。也許,當初確實該聽靈均的話,削減幾道不必要的流程。

“請新後登輦——”當風而立的青年人朝正副使稍稍點頭,這才緩步登上彩輿。

華蓋亭亭,從者如雲。等楚懷安乘著彩輿進入宮道,直入承天門時,文武百官早已在門外列班等候。

見到君後的儀仗之後,一應官員俱屈膝下拜,齊齊叩首,拜見新後。一時間,聲震淩霄,響遏行雲,楚懷安自輦車而下,坦然受了百官的禮,而後望向長階。

皇帝於東階降迎,正默默地等著他。

這階梯太長,他看不清心上人的神色。但楚懷安確信,他的陛下此時一定是笑著的,而靈均每次笑起來,都帶著數九寒天都凍不住的暖意,好看極了。

他想早些見到他的太陽,於是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距離漸漸縮短,他終於看清了君王的神情。

她的臉上果真帶著笑意,莞爾向自己伸出手,湛然若神,皎如秋月。

楚懷安知道,自己本該按著大婚的章程,牽住彩綢的一端。然而當楚靈均向他伸出手時,他什麽也不想再管,什麽也不想再聽,身體連同靈魂一齊顫動,滿心滿眼只剩下一個念頭——她在等我。

他快步上前,握住了那雙並不寬大的手,就像一個在外漂泊多年的旅人,幾度輾轉,百般周折,終於尋到自己的歸依。

“累了?”她牽著他的手,一邊往奉先廟走,一邊輕聲問。

他搖頭,又點頭。

楚靈均看得好笑,悄聲問:“君後殿下,這又是什麽意思?”

他瞧她一眼,真誠而坦然地答:“見到你,便不累了。”

她難道還是什麽靈丹妙藥不成?皇帝啞然失笑,卻十分實誠地吩咐禮官將那些冗長的致辭全部從簡處理了。

禮部的大小官員早在皇帝初初登基時,便明白了這是個不容違逆的主兒,自然無有不依,連連稱是。

於是,在奉先廟祭祖這一流程很快就被揭過,等在嘉德殿的太上皇見到兩人早早返回,眼皮立馬一跳,但也只能揮揮手做罷。

說來命運也真是奇特,當年他將那個怯生生的小孩子抱進宮裏來時,怎會想到,這孩子竟成了小女兒的……童養夫。

罷了罷了,左右都是一家人。楚悅看著這一對攜手而來的新人,心中五味雜陳,不禁便回憶起了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

“父親。”新人三拜禮畢,正一齊仰著頭喚他。

楚悅頷首,努力彎了彎眉,兒女新婚,總是不好板著臉的——即便在此之前,這女婿還是他正兒八經的嗣子。

他拿出之前便準備好的紫玉同心龍鳳佩,笑著交到青年手中,細細囑咐了一遍,又總結道:“都是一家人,往後若有什麽不順心,便來尋我。”

楚靈均聞言一挑眉,“我的禮物呢?”

“你?”楚悅隔空點了點她的額頭,輕哼道:“你這混小子,成婚之後可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胡鬧。”

“還有,懷安向來是個乖巧的,你不許仗勢欺人。”卻到底是將另一塊玉交到了她的手中。

楚靈均顯然對此話極不讚同,悄悄瞪了自己的老父親一眼,才雙手接過同心佩,帶著身邊的人起了身。

按照禮部擬的章程,帝後在此之後應列席明德殿,與文武百官一同參加喜宴,共賀良辰。

然而皇帝一點兒也不想應付朝臣們千篇一律的賀詞。

她側身望向身畔的青年,正對上青年含笑的眉眼。

青年平日裏總是偏愛淺色系的素雅衣服,除了朱色朝服外,極少穿這樣濃墨重彩的衣服。楚靈均一時竟恍了神。

“陛下?”他握住皇帝的手,溫聲喚她:“安寢嗎?”

楚靈均的腦袋先意識一步點了頭,反應過來時,便著人往明德殿傳了話,而後才與楚懷安相攜入東閣。

布置精美的喜房內,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新人正相對而坐,共飲一盞合巹酒。

這酒是楚悅贈的,據說是在楚靈均剛剛出生時,他與尚且滿心歡喜的妻子一同埋在宮中的醇酒。只等自己心愛的女兒成婚,便將這份心意挖出來,作為新婚的賀禮。

在樹下埋藏了多年的醇酒最終還是被掘了出來,送到兩人成婚的房中。只可惜,當初那個溫柔敦厚的婦人,早已忘記了此間種種……

楚靈均微怔,含笑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坐在對面的人敏銳地覺察到她情緒的變化,關切問道:“怎麽了?”

皇帝不是個喜歡沈溺於往事的人,欣然抿唇,岔開話題:“這酒有些烈,你不許再喝了。今晚你要是再成了醉鬼,我要生氣的。”

“我……”因著她的話,楚懷安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前兩次喝酒後做下的糗事,瑩白如玉的肌膚染上些許霞色。

“你不喜歡,我往後便不碰酒了。”

他微微錯開眼,語氣聽起來雖與往日無二,但楚靈均怎會聽不出他的窘迫?

“怎麽這樣遷就我?我真會被你慣壞的。”她的心頓時軟了下來,柔聲解釋:“沒有不許你碰酒的意思,只是多飲傷身,切不可貪杯。”

他溫順地頷首,“都聽陛下的。”

然而皇帝對他的答案並不怎麽滿意。楚靈均哼哼唧唧地湊過去,撐著腦袋睨他,“成了婚,稱呼也不改改嗎?卿卿?檀郎?”

青年越發耳熱,但神情瞧著倒依舊鎮定。他也不吭聲,只是安安靜靜地望著自己的心上人——四海的皇帝,自己的君主。

秋水明眸,盈盈流轉。他的眼神很柔和,像是親吻湖面的春風,也像撫摸土地的月光。朝堂上的人總說樂安王清清冷冷,好似山間雪,然而這捧雪在皇帝面前,總是不由自主地化去堅冰,露出柔軟的內裏。

被註視著的人很快就忘了剛剛那個耿耿於懷的問題,順著心意吻上柔軟的唇,欣喜地品嘗著甘醇甜美的酒香。

兩道不同的呼吸慢慢交織在一起,結成一道密密實實的網,將這對情投意合的新人網在一起,也將世間的萬般紛擾隔絕在外。

漸漸的,原本寂靜的房間裏,響起了斷斷續續的喘息聲,低沈喑啞,亂如蓬草。這幾聲極力壓制、仍控制不住從喉中洩出來的聲音,很快便讓室內的溫度節節攀升。

“別……別這樣。”臉色嫣紅的青年人瞥了眼窗外的天色,萬分為難地勸道:“……天都還沒黑呢。”

對於楚懷安這樣人來說……白日宣·淫……還是太過荒唐了些。

然而某人聽到這話,反倒越發感興趣。楚懷安望著那雙燦如星子的杏眼,無奈地卸了力氣,像條砧板上的魚,馴順地倒在大紅的喜被上,任人宰割。

楚靈均愛極了他這副羞澀又實誠的樣子,十分惡劣地湊過去與他咬耳朵,“真的不想嗎?可是我看懷安分明很喜歡啊。”

他聽得實在難為情,每每對上她的眼神,都像是被燙著了一樣,飛快地移開。

他很快就嘗到了縱容帶來的苦果。年輕的皇帝固執地湊在耳邊,非要他回答那些渾不正經的混賬話。

衣衫不整、鬢發淩亂的青年陷進柔軟的大紅喜被裏,有些惱怒地數起了常常待在皇帝身邊的那些人——到底是誰……誰教了她這些?

新任的君後迅速地做了打算,決心好好整治整治皇帝身邊那些心思不正的人……然而此刻,對上楚靈均饒有興味的眼神,他只能自欺欺人地拿手遮住雙眼。

“等等……等等!”一直任人擺弄的青年忽然瞪大了眼,十分堅決地望著她,“等等。”

“天已經黑了。”她的話隱隱帶著不滿,“不信你看。”

“結發……”楚懷安沒去看窗外的天色是否已經變得昏暗,極慢地咬著字,好讓自己聽起來與平常相差無二,“我們還沒有結發呢。”

楚靈均低頭看著兩人如今的情形,有些無可奈何,“不過是個形式而已,明天不行嗎?”

幾乎無條件遷就她的年長者,在此事表現得異常堅定。楚靈均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只好攏了攏衣衫,爬起來補上那個已經被她完全遺忘的流程。

等用兩縷發絲館成的同心結被珍而重之地放進匣子時,只隨意披著條毯子的青年似乎有些心虛,主動了許多。

楚靈均樂得清閑,只是片刻後……她的臉色倏而變得有些難看,“誰讓你學這些的?尚宮局的人?”她之前明明千叮嚀萬囑咐,不讓那幫人插手……

青年這下連脖頸也紅透了,他看著對方的神色,知道自己已不得不解釋,只好忍著難堪,硬著頭皮反問:“不能是我自己學的嗎?”

他望著她,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我想讓你開心。”

楚靈均得了答案,卻不見得有多開心。她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只能沈默地伸手抱緊他。好一會兒之後,方才道:“天底下的人都是我的臣子,但你不是。你不要去學什麽侍寢的規矩……”

“你是我的手足,我的半身,我要攜手此生的伴侶。”她輕輕地拍著他的脊背,像是在隔著層層時空,撫慰青年那些年的委屈與不快,“往後沒有什麽人能再為難你,也沒有什麽規矩能束縛你,你不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楚懷安心頭巨顫。眼前的一切都太過美好,美好得讓他覺得不似現實。

他急切地出聲,企圖從對方那兒得到一點真實性的佐證,“陛下,陛下……”

“哪有這麽多禮數啊?”楚靈均嘆了口氣,有些挫敗,“你這樣,我要難過的。我又沒有欺負你,為什麽喊這麽生分?”

他愈發遲疑——這所有的一切,倒更像是夢了,像是他臆想出來的、晚風一樣易散的夢。

可是她的手那麽溫暖,她的眼神那麽溫柔。

……你仰望已久的神明,如今正投下目光,殷切地望著你啊。

他終於勉強拾起一點兒勇氣,遲疑喚道:“文殊奴?”

好吧,好吧。這下臉紅的變成楚靈均了。她只是想懷安喊她的名字啊……不是喊小名兒。

皇帝陛下鼓勵似地點了點頭,只能苦中作樂地想道:還好他那不著調的老父親,沒給她取什麽大虎二狗三丫四傻的小名兒……

“嗯,這麽叫也行。”

“以後只準你喊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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