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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悟黃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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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悟黃梁(六)

小年之後, 各官衙便封了印。除了少數留下值班的官吏之外,絕大多數官員都迎來了難得的假期,或約上三五好友出游玩樂, 或與家人圍爐夜話。

而像吏部尚書這樣的大員, 一般來說, 是絕不會在春節期間輪值的。只有那些初入官場、資歷尚淺的新人, 才會在這樣的時間被排班。

所以, 當皇帝陛下巡視衙署,卻發現在吏部官衙值班的人是楚懷安時, 神色凜然。

“他們排擠你嗎?”楚靈均眉梢微動,語氣不辨喜怒。

楚懷安正拱手見禮, 聞言微怔,很快反應過來她為何會生此疑問,溫聲答:“今日原是臣手下的司務值班,只是, 她初入京城,家中又有雙親需要陪伴。臣便替了她。”

“你倒好心。”好不容易能歇歇, 還給別人值班。

“舉手之勞而已。”楚懷安見她神色似乎有些不悅,補充道:“左右臣也無事, 便全了她這一番孝道。”

——怎麽便無事了?

這話堪堪要出口, 又被楚靈均咽了回去。仔細一想,他確實沒什麽知交知己,又向來不與安王府那邊親近。算起來,在這偌大的京城中,幾乎是孑然一身。

楚靈均放緩了語氣, 道:“巧了,我一人在臨華殿, 也是寂寥得緊。卿放值之後,到臨華殿用晚膳吧。”

明日除夕,不但要祭天、祭祖,晚上還要在嘉德殿大宴群臣。大年之後,又要接見四方封君與宗親勳貴……這年過得,反倒比平時還忙碌,連與自己喜歡的人單獨吃個飯也無閑暇。

楚靈均見青年垂眸不語,當下便要再勸。

“臣領旨謝恩。”

皇帝微睜清眸,欣喜地挑了挑眉——自那日把話挑明之後,他便越發躲著自己。沒想到,今日倒是答應得痛快。

“嗯,我等你。”她莞爾一笑,沒再打擾他辦公,帶著身後的幾名侍從接著往中書、尚書兩臺巡視。

今歲的冬天實在寒冷,今日尤甚。

呼嘯的北風穿堂而過時,楚靈均不由得攏了攏身上的氅衣,低頭綁系帶事忽而又想起路過蘭臺時,那小吏身上披著的單薄衣衫。

觀那人衣著,想必家境不會太好,便想吩咐隨從賜下些被褥衣裳。話到嘴邊,卻又拐了彎。

“吩咐尚食局與尚衣局,備些姜湯、火爐、被褥,贈給節下值夜的臣工。”

跟隨的女官聽了,歡歡喜喜地應了,連聲稱讚陛下體恤臣民。

楚靈均微微一笑,揮手打斷了她的話,徑直踩著積雪回了臨華殿。

入殿之後,她將身上沾染著寒意的大氅解下來,一面搭在翡翠屏風上,一面叮囑清瑤讓禦膳房多備些楚懷安愛吃的菜。

清瑤頷首應了,轉身離開時,又聽陛下含笑道:“再去泡壺蘭雪茶。”

久在皇帝身邊侍奉的尚儀女官,已鮮少看到皇帝這樣的笑容了,心中寬慰不已,欣然領命。

楚靈均覆又坐下來,提起朱筆回覆案上堆積的折子。那些緊要的奏章,早已被尚書內省的女官們提前挑了出來,剩下這些,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若在以前,皇帝陛下是最不耐這些瑣事的。

今日卻是前所未有的寬容。連帶著對那位三天上了四道請安折子的渤海郡守也順眼了起來,悠悠提筆,表示自己十分安泰,同時禮尚往來地問候了對方一番。

楚懷安入殿時,她剛巧批覆完了折子,懶懶地倚在憑幾上,端起桌上的茶盞啜了一口。

“懷安來了。”她彎了彎眉,搶在對方前頭免了禮,請他在身邊落座。

楚靈均正要詢問對方是想先用些糕點,還是提前用膳,便聽小黃門來稟:那位被她派去賑災的洛含章已然回了京,正侯在殿外,等待覆命。

欽差回京之後,確實應該在第一時間前來稟告。但皇帝陛下瞥了眼窗外的天色,難免在心裏埋怨洛桑那廝忒不會挑時間。

她有心想讓那人先回去休息休息,改日再來覆命,但一琢磨,又覺得此舉還是不妥。

“臣忽然想起衙中還有些事情尚未處理,恐怕要少陪了。”汁源由。扣摳群肆貳兒二午玖亦伺啟整理更多汁源可來咨詢身側的青年適時起身拱手,溫溫和和地說道。

楚懷安行事,是何等縝密,怎會有紕漏。楚靈均不用想也知道,這只是個借口。

她拉著他重新坐下,“雲州情狀,早已具呈紙上,不需多言。我就是見見他,單純勸勉幾句,用不了多久的。懷安在這等等我,馬上就好。”

青年拗不過她,只得留下,但並沒大大咧咧地留在殿中,而是避至屏風之後——盡管楚靈均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好回避的。

她在心中悠悠嘆息一聲,令侍人將他最愛的蘭雪茶以及幾碟糕點端了過去,這才正了正衣襟,接見許久未見的臣子。

來人一身朝服,周身似乎還帶著連日趕路的風塵與倦怠,只一雙碧色的眼瞳,依舊明亮而澄澈。

“愛卿為國奔波,著實辛苦。”她親下臺階,笑盈盈地扶起了跪拜於地的臣子,一如每一個禮賢下士的君主。

“臣幸不辱命。”洛含章順著對方的力道緩緩起身,開始按著規矩稟告此行事宜。

不過都是些已稟告過的事情。

“朕豈會信不過愛卿。”皇帝笑著打斷,“含章不僅為朕除了樁煩憂之事,也為萬千百姓謀了生路,可謂勞苦功高。卿想要什麽獎賞。”

“不過是臣的份內之事,豈敢居功。”異族文臣欠身一禮,眼睫微垂,然眼中光彩愈盛,恍若映水桃花。他拱了拱手,恭謹道:“能為陛下分憂,是微臣的榮幸。”

這些都是老掉牙的客氣話了。但由他說來,仿佛別有一番繾綣韻味。恐怕這廝就算要殺人,也能在動手前含情脈脈地對著自己的目標說一番海誓山盟的情話。

楚靈均暗自嘀咕了一句,面上神色不變,“有功便當賞,愛卿謙虛了。”

她又端起案上的茶盞啜了一口,又很快放下。這蘭雪茶色澤清亮,馨香撲鼻,但相比之下,還是更愛豫昌郡上貢的西山白露。

她輕輕抿唇,又問了遍對方想要什麽。

似乎是察覺到皇帝心意之堅,碧瞳青年未再推脫,翩翩撩起衣擺,優雅地跪了下去。

楚靈均也有些好奇,他想為自己求什麽恩典,定定地睨著他。

洛含章揚了揚唇,綻開一個璀璨的笑容,清如明月,艷若桃李。

“願枕天子膝而眠。”

——這應該是唐朝時的典故吧?

許久不曾讀史書的皇帝默了默,開始思索這個典故的出處。

屏風遮擋著的內室卻忽然傳來一陣碎裂聲,以及極力掩飾的咳嗽聲。

“以含章之智,將來成就定不亞於李泌。”楚靈均看著循聲望去的洛含章,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權當自己沒聽見剛剛那句話,道:“你賑災有功,年後便入臺省吧。”

“君其勉也。”

洛含章不答,膝行幾步,跪到皇帝腳下。

這小子該不會真想靠在自己膝蓋上睡一覺吧。楚靈均磨了磨牙。她可不是唐肅宗。

“卿何意?”

他依舊仰頭望著她,明亮的眼眸好似盈著熹微的光。

“臣聽聞,陛下正為後宮之事煩憂。”

所以呢,難道他要自請入後宮不成?

“常聞君憂臣辱,微臣願卸下職務……”

楚靈均微嗤,又很快皺眉,打斷他的話,“洛卿,莫開玩笑。”

她皺了眉,不滿地望著這個打斷了自己計劃的男人。還真自請入後宮啊?是故意試探?還是想借此弄權?

她看著那雙漂亮的眸子,心中百轉千回……他真能為了她的煩惱,放下權勢,到後宮做個無權無勢的侍君?

“陛下……”

“朕當年救下愛卿,可不是因為缺個侍奉的人。”眼見著他就要吻上自己的衣角,楚靈均忙退了兩步,往內室的方向一瞥,朗聲道:“卿連日奔波,早些回去休憩吧。”

“無需多言。今日事,到此為止。”楚靈均語氣平平地遣退了洛含章,可當見著從屏風處出來的楚懷安時,卻是一陣心虛氣短,主動說起自己與洛含章的淵源。

飛眉入鬢的青年垂下狹長的鳳眼,不插話,也不打斷。待身邊人說完,方才欲蓋彌彰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操著一口溫言軟語答話:“陛下不必與臣說這些的。”

是了,他怎麽會在意這些?他怕是恨不得自己早早成婚,再不與他糾纏。

楚靈均心中有些不快,但到底惦記著兩人久未相聚,不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轉而喚宮人開宴。

這頓飯吃得很沈默。兩人對著宮人細心準備的佳肴,卻都是興致缺缺,食之無味。

青年文臣知道自己的言語刺痛了身邊的人,然而他既沒有合適的身份、又沒有恰當的立場,只能保持著死寂一樣的緘默。他坐在臨華殿裏,開始懊惱自己不該因為陛下一句自苦的話,答應她的邀約。

他機械地嚼著宮人布到碗裏的菜肴,眼見皇帝停下動作,便也跟著放下玉箸,起身告辭。

皇帝淡淡點頭,沒有挽留。

他的嘴裏苦得發澀,連搭在一旁的氅衣也忘了帶,昏昏沈沈地出了殿門。

夜幕中忽然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落在朱紅色的宮墻,落在長長的宮道。

楚懷安瑟縮一下,終於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一點冷意,

熟悉的呼喊聲在身後匆匆響起。

“殿下留步——”

他回過頭去,見到了本該待在君王身邊的清瑤,以及他落下的外裳。

青年接過衣裳,欠身道謝。

尚儀女官笑而不語,從身後跟著的宮女手中,取來一個小匣子,“這是交給殿下的節禮。”

“殿下不必跪接。”她虛虛扶了一把,拱手一禮,補上自家主子的話,“殿下若是不喜歡,盡可隨意處置。”

君主賜下的節禮,前些日子已往王府中送過一回了,他不知道匣中是什麽東西。楚懷安怔在原地,神思不屬地楞了許久,才重新找回步子走出宮門,乘車回府。

他直覺這節禮會讓自己為難,狠下心腸不去探察,可當楚懷安沐浴更衣,躺在榻上時,卻始終難以入眠。

月色入戶,映出滿地清輝。

他踩著透過小窗照進來的月亮,嘆息著起了身,一身中衣站在案幾前,打開了那個漆紅的匣子。

裏面是個壓襟掛件。

瑩潤無比的玉連環壓襟掛件。

月光下的青年苦笑一聲,幾乎不敢伸手黨去碰。

這到底算什麽呢?他癱坐下來,將沈重的頭顱埋入膝頭,微顫著攥緊自己的月白中單。

不能再這樣了……他不能看著他的陛下走上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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