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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悟黃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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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悟黃梁(三)

公事談完之後, 天底下最尊貴的這對堂姐妹難得放下政務,聚在一起煮了壺茶。

永寧郡主輕哼一聲,看出了皇帝的心不在焉, 立馬拿出為君分憂的架勢, 道:“陛下心情不佳?”

皇帝不答, 只支額長嘆一聲。

“難道是為了雲州的災情?”

“昨日洛含章已然遞了折子回來, 受災百姓業已安頓。”楚靈均搖頭, 擡手為對方和自己各斟了杯茶,道:“阿姐覺不覺得, 懷安性子越來越冷了。”

楚令儀端茶杯的手一顫,吃驚地望向她, 有點兒摸不著頭腦,“樂安的性子不是一直這樣嗎?逢變之後,性子冷清了些,倒也正常, 陛下怎麽忽然這樣發問?”

“啊?”楚靈均比她還要吃驚——可是阿兄待她一直都很溫柔體貼啊,哪裏冷清了?除了最近這陣, 阿兄對她可謂是百依百順。

“陛下竟不知道嗎?樂安冷美人的諢名都要傳遍六部了。”見她果真不知,楚令儀有些促狹地彎了彎眉, 道:

“不單是吏部, 就連我手下的小吏也不敢往他跟前湊。每每與吏部交接,都要我費心費神地逮人過去。”

楚靈均大為震驚,回過神來後,便又恢覆了寵辱不驚的神色,略帶些不滿地開口:“怎能隨意給大員起這樣輕佻的諢名。”

楚令儀一挑眉, “其實,這諢名還有一番淵源。”

說完, 便將手中的茶盞擱回了矮案,笑盈盈地望向對面之人——顯然是等著楚靈均主動發問。

楚靈均卻不上套,慢吞吞地捧起剛剛泡好的西山白露啜了一口,便悠悠然移開目光,吩咐周邊的侍女再拿碟糖漬梅子。

“陛下不如少時有趣了。”楚令儀有些遺憾地嘆息一聲,這才道:

“林相家的小女兒,自中秋宴上驚鴻一瞥後,便深深仰慕起了樂安王的風采,接連半個月都堵在他回家途中傾慕心跡——”

楚靈均心中湧起些微妙的不舒服,身不由主地蹙起了眉。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眾人為此嘆息不已,故有此名。”楚令儀收了手中的這扇,含笑望過去。

楚靈均隱秘地松了口氣,擡眼卻見楚令儀正饒有興味地望著自己,於是啟唇道:“儀姐姐何必羨慕懷安的桃花。我聽說尚書臺的沈侍郎,也幾次向阿姐吐露心跡,甘願放棄仕途,自請入羅帷……”

青衫颯颯的永寧郡主一聽她提起此事,便拱手作揖,連連告饒,“陛下莫要打趣我。”

“嗯?”楚靈均擡眸望去,“我記得阿姐少時不是一直鐘情於沈卿嗎?”

只不過,沈憶安少有才名,野心勃勃,不甘蹉跎於後院之中。故而楚令儀才為了了卻自家奶奶的遺憾,與如今府中那位成婚。

不知怎麽的,那位心比天高的沈憶安如今卻放下了身段,求著到郡主府給人做側室。

“少時貪慕顏色,這才亂了眼,迷了心。陛下饒了臣,莫再提了。”楚令儀失笑著搖搖頭,“不過,今日說起這些,臣倒是有一不情之請。”

“阿姐怎麽同我這般客氣?”

“柳郎家中世代從醫,對醫術十分感興趣,陛下能否讓他在太醫院謀個職位?”

“不過小事罷了,既是儀賓所請,自然無有不從。”

“陛下誤會了。非是柳郎所求,是臣想成全他的心願。”

楚靈均點頭,又想起前事,揶揄道:“是因為儀賓拒了沈卿?阿姐真上了心?”

永寧郡主耳根微紅,少有地露出些窘態,面對她的連連追問,無奈道:“這些年來,柳郎始終以真心待我,朝夕相伴,彼此扶持,怎能辜負?”

年輕的皇帝眉梢微動,心中立馬浮現出一個朱衣玉冠的身影。

朝夕相伴,彼此扶持……那這與親人之間的情誼又有什麽區別?

楚靈均手上的動作一頓,隱隱約約地覺著,好像有什麽東西要破土而出了。

*

又是一年年底。

皇帝在吩咐底下人給各軍送去慰問物資之後,還特地往京郊駐軍軍營跑了一趟,以起勵軍之效。

因為皇帝本人不喜排場,故而朝堂上的官員並沒有全部陪同。今日巡幸軍營,只有幾位近臣、大員跟隨在側。

楚懷安自然在隊伍之中。他恭謹地籠著手,得體地跟在皇帝身後,然而心裏卻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叫囂——為什麽不看看她?

……他不敢看她。

目光每每觸及那個勻亭的身影,心裏的野望就會如野火燎原一樣,燒遍他的四肢百骸。君王一個簡簡單單的笑容,一句例行公事的關懷,也能輕易將他好不容易建築的心防擊潰。

他是如此貪戀她的一顰一笑,可是……綱常倫理這四個輕飄飄的字,卻像一座大山一樣,沈沈地壓在他的脊梁上,直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不能去想,不能去看,不能越雷池一步。楚懷安低著頭,一遍遍地告誡著自己,可掀開簾子之後,那張皎若日月的臉竟就出現在了馬車內,將原本素雅的坐席映照得朗朗生光。

“陛……”

話還未出口,馬車裏的人便已然開了口:“聽說懷安府上的梅花開得極好,正好去瞧瞧。”

楚懷安皺眉,“您出行不帶侍衛,恐怕……”

“後面跟了暗衛。”楚靈均淡淡答:“再者,若今日這樣的日子還能出了差錯,那我便不得不請京兆尹到清室過年了。”

她看著垂手肅立的人,目光一轉,道:“莫非懷安嫌我冒昧?那我這便……”她作勢要起身。

“不敢,只是擔憂您的安危。”青年忙接了話,在玄衣女子對面落座。

此處無人,但他仍對她敬執君臣禮。楚靈均見了,心中難免有些氣悶,但目光在青年身上逡巡一圈後,又將這點情緒壓了下來。

好似清減了幾分。

“最近吏部很忙?”

必然是忙的。年底時分,吏部要考核中央官員,也要審查各郡縣地方官吏的政績,以拔擢政績優良者,黜落屍位素餐之人。

這些事情最是繁瑣。楚靈均話剛出口,便發現自己問了句廢話。

青年答:“承蒙垂詢,尚可。”

兩人各懷心事,一番簡單的寒暄之後,馬車之內便陷入了沈默。

楚靈均透過車窗的間隙,靜靜地看著外面的喧囂煙火,有些感慨地想起:少年時她與兄長是經常一同乘車出游的。

想起當年的情景,再對比今日的境地,已經登基的皇帝陛下難免有些慨然。

一直平穩行走的馬車卻忽然停了下來。

禦者隔著遮擋的帷幕稟告:“殿下,林相家的千金……又來了。”

楚靈均便側目看對面的人。

霞姿月韻的青年有些歉意地拱了拱手:“您請見諒,容我先去處理些私事。”

楚靈均頷首允了,擡手輕輕掀開車簾的一角,去觀察那個膽敢堵郡王車駕的女郎。

烏發半束,紅衣獵獵。

瞧著是位極瀟灑肆意的嬌俏女郎。也不知,以林文那樣板正的性子,如何能生出這樣迥然不同的女兒。

楚靈均有些古怪地看著那名紅衣女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不多時,那女郎便將一枚香囊扔到了青年懷中,飛快帶著自己的小丫鬟轉身離去。

青年也回了馬車——帶著那枚精巧的香囊。

楚靈均抿了抿,正思忖著如何開口。

楚懷安已再次開口致歉,溫聲吩咐馬夫繼續駕車。

楚懷安道一聲無礙,半真半假地打趣道:“那便是林維楨的女兒嗎?看著倒比她那個一板一眼的娘有趣,懷安……”

“林女郎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心許國,難再許卿。”自他回到座位之後,心中便堵得厲害。他既怕眼前人在意這個小插曲,又怕她不在意,只能忐忑地觀察著她的神色,不安地揣摩著她的態度。

可只要她流露出半點兒對那女子的讚賞之意,楚懷安便不由自主地慌了神。他害怕她要說的下一句話,也是像旁人那樣,撮合,甚至是直接賜婚。

他不能想象,他會和其他的女子成婚結姻,而他朝夕思慕的心上人卻做了他的證婚人。

楚懷安將指甲掐進了掌心,眼睫微顫,撐起那副雲淡風輕的姿態,強笑道:“我從前便與您說過,無意成婚,您忘了嗎?”

“怎會。”楚靈均便笑,將目光慢慢放到那個繡著蕙蘭花紋的香囊上,淡聲讚道:“這香囊瞧著也不錯。”

也不知那人從何處打聽到,阿兄喜歡蘭草。

青年垂下清眸,身姿依舊筆挺,“香囊雖好,我收著卻不合適。回到府上之後,我便遣人送回林府。”

看來阿兄對她果真無意。

楚靈均在心中長籲了一口氣,但很快便又想到,楚懷安如今對她的態度,好像比拒絕狂蜂浪蝶時,好像也沒好多少。

於是心情難免又低落了下來,開始思考事情為何演變承這樣。

這問題她之前也思考過許多次,始終無果,自然也不可能在這短短片刻間茅塞頓開。

馬車緩緩停下,她跟著此間主人,一路去到了那片梅林。雖然賞梅只是她隨口尋的托詞,但一起賞梅,總比兩相沈默來得好。

楚靈均便跟著楚懷安穿梭在梅林之中。

這片梅林還是前任府邸主人栽種的,經楚懷安修剪後重獲新生,景色確實不錯。

然而天公不作美,沒多久,便有黑沈沈的烏雲遮了湛湛青空,緊接著,便飄起了蒙蒙細雨。

起先楚靈均還不怎麽在意,婉拒了楚懷安回到室內的要求。但很快,空中飄的細雨就變成了瓢潑大雨。

楚靈均在懊惱之餘,也只能拉著楚懷安匆匆跑向梅林周邊的涼亭。

可惜衣衫已在突如其來的驟雨中被打濕。

頗有些狼狽的兄妹倆在朱色長亭下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彎唇笑了出來。

“今日這雨好急。”楚靈均話中還有些驚意,站在亭下等著仆從將傘送來。

“是有些突然。”青年文臣附和一句,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腕還攥在皇帝手中,輕輕掙了掙。

楚靈均如夢初醒地松開了手。

“為免受涼,您還是先去沐浴梳洗,換身幹爽的衣物吧。”楚懷安從姍姍來遲的侍從手中接過油紙傘,親自為她撐開。

女子點頭,末了又補充道:“我倒無妨。倒是懷安,該去換身衣物。若因此染了風寒,我要難過的。”

青年握著傘骨的手緊了緊,旋即又松開,“多謝關懷。”

這句客套疏離的道謝好似又在兩人之間豎起一道無形的屏障。

楚靈均別開目光,沈默下來,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青年浸在風雨中的半邊身體。再一擡眼,赫然發現水墨的油紙傘在不知不覺間已向自己傾斜。

真是矛盾得很。

近日沈積於心的郁氣一下子湧了上來,楚靈均皺眉道:“楚懷安,你為何總是這樣時熱時冷,忽遠忽近?像從前那樣不好嗎?”

青年呼吸一滯,艱難道:“禮不可廢。您不在意,我卻不能不在意。”

楚靈均心裏越發不悅,也不管什麽風雨,徑直加快了腳步。

青年撐著傘追在後頭,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情急之下,高呼道:“靈均!”

楚靈均腳步微頓,到底還是放慢腳步,與他並肩行至長廊下。

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收了傘。衣袖卷起時,如玉般白皙的手腕上好似帶了點淡淡的淤青,恰好撞進眼簾。

楚靈均沒管身邊引路的侍從,上前幾步便抓過了那只帶有淤青的手腕。確認沒什麽大礙後方才松開,只是人卻沒退後。

“您……”

“十歲那年,我的那位兄長曾教導我,禮只是約束人修心養性、正身清心的工具,而非束縛人的枷鎖。”

她湊到他耳邊,說話的聲音極低,“樂安王殿下覺得呢?”

“我……”楚懷安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目送著她跟隨侍從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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