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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悟黃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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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悟黃梁(一)

“像, 太像了……”

“要不然怎麽能說是雙生子呢……”

三五名青衫小官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旁邊一人聽到這話後,也低聲加入了討論。

“要我說, 像, 也不像。”

“這話怎麽說?”為首一名青衫小官做虛心討教狀。

“那位待人接物都十分溫和, 令人如沐春風;這位卻是清清冷冷, 好比那群山之巔的霜雪。”

幾人一聽這話, 都覺得頗有幾分道理,紛紛附和起來。

聊得正歡時, 一人卻忽然用手肘接連去撞身邊人。正低聲交談的官吏們惱怒地擡起頭,正好望見那道蕭蕭肅肅的身影, 悻悻住了嘴。

楚懷安此時卻沒心思去管旁人的閑言碎語了。

他望著前邊引路的內侍,心中一片激蕩。行到禁中時,這人忽然出現,請他與自家主子一見。楚懷安本以為是皇帝派了人來, 然而行至此處,已足見蹊蹺——這是往後宮去的路。

如今後宮沒有新人……唯一可能召他的主子便是在長樂宮陪著太後的太上皇, 熹寧帝。

“中官,小王還有事在身, 便不奉陪了。”

在前引路的內侍忙道:“前邊兒的宴會還要一會兒才開始的, 殿下莫急。”

“小王有事要稟告陛下。”

“想來也不是什麽大事……”見他執意要走,內侍滿臉無奈,道:“這是太上皇的命令,還請樂安王殿下勿要為難小人。”

對方已經挑明了太上皇要見他,楚懷安便不得不奉召而行, 一路往長樂宮而去。

在過去的二十餘載裏,他已無數次走過這條小徑——卻沒有一日像今日這樣思緒萬千, 忐忑不安。

長樂宮的大門打開又關上,原本侍候在殿中的宮人似乎得了命令,垂首斂目地退出去。

那個為他引路的內侍也福了福身,悄聲道:“太上皇就在裏面等殿下,您快去吧。”

楚懷安輕輕點了頭,緩步入內。透過帷幕的縫隙,他已然瞥見了殿中人的身影。

那是抱著他入宮的熹寧帝,是他仰望了二十年的父親。

他的指尖不住地顫了起來,雙腿如有千鈞之重,不能再進一步。

伴隨著不斷翻湧的思緒,他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亂如風中蓬草。他幾乎要喘不過氣,心中只想轉身離開,去打開那扇門,去尋他的陛下。

端坐殿中的人忽然出了聲。

“是懷安來了嗎?”

“是。”他急急地應了話,掀開帷幕入內,矮身跪了下去,而後以額觸地,伏身叩首。

這是臣子待罪的姿態。

“這是做什麽……”太上皇楚悅低低一嘆,說話的語氣溫和到了極點,“快上前來,讓我看看。”

楚懷安的思緒亂得不成樣子,只有身體在機械地膝行向前。

楚悅便有些坐不住了,嘆息著離開自己的座位,攏眉拉著青年的手,讓他坐到自己身邊。

“身體可還好嗎?之前落下的病根也好全了嗎?”

一向玲瓏剔透的人默了半晌,還是不知該如何答話,只是木訥地頷首。

太上皇好似松了口氣。鬢發漸星的年長者握著青年的手,一寸一寸地打量著眼前的人。

目光下的青年只覺全身上下都陷在了火海中,被灼得體無完膚。他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勉力維持這這副淡然的姿態,而不是狼狽地打著顫,發著抖。

但當年長者的手憐惜地撫上他的臉時,他還是瑟縮了一下,忍不住別開頭。

楚悅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楚懷安恍然反應過來,全力掙開太上皇的手,再次直直地跪了下去。

“請太上皇恕罪。”

楚悅的臉上只剩下苦笑。“懷安……懷安……”他輕輕呢喃起養子如今的名字,不勝愧悔,嘆道:“還是這名字起得好。”

“時靡有爭,王心載寧。我當初給你起這個名字,只是希望你平安順遂,別無他意……想來,是讓你誤會了。”

楚懷安霍然擡頭,又飛快垂了眸子。他心如亂麻,本有許許多多的話想問出口。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罷了……不管那個名字到底是什麽寓意,總歸都與他無關了。他不再是楚載寧,只是楚懷安。

往後,再不會有人站在他面前,告訴他文禎太子是如何恭順有禮,如何敏而好學。他也再不用費盡心思地去仿著那個影子,滿懷希冀地去討雙親的歡心。

“臣不敢。”他低聲應了一句。

楚悅啞然片刻,再開口時,聲音裏多了許多悵然。

“閉居長樂宮時,我想了很多事情……懷安,我從前確有私心,對不住你,但我始終是將你當子侄的。”他忐忑道:你若願意,私下裏,還像從前那樣稱呼我,可好?”

青年猶疑地望過去,正對上年長者溫柔而包容的眼神。他卻不敢再看,抖著手行禮,“臣萬死。”

太上皇似是嘆了口氣,他將這個纖瘦的青年從地上拉起來,就像尋常百姓家的慈父一樣,為青年撫平衣上的褶皺。

他沒有再提起剛剛的事,只道:“前面的宴會想必要開始了,隨我一同去瞧瞧?”

“唯。”

楚懷安守著臣子的界限,恭謹地跟在他身後。楚悅卻強硬地將他拉上了帝王的轎輦。他拒絕不得,只能挑著角落的位置遠遠坐下。

好在此處離宴會所在的嘉德殿不遠。一炷香後,轎輦就落了地。楚懷安依禮謝過,得體地與迎上來的諸位同僚見過禮,便在自己的席位落了座。

太上皇在上首落座之後,宴會便也隨之開始。泠泠的雅樂伴著歌舞響起,底下的臣子們不約而同地舉杯,向上首的兩位頻頻敬酒。

楚懷安跟著眾人向上首敬了兩輪酒之後,便再沒理身邊同僚的搭訕。他的心緒還未完全平靜下來,只沈默地拿著酒杯自斟自飲。

皇帝身邊的尚儀女官卻忽然近前,“陛下賜酒。”

君王賜酒賜膳,都是臣子莫大的殊榮。

楚懷安自無邊思緒中抽身,會心一笑,依禮向禦階的方向做了一揖。一直留意著這個方向的楚靈均也隨之彎唇,朝他遙遙舉杯。

青年重新落座,執起女官擱在食案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

卻並不是女官所說的“酒”。

楚懷安望著杯中醇香清甜的牛乳,不禁啞然。

青年臉上的笑意不自覺地深了些,卻又在聽到身側同僚們的奏請之後,化為濃濃的苦澀。

“中宮空懸,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正是,我兒應該及早遴選邦國俊彥……”

難怪閉居長樂宮的太上皇今日竟然參加了中秋夜宴,原來也是為了後宮之事。

絲竹管弦之音,伴著朝臣們的調笑勸說之聲,不間斷地纏繞在耳邊,讓人心下越發煩悶。

偏偏腹中也不合時宜地泛起了陣陣的疼。

楚懷安攥著自己的衣袖,無力地垂下了眼。

“樂安?殿下?”不遠處的永寧郡主甫一回身,便看見了青年蒼白的神色,關切道:“可是有何不適?空腹飲酒到底不好。”

“索性今晚也不是什麽重要場所,殿下先回吧。個中緣由,我會向陛下稟明。”

楚懷安勉強笑了笑,謝過楚令儀的援手,而後便順著她的話起身離席,回到自己的府邸。

府上管家見他身上沾染了酒氣,不免憂心,“仆吩咐廚下煮碗醒酒湯?”

青年沒應,只吩咐無事不得打擾,胡亂解下身上的氅衣,蹙眉癱在了案上。

管家礙於他的吩咐,只得長嘆一聲,帶著周圍人退下。

於是,當皇帝陛下從宮宴中脫身,穿著一身常服駕臨郡王府時,見到的情景便是青年獨坐於月夜之下,素手撥弄著手下的瑤琴。

楚靈均於音律之道不甚精通,但也聽得出他所奏的曲目——《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那麽,阿兄心中所惦念、所渴求的人,又是誰呢?

難道是之前那個謝氏的未婚妻?皇帝陛下又想起從前他與謝瑛琴笛合奏時情景,心中添莫名了點不快。

她加快腳步走進庭院中,說話的語氣也兇惡了幾分,“說好了一同過中秋,怎麽走得這般快?”

流水般的琴聲驟然停下。

青年驚愕地擡起頭,一雙秋水般的明眸,正漾著細微的光。

“我……太上皇來了,我以為陛下要與您的父親……”

“他與太後花前月下,我擱那兒討什麽嫌?”楚靈均瞪了他一眼,在註意到他被琴弦挑破的指尖後,又啞了火,不悅道:“阿兄平白毀了我的約,好沒道理。”

前日說起中秋宴時,的確是提過一嘴,但楚懷安只以為是玩笑話。

他為自己的思慮不周懊惱不已,正要開口道歉,手指卻被女子抓在了手中。

“我……”

楚靈均用絲帕拭去了指尖沁出的血,囑咐道:“還是該小心些。”

他點了點頭,強做鎮定地將手抽回,歉意道:“抱歉,今日是我之錯。”

楚靈均原本是生氣的,可如今心中還橫亙著一個未解的迷題——

“無事。”她擺擺手,試探道:“都說琴為心聲,卻不知懷安今日對月思人,為的是誰?興許,我還能成人之美呢。”

“沒有旁人。”青年臉上沾染了艷麗的霞色,漂亮的眉眼耷拉了下去,似乎不願聽她這麽問話。

楚靈均半信半疑,“懷安可不要騙我。我可是親耳聽見你在這彈《鳳求凰》的。”

她將心中那抹沒來由的不快壓在角落,雲淡風輕地問道:“難道你還惦念著那位未婚妻?你若喜歡,我也不是不能安排一番……”

“沒有旁人。”青年擡起眸子,直直地望著她,又將剛剛的話重覆了一遍,“我的心中沒有旁人。”

“果真?”

“絕無虛言。”清冷的月光撒在楚懷安身上,無形中為他鍍了一層銀輝,將人襯得更加溫柔雋秀。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不敢再妄求其他,只願餘生能伴在陛下身側,盡己所能地輔佐陛下成為萬世明君。”

冷月無聲,只有青年婉轉清脆的聲音緩緩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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