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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丹心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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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丹心血(六)

粼粼車輪碾過宮道, 而後安靜地停在了詔獄之前。

厚重的深紅大門甫一被打開,寒風便帶著森森寒意沖了出來,使人不自覺地攏緊了身上的衣衫。

楚靈均心下一沈, 腳步下意識地加快了幾分。但很快, 心中那點兒波瀾便又被她不著痕跡地撫平。

“免禮。”她擡手免了周圍人的禮節, 面色沈靜, 神情淡淡, “帶路吧。”

清瑤早派了人來說明來意,掌管詔獄的司寇不可能不知禦駕所為何來。一身青衫的女官恭順地垂著首, 將屈尊降臨的皇帝往牢獄裏帶。

被廢黜了王爵的那位是牽頭謀逆的賊首,自然也是毋庸置疑的重犯, 此時正被單獨關押在那間守備森嚴的天字號牢房。司寇只能帶人穿過重重深院,行至監獄深處。

寒意深重,北風淒淒。楚靈均越往裏走,眉頭便越皺越緊。

“人在哪兒?”

“就在前方不遠處了, 陛下。”

司寇將腰略彎了彎,繼續低頭引人入內。不多時, 那間守衛重重的牢房便出現在了眼前。

楚靈均免了眾人的禮節,只吩咐打開牢房的鐵鎖, 又讓無關之人暫時退下。

她站在簡陋臟汙的牢房前, 沈默地打量著那個倚靠在墻壁上的青年人——那曾是救過她性命的兄長,是她曾立誓要保護的家人。

只可惜,過往的一切,都隨著那場宮變消失殆盡。如今,他是意圖謀反的罪首, 而她則成為了掌控他生死的新君。

……她不得不沈默下來。

在來時的路上,她設想過許多兩人再次相見的場面。她以為她會怒不可遏, 會大發雷霆,會忍不住心裏的悲傷,固執地讓他給出一個答案……但是,都沒有。

此刻的她看上去平靜極了。

於是,無論是誰,都不曾發現——在發現牢房裏的罪人陷入了昏睡時,威嚴凜凜的皇帝陛下悄悄松了口氣。

她還是無法接受這一夕翻覆的宮廷,還是無法接受……昔日那個對她溫柔良善、無有不應的景王兄長,竟要為了那所謂的皇權與她刀劍相向。

她在原地站了許久,終於上前幾步,“吱呀”一聲推開了那扇牢房的門。

牢房裏昏睡的人在聽到聲音之後,終於輕輕撩開眼皮,慢慢睜開了眼。

青年人微微仰起了頭,眼底似乎還不甚清明,在看到那抹身姿勻亭的玄色身影時,蒼白的臉上似乎竟有了點淡淡的笑意,擡起纖白的手腕,試圖去拉她的衣擺。

周圍餘數不多的護衛見狀大驚,生怕這罪人要加害陛下,紛紛拔出長劍。

許是被長劍折射出來的湛湛寒光灼傷了眼,許是被自己身上晃動的鎖鏈聲驚醒了。他眼底的迷蒙在頃刻間褪去,只剩下能刺痛人心的冰冷。

那雙漂亮卻不顯淩厲的鳳眼略微垂下,他側側身,偏開了頭,目光定定地落在牢房中那扇小小的窗。

“退下。”楚靈均出聲呵斥了那幾名欲上前的護衛,也沒多餘的話了。她的神色冷了幾分,不言不語地踩在滿地臟亂的牢房裏,睨著不覆往日榮光的楚載寧。

墨發披散,赭衣裹身。冰冷的鎖鏈不僅扣住了那雙撫琴作畫的手,也鎖住了他的腳踝。赭色的囚衣單薄而醒目,像是一汪已經凝固的血,已經擦不去的汙血。

他的臉色是如玉般的蒼白,看不到一點兒本該有的紅潤顏色。只有那纖長的脖頸上,隱隱可見一道紅痕,不深,卻很長……楚靈均幾乎在一瞬間,就記起那日宮變之後,他意圖自盡的事。

思緒沈沈,對方反倒先開了口。

“公主殿下……”他頓了頓,似乎意識到這人身份已變,帶著淡淡諷意,開口道:“陛下屈尊前來,真是令我受寵若驚。”

也是近日才知道,這張溫潤如玉的臉能冰冷得令人心驚,這把吟風弄月的溫柔嗓子也能吐出無比刻薄的話。

有時候,她寧可相信陪她長大的哥哥已經死了。而眼前這人,不過是披著兄長皮囊的贗品,卑劣的贗品。

這樣想著,心裏果真便像得到了某種安慰一樣。

楚靈均將下唇咬得糜紅,一字一句地將在嘴裏滾裏好幾圈的話吐了出來。

“你還有什麽話要與我說嗎?”

驀地便是一聲輕笑。青年人話裏的嘲意更甚,“我道是做什麽?”

自她進來,便沒什麽動作的楚載寧,此時拖著沈重的足鐐,徐徐屈下膝蓋。一陣急咳之後,擡頭直視著九五至尊的皇帝,從容笑道:“原來,陛下今日到這兒來,只是想我向您搖尾乞憐嗎?”

“啪——”

話音剛落,皇帝便蹲下了身,倏地給了他一個耳光。

“楚載寧,你真是混賬……徹頭徹尾的混賬!”

即便刻意壓了自己的情緒,她話中的怒氣還是顯而易見。她實在是太生氣了,比當初得知楚載寧要夥同謝黨謀反時,還要生氣。

但當目光觸及他狼狽的樣子時,她心中噴湧的怒火忽地一頓。

青年人擡起赭色的衣袖,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左邊臉——就像在那些相互陪伴的日子裏一樣……她力氣大,而他的肌膚又十分容易留下印子。故而他總是這樣,小心地遮掩著身上被她無意間弄出來的痕跡,不願讓她知曉。

她一時怔住了,慌忙去查看他的傷口,俄而悔意頓生。她不願承認是自己心軟,於是很快給自己找了個借口——哪有皇帝親自打人的呢?

青年避開身去,將袖子擡高了點。她只能聽到,他倚在墻壁上時,亂如風中蓬草的氣息。但也正是因此,腕間層層疊疊的傷口與淤青竟相露了出來,觸目驚心。

她迅速抓住了他的手腕,肌膚相觸時,又不免為他沒有一點溫度的手而蹙眉。

“誰準你們用刑的?”話已先一步出了口,她霍然起身,眼神清淩淩地瞪著掌管刑獄的司寇,補了一句:

“他好歹也是天家的人,朕未曾下旨,你怎麽敢對他用刑?”

任誰,都能聽清她話中的不悅。

司寇攜獄吏跪了下去,以額觸地,不卑不亢地為自己辯解道:“陛下明鑒,臣等不曾對公子施刑。鐐銬加身,則是重犯應有之制。”

那他手上怎麽會有這麽多傷口,那他身上怎麽能冷成這個樣子?

質問的話幾乎已到了嘴邊,又被她生生壓了下來。

她側目望去,擔心這混賬又要借此冷嘲熱諷。目光一轉,卻見靠在墻壁上調整呼吸的青年人,已然暈倒了過去。

她心中大驚,身體不受控制地沖了上去,小心將人攬在懷裏——卻只觸到一副消瘦得不能再消瘦的軀體。

“傳太醫!”

她連聲吩咐人去請太醫,而後解了自己的大氅,低頭披在青年人身上。

思緒不間斷地轉了起來。腦海裏,時而是冰天雪地裏舍身下水、奮力相救的清秀小少年,時而是明媚春光下溫暖和煦的青年,時而又憶起那日宮變,懷中人冰冷至極的眼神……

但這些斷斷續續的夢幻泡影,很快就在太醫支支吾吾的話中消散了。

“景……脈象虛浮,脾胃有損,已有無力回天之兆……”老太醫猶豫幾瞬,終究還是不忍,欲開口求情。

昔日的景王待下溫和,示人以禮,不少人都蒙受過他的恩情,這位老太醫也是如此。

“這位想來已是時日無多,陛下不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寬容一二,也好讓天下人知道,您是一位溫和體恤……”

老太醫話還沒說完,君王身邊那個簡陋的桌椅就已然被一腳踹翻再地。

老人眼皮一跳,不敢再出言求情,戰戰兢兢地同其他人一樣俯身大拜,正要出聲請罪,不料皇帝已開了口。

“……何至於此?”

老太醫稍稍一怔,咂摸片刻後,終於隱隱約約意識到君王話中的驚痛,悄悄擡頭一看——楚靈均臉上果然不是全然的憤怒。

他心裏已有了底,便比剛剛鎮定了兩分,拱手回稟道:“這幾年來,公子身體本就每況愈下……如今,如今又身陷囹圄,飽受牢獄之災,自是再不能……”

“庸醫!”

沒等他講話說完,楚靈均便高聲斥了一句,聲色清冷,無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

那日天色昏昏,西風簌簌,是他自己說的……成王敗寇。那麽,他是生是死,便該由她說了算。

在她未曾下決斷前,誰也不能奪了他的性命。

他必須好好活著。

*

詔獄裏的罪人被皇帝帶回了宮,住回了從前所居的宮殿,只是始終昏昏沈沈,少有清醒的時間。

在皇帝不容違逆的命令下,幾乎闔宮的太醫都聚到了含光殿,在主殿的寢殿中烏泱泱地急作一團。

太醫們一面哀嘆病人這年紀輕輕就熬壞了的身體,一面哀嘆自己前途渺茫的烏紗帽。

好在人到底是醒了過來——但就在眾人滿臉慶幸地擦了把額上的汗,意欲將此消息稟告給皇帝時,剛剛還坐在殿中一動不動的人,已然離開了此地,只有尚儀女官還留在殿外,鄭重地傳達口諭。

“諸卿務必要盡心醫治,不容有失。”

老老少少的太醫從地上爬起來時,無不在小心地揣摩著君王的意思。

不是前些時候還不許任何人求情,恨不得將人殺之而後快嗎?一眨眼,風向便變了?

被無數人揣摩著心意的君王,此時已回了臨華殿,但老太醫的話卻始終盤旋在耳邊。

一個身體每況愈下、不堪病痛折磨的人,會如此醉心權勢嗎?

肅顏若雪、眸若星辰的青年女子站在窗邊,默然望著窗外還為融化的白雪。

片刻後,卻忽然出聲:“去請永寧郡主。”

瀟瀟灑灑的年輕女子很快便很快奉詔而來。她與從前相較,並無二致,若執意要說區別,至多也就是官儀重了幾分。

在新主登基之後,這位與舊日二殿下交情不淺的郡主,受到的信重有增無減。如今,已掌了戶部,成為朝中大員。

她徐徐入了內殿,向窗邊沈默站著的楚靈均施了一禮。

“陛下……”

“儀姐姐……”

女子莞爾一笑,略有些猶疑地擡眸望了窗邊女子一眼,似乎在苦惱怎麽勸君王改變稱呼。

但很快,她就被楚靈均所說的話攫取了心神。

“阿姐,你當初,是如何發現楚……他意圖逼宮謀反的?”

永寧郡主蹙眉。

楚靈均便稍稍斂了神色,但眉眼之處依稀還是能看出幾分不解。

“我非疑你,只是閑來回憶往事,驚覺他處事從來滴水不漏,甚至無懈可擊。”

“為何在籌謀多年的大事上,反而會有所疏漏?”

楚令儀微怔,臉上不由得也有了沈思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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