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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家國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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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家國恨(二)

“殿下……”

“嗯?”

裴少煊很快就在心上人的眼神中敗下陣來, 慢吞吞地解了甲胄,慢吞吞地撩起了衣袖。

那道傷口確實不深,卻十分長。

緊緊蹙眉的楚靈均解了他的上衣, 才堪堪看清傷口的全貌。

她的眉頭越皺越緊, 怫然不悅道:“這叫無礙?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裴少煊此時的臉色已經紅得能滴血, 支支吾吾地做最後的掙紮:“真的只是小傷。沙場之人, 哪有不受傷的嘛?”

楚靈均覷他一眼, 他便又閉上了嘴,滿臉乖巧之色。

一身絳色袍服的女子深深吸了口氣, 決定不同病號計較。

“去傳軍醫來。”她肅聲吩咐帳外侯著的親兵。

“等等,等等。”

楚靈均目露疑惑, 攏眉看著出言叫停的裴少煊。

“殿下,阿姐……”他的臉色依舊紅艷若晚霞,自暴自棄地用沒受傷的手去拉楚靈均的衣袖,得寸進尺地要求道:“阿姐幫我包紮, 好不好?”

倒真是會順著桿子往上爬。

楚靈均往他頭上敲了個暴栗,轉頭吩咐親兵取來幹凈的水和巾帕, 隨即從櫃中取出用冰梅柳葉瓶裝著的金瘡藥。

她在邊疆待了這麽些日子,自然會包紮傷口——但技術肯定是比不得專業的軍醫的。

英氣的紅裝女子看著身邊人齜牙咧嘴的表情, 暗罵了一句活該, 但手下的動作卻實打實地輕了幾分。

“疼嗎?”

“……疼。”在一番仔細的察言觀色之後,裴少煊答了話。

“疼就對了。”楚靈均用力地打了個結,斥道:“讓你天天胡作非為不遵軍令。今天這頓打先給你記賬上,下次再犯便新仇舊賬一起算。”

裴少煊長嘶了一口氣,可憐兮兮地睜著眼睛望她, 聞言更是委屈的不成樣子,小聲道:“阿姐……”

“別給我撒嬌。”楚靈均板著臉, 提醒他還沒將事情交代清楚,道:“那白狐又是哪裏來的?這品色,可不常見。”

“你說你為了解軍營的燃眉之急,冒險去埋伏北狄小部落。”她撇了撇嘴,嘆道:“我倒還勉強能理解,看在你所獲頗豐且沒什麽人員傷亡的份上。”

“但你竟然還費盡心思去找什麽白狐?”

楚靈均接連敲了他好幾下,語氣嚴肅得很,“你能拿出一個說服我的理由嗎?”

裴少煊改坐為跪,低頭牽著她的衣袖,再不說話了。

“沒話說了?”她用指尖點了點他的額頭,嗔怪道:“你這醋缸。”

其實他不說,楚靈均也知道他今日為何要搞這出。無非就是她上次到豪族李氏借糧時,礙於情面接下了李家公子的一件狐裘——然後這廝醋缸便記在心上了。

“那你也同南嘉一樣,回去把《六韜》給我抄十遍。省得別人說我禦下不嚴、有所偏袒。”

小將軍的耳根紅紅的,聲音悶悶的,將那只沒受傷的手放在她膝頭,破罐子破摔地將南嘉剛剛不敢說的話說了出來:“阿姐還是把我打一頓吧。”

楚靈均輕哼一聲,當真拿起了方才被放下的佩劍,將劍鞘放在手裏掂了掂,作勢要打他。

裴少煊不自覺地閉上了眼,可等了許久,也沒見劍鞘落下,於是又悄悄睜開一條眼縫,正好於對面之人好整以暇的眼神對上。

“阿姐……”

楚靈均抿唇道:“左手已經傷了,右手也非要受些傷,小侯爺這幾天是想要本殿下為你批公文嗎?”

她用劍鞘點了點膝蓋上放著的手掌,俄而又調轉方向,用劍鞘輕輕拍了拍他身後的某個部位,眼眸一轉,思考道:

“而且,我看你最近的臉皮是越來越厚了,每次都是誠心認錯、堅決不改,儼然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下次你若敢再犯,我看我們還是換個地方打吧。”

領會到楚靈均的意思後,裴少煊差點整個人跳起來,不可置信地將眼睛正得溜圓,吃驚道:“殿下?”

“嗯?”楚靈均見他這反應,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終於摸到了制服他的關竅,嫣然一笑道:“或者,你現在就想……”

裴少煊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佩劍如此燙手,著急忙慌地搶過劍鞘丟在一旁,半羞半惱地用手堵住她的嘴。

“阿姐,我真的知錯了……你不要再作弄我了。”

“哪裏作弄你了?”

“你!阿姐……”

“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你最近給我聽話些……”

兩人笑鬧間,帳外忽然有人來報:“殿下,糧草押運官押著糧草到了,正於帳外求見殿下。”

楚靈均聽到這話後,推開了那顆毛茸茸的腦袋,而後又趁他不註意往他腰窩處撓了一下,這才一本正經地站起身來。

本該於月前押送到此地的糧草此時才姍姍來遲,整個軍營都險些因為這事癱瘓。

這期間肯定是有貓膩的,就是不知這個糧草押運官在其中扮演著什麽角色。

……還是先晾晾吧。

“我今日公務繁忙,不便接待。你們且好生招待著吧。”

“唯。”親兵領命而去。

陷入沈思的楚靈均摸了摸那顆再次湊到面前的腦袋,又聽見帳外人通稟:“殿下,斥候處有軍情至。”

楚靈均望了望衣衫不整的小情郎,默默理了理衣襟,走出軍帳接過線報。

這篇軍報內容不長,卻極有價值——北狄王庭要內訌了,默罕的大王子和小王子為了老父親的位置開始鬥了起來。

盡可借此大做文章。

待讀完這封密報之後,眉眼昳麗的女子由衷地笑了起來,連帶著看身邊那個憨憨都順眼了不少。

“看在你還算討喜的份上,便給你減一半罰吧,《六韜》抄五遍就好。”

殿下果然還是更偏愛他的!

裴少煊直笑彎了眉毛,喜滋滋地湊到難兄難弟——南嘉面前,將此事告知了她。

正咬著筆桿奮筆疾書的南嘉頓時大怒。

她下次要是再幫這廝在殿下面前遮掩,她就是狗!

月色空明,如沈秋水。

楚靈均在斟酌了許久之後,終於選出了幾名得用的屬下,令他們潛入北狄王庭,在北狄的王儲之爭中暗中加一把火。

她們輕輕哈了口氣,後知後覺地問起了糧草押運官的名字:“是哪位大人將糧草押了過來?”

“回殿下,是永寧郡主奉命而來。”親兵躬身回答。

被公文弄得昏昏沈沈的楚靈均楞了一瞬,下意識地想問永寧郡主是哪號人,而後又陡然想起——永寧是楚令儀的封號,而郡主位是在去年晉的。

離開故都兩年有餘的楚靈均乍然聽到親人的消息,真是又驚又喜,萬分懊惱自己白日時沒仔細詢問。

思念之情就像一根長長的細線,初時不顯,可一旦有點苗頭出現,便是山連水湧、綿延不絕,不管怎麽拉扯,也再找不到這根線的盡頭。

她本想立馬就拋開案牘公文,去見暌違已久的故人,可甫一踏出軍帳,那如秋水一樣明凈的清暉便撒在了身上。

她感慨一聲,無奈折返,抱著那迢迢不斷如春水的鄉愁淺淺睡去。

山窗初曙,透紙黎光。

楚靈均在熹微的晨光之下起了身,在文吏的指引下去見了自上京而來的永寧郡主楚令儀。

她行至帳外時,一身金色騎裝的瀟灑女子正好掀開軍帳。

四目相對,皆是慨然。

年長些的女子率先拱了拱手,語氣中有揶揄也有欣賞,笑道:“殿下風采更勝往昔,幾乎讓下官不敢逼視。”

楚靈均聞言亦是莞爾,像從前一樣喚了聲儀姐姐,親昵地拉著她進了軍帳。

冰冷的風雪皆被隔絕在外,久別重逢的兩人相對而坐,共飲一壺簡陋而清苦的茶。

東道主將溫熱的茶盞捧在手裏,悄悄打了個哈欠,問侯堂姐來時的情況。

堂姐從來是個豁達的人,任何苦難與阻礙到她嘴裏,幾乎都能變成風輕雲淡的趣事,或者輕描淡寫的一句感嘆。

只是在最後,免不了有些淡淡的擔憂:

“你與謝黨本就不睦,兩年前又因為登聞鼓的事情與他們結下梁子。這回糧草的事情,便是謝氏在從中作梗。”

“幸有大殿下從中轉圜,這批糧草才不打了水漂。只是,我雖想早些與你交接,卻是山高路遠不由人。

“不知殿下近來可好?”

其實是不大好的。前些日子因為糧草的事,楚靈均幾乎焦頭爛額,只能天天連蒙帶騙地到豪強地主家打秋風。

不過,她也不是什麽愛把苦難掛在嘴裏的人,蜻蜓點水地將此事揭開過,鄭重謝道:“辛苦儀姐姐了。”

“份內之責罷了,殿下要謝,該謝大殿下。”提起京中之後,楚令儀稍稍挑了挑眉,打趣道:“人人都道邊疆苦寒,我看這方水土倒是深受殿下喜愛。”

“怎麽?是不打算回京都了?”

楚靈均滿臉大義凜然地坐直了身子,硬生生地將手裏的茶喝出了酒的架勢,正色道:“北狄未滅,何以……”

楚令儀笑得越發開懷,嘆道:“你莫給我來這套。陛下可是特意交代了我,要讓你拿個準話。”

想起京中那位三天兩頭念叨女兒的熹寧帝,楚令儀無奈道:“陛下還說了,只要你回京,日後的事情都依你。”

一身戎裝的女子笑了笑,滿是寫滿了無動於衷。

“儀姐姐回去告訴他,要是不想他女兒餓死在邊疆,就想法子讓戶部多撥點款,否則什麽事情都免談。”

在親近的堂姐面前,她懶洋洋地搓了搓手,少有地露出了些嬌憨之態,狡黠道:“還有,明旭的事情也要給我辦妥咯。”

楚令儀大抵意會了她的意思,略有些驚訝道:“看來殿下是真的喜歡這兒。”

“京都繁華,卻總是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暗流,倒不如邊疆自由。我現在啊,覺得這兒的風都要比京都清甜三分。”

楚令儀啞然失笑,從一旁的匣子中取出幾封家書,欣然道:“如此,我也不做那惱人的說客了。”

兩人相視一笑,好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些少時的痕跡,於是很有默契地笑作一團。

楚靈均帶著堂姐用過早膳,少見地拋下了軍務部下,與楚令儀一同到附近的圍場跑馬。

溫暖的陽光劃開了寒風的冷意,白色的天地裏也藏著盎然的生機。

楚靈均揚起馬鞭,酣暢淋漓地在圍場跑了一圈,最終停在一處長著紅梅的坡地,彎唇望著山下的裊裊炊煙。

稍頃,落後於她的人終於追了上來,面色紅潤,語帶向往:“殿下的騎術越來越精湛了。”

楚靈均笑而不答,只執了馬鞭,指向山下的煙火人間,指向目之所及的茫茫白雪,朗聲笑道:“儀姐姐,你看,這天地何其廣闊——”

“此處雖然沒有京都的繁華,沒有皇宮的富麗,可它也別有風致啊。”

“我與明旭都很喜歡這裏,將來若是可以,我想與他一起守護這片廣袤的河山!”

楚令儀逆著碎金般的陽光望向楚靈均。

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長公主殿下含笑望著這片白雪皚皚的世界。

眼波流轉,瀲灩生姿,一顰一笑之間,都帶著說不出的溫柔與堅定。

*

永寧郡主並沒在邊疆待多久,便回了都城覆命。對於此次匆匆離別,楚靈均起初還有些悵惘,但很快,這點若有若無的愁思便湮滅在了永無止歇的公務裏。

所幸皇天不負有心人,在她的連番運作下,本就互別苗頭的兩位北狄王子鬧得更是不可開交。

最新的消息:更受北狄首領默罕鐘愛的小王子已將長兄排擠出了王庭。

楚靈均巴不得北狄王庭的倫理大戲再上演得激烈些,聞此消息自然是喜不自勝,樂呵呵地送別了要致仕返鄉的老都督,又親自帶著幾位下屬去巡視邊防。

北方的寒冬雖然漫長,但也絕不是沒有盡頭。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不少地方的冰雪都開始慢慢消融,露出土地原本的面貌。

年幼的孩子們因此很高興,成群結隊地扒拉地磚石縫,尋找早早盛開的野花,以期發現春的痕跡。

年長的大人們很高興,三三倆倆地湊在一起,商量新年要養多少牛羊、要種多少小麥,好賣了換錢,給家裏的老人孩子添件新衣裳。

楚靈均和軍營裏的一眾將士也很高興,因為每年的秋冬季節是北狄犯邊的高頻期,而在水草豐茂的新春,那群以牧養牛羊為生的蠻子也要開始忙於農事,無暇再做打家劫舍的惡鄰。

人人臉上都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都帶著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生機勃勃,欣欣向榮。

楚靈均望著這難得平和的邊境,欣慰地嘆了口氣。

春風夾雜著泥土的芳香,輕輕地拂過人們的臉頰、耳畔。

奉命到前方探路的斥候忽然折返,行至楚靈均面前,抱拳一禮,低聲稟報道:“啟稟殿下,前方出現一名身份不明的帶傷男子。”

尋常百姓可不會無緣無故地到這兒來。還是說,是獵戶在追擊獵物時不慎到這兒來了?

楚靈均眉頭微皺,問道:“人現在何處?帶上來看看。”

沒一會兒,幾名著輕甲的士兵便拖著一名傷痕累累的青年男子出現在了楚靈均面前。

盡管這男子面容臟汙,渾身血跡,一副傷重不支的樣子,但士兵擔心這人是敵方派來的歹人,牢牢將人控制了起來。

楚靈均攏眉將人打量了一眼,凜聲道:“你是何人?”

傷痕累累的男子依舊昏迷著,鮮紅的血不斷從他身上流出來,將還沒來得及完全融化的雪地染上星星點點的紅,艷若紅梅,羞煞桃李。

士兵見人還是沒醒過來,不停地在他耳邊說著話,覆又用手去拍那昏迷的男子。

滿身血汙的人終於聽到了動靜,緩緩睜開眼睛。

露出一雙碧綠的眸子。

明媚的陽光潑灑而下,將那雙碧綠色的眼眸襯得愈發波光瀲灩,像極了晶瑩剔透的琥珀。

即便他的面容依舊臟汙得沒眼看,楚靈均也透過那雙特別的眼睛認出了來人的身份。

正是默罕最仰仗的謀士洛桑。

這人,昔日還作為使者團的首席,代表北狄到大昭商量過和談與結盟的事宜。

楚靈均的臉色冷了幾分,上上下下地將人又打量了幾分,淡淡道:

“洛先生,別來無恙啊?”

被牢牢束縛住的青年很狼狽,神色卻很從容,聲音雖喑啞,卻無慌亂。

“見過……長公主……殿下。”

楚靈均不置可否地擺弄著手裏的馬鞭,平平淡淡地問道:“倒真是有些難辦。先生的處境……好像有些不妙啊。”

“殿下……只要救下我,我也能……為殿下……給殿下……想要的。”他的聲音已氣若游絲,好像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楚靈均冷冷一哼,令士兵將人放下,而後立刻掉轉方向,頭也不回地帶著人離開。

被重重摔在地上的洛桑終於慌張了幾分,極力用手肘撐起身體,掙紮著朝楚靈均離開的方向爬去,用盡全身的力氣高呼:“求殿下……求殿下救我。”

“求求……殿下……日後我,會竭盡全力……回報殿下的。”

隨著他的動作,又有鮮紅的血溢出來,染紅白色的雪地。

“……求主君救我。”

楚靈均這才大發慈悲地停下了腳步,再次掉轉馬頭,看著洛桑一點一點地爬到她面前,顫抖著匍匐下身體,顫抖著低下矜傲的頭顱,深深跪伏下去。

高踞馬上的戎裝女子揚了揚唇,翻身下了馬,輕笑道:“擡起頭來。”

遍體鱗傷的男子順從地擡起了頭,但有了剛剛的教訓,並沒再直視眼前的女子。

直到被粗糙的馬鞭挑起下頜,他也垂下了眼睫,溫和而乖順。

沈默一瞬後。

楚靈均終於收回了手,意色自若,氣定神閑。

“我雖喜歡鋒利的刀劍,但從不喜歡桀驁的鷹犬。”

洛桑悄聲應了一句,又低下頭去,閉眼親吻女子的鞋履。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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