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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少年游(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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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少年游(九)

“在夢裏,你和阿父阿母不知因為什麽起了爭執……甚至鬧到了要決裂的地步。”她咬著下唇,渾身都打了個戰栗,嗓音微顫著說道:“我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我不想要任何什麽其他的東西,我只想永永遠遠地和身邊的親人生活在一起,我想和阿父、阿母還有阿兄,平平靜靜地過一輩子。

“哪怕不在皇宮,沒有權勢榮華也行,白露園蔬,碧水溪魚,只要我們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哪都行!”

楚靈均殷殷地望著自己的兄長,眼底仿佛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乞盼。

楚載寧溫和頷首,噙著一抹淺淡的笑意安撫尚且紅著眼眶的少女:“嗯,文殊奴放心,父皇,母後,你,都會有一個寧靜祥和的未來,不要擔心。”

“我也不會對他們有何怨懟。”他含笑為楚靈均理了理鬢邊的碎發,聲音雖溫潤卻也堅定,“文殊奴,你相信我,我一直很感激他們的。”

“果真嗎?”

“我楚載寧可以向天起誓,今夜所說絕無半句虛言。”說著,他便並起了手指,看著竟真要起誓。

“青蓮師父說:舉頭三尺有神明。阿兄不要隨便起誓。”楚靈均忙攔住他,鄭重道:“我知道阿兄不會騙我的。”

青年莞爾,一面將宮人們端來的姜湯推過去,一面長長嘆息,本想數落她今晚做事不周到,可看到她通紅的眼睛,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便只好令綠綺去收拾了客臥,再溫言勸她早些歇息。

楚靈均今晚鬧了這麽一趟,身體雖疲憊,可卻是半點兒困意也無。

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已經漸漸放松了下來,但還是有些恍惚驚悸,好似只有呆在兄長身邊時,心才能真正安定下來。

她本想抓住阿兄的手,可忽然又記起阿兄的肌膚極易留淤青。白玉無瑕,她不想阿兄因為她有任何瑕疵,便改了動作,扯住他的袖子不放。

隱隱約約地,她似乎再次聽到了嘆息聲。

好像……她身邊的人總喜歡嘆氣?楚靈均決計不會認為這是自己的原因,疑惑問道:“阿兄為什麽要嘆氣?你將你的煩惱說與我聽,我也能為你排憂解難的。”

楚載寧笑而不答,已然看出她沒有半點睡意,便也強行撐起困乏的身體,徐徐道:“你從前不是總想知道我在安王府的事?今日恰有閑暇,便說與你解解悶吧。”

“嗯?”少女直覺這裏面有些不妥,但又不說不上哪裏不妥,眼巴巴地看著他。

“其實,我的生母也並不是安王妃。我在安王府的日子並不像你設想的那樣……平和。”

一語驚起千層浪,莫不如是。

楚靈均將眼睛瞪得溜圓,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之後,才像是從夢中驚醒了過來,笨拙地安慰道:

“往事已然隨風飄揚,何必再說這些。反正我知道,阿兄一直都是我最親近的阿兄。”

青年緊皺的眉稍稍舒展了些許,但並沒依言停下。他彎唇朝楚靈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眸中慢慢現出追憶往事的感慨。

“已逝的安王,即我的生父,是個風流的多情種。而我的生母,只是他在游歷途中邂逅的一個普通民女罷了。”

但這個民女其實也不怎麽普通。

準確的來說,她是一個俠女,一個行走天下、游際江湖的俠女。

一把青鋒劍,一襲霓裳裙,何等瀟灑肆意,無拘無束!

俠女身上這種獨特而明媚的氣質,一下子就俘獲了安王的心。而彬彬有禮、溫文儒雅的“書生”,也如願在日覆一日的陪伴中,得到了佳人青睞。

二人攜手同游,看便了整個江南風光。

然而,王府的隨從很快出現。

被蒙蔽許久的俠女,這時才明白,“書生”不是書生,而是朝中的王爺。而王爺家中,已娶了一名出自高門大戶的溫婉妻子。

或許她心中也有不滿,也有怨懟,但愛情的泥沼終於將她牢牢困住了。況且,安王的話是那樣篤定:他說妻子只是聯姻的產物,二人並無多少情誼,他說心中只有卿卿一人,此生不換。

她斬斷了自己的過往,跟隨安王到了那個四四方方的庭院。她曾以為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然而內宅中日覆一日的爭鬥與糾纏,還是將她的愛磨滅了。

俠女覆又暢想起廣闊的天空、浩瀚的四海,不願讓這朱墻碧瓦折了自己的羽翼。

但她這時忽然有了一個孩子。

新生的生命,成了她羽翼上最沈重的枷鎖。

她愛這個孩子,也怨這個孩子。若是不愛,她不可能留下這個孩子,更因為他改變離開的決定。可這個孩子只要一日存在,便一日牽掛著她的內心,束縛著她的身體……如何能不怨呢?

朱顏消退,雲鬢消磨,她抱著滿腹愁怨憂郁離世。而失去了心中所愛的安王,不久後也郁郁而終。

剛剛經歷喪子之痛的熹寧帝驚聞幼時玩伴去世的噩耗,帶著滿腹感慨往安王府吊唁,便看見了這個與自己夭折的長子十分相似的孩子。

再後來,便是那段人盡皆知的故事了——熹寧帝將安王府那個失怙的小世子收做了嗣子,皇室玉牒又添上一個名字。

青年說這些事時的神情很平淡,若無其事地揚了揚唇角,接著道:

“我的生母……視我為累贅,並不怎麽喜歡我。而安王又覺得她是因為生育我,才傷了身子,纏綿病榻乃至離世,便也不待見我。”

“後來安王又身死,執掌王府的安王妃自然……”

“好啦好啦,阿兄,為何要提這些讓人不開心的事。”少女驀然出言打斷,尚且通紅的眼裏,現出一些明晃晃的憐惜。

不用想也知道,一個出身高門大戶的王妃娘娘,會對威脅她地位的妾室和庶子友善到哪兒去?

楚靈均一直以為兄長未進宮前,是親人侍從捧在手心裏的明珠,只是被她那缺德的父親搶進宮來,才遭了這許多罪。

未曾想到,竟還有這麽一番內情。

她啞然片刻,深覺從前纏著兄長講王府往事的自己實在過分,心中愧疚難當,支支吾吾地囁喏道:“阿兄是世上最好的人,是他們有眼無珠!有我喜歡阿兄就夠了。”

當真嗎?楚載寧眸中多了幾分真切的笑意,有心想要逗她:那她的阿父,她的青蓮師父,她日日掛在嘴邊的明旭,是不是也是她心中最好的人?

“對不住,阿兄,我從前不知道這些,往後再不會拿這些事來開玩笑了……”她自己也數不清今晚這是第幾次道歉了,只覺得心裏酸澀澀的。

“沒事的,文殊奴,你永遠不需要同我道歉。”青年依然是那副謙謙君子的做派,言行舉止之間,無不體現著良好的涵養與風儀。

他含笑一嘆,為她綁緊了氅衣的系繩,悄聲道:“我今晚提起這些,只是想告訴你。五歲那年,若不是父皇帶我進宮,我過得應該遠不如現在。”

能不能活下來還尚且是個未知數。

其實,他平日裏是很避諱這段往事的,就連身邊的宮人也知道他的態度,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這些。

可今晚,卻是他自己剖開了光風霽月的表征,主動說起當年的狼狽與不堪……只為了安她的心。

他不懼怕旁人對他的指摘點評。可現在,一向從容淡定的青年卻忽然生出了罕有的恐懼:害怕自己剖出真心,也得不到她的信任。

“所以,我很感激父皇的恩情,絕不曾生過怨懟之心。是我不好,才會讓父皇不放心,豈敢因此不滿?”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麽玉潤冰清的君子,但今晚所說的話,確實不曾有半句虛言。

他很感激父親,至今也不曾忘記,當年父親牽著他入宮時,手心裏溫暖的熱度。

他還記得,初初入宮時,父親總是將他抱在膝頭,含笑教他念書——那是他從不曾感受過的、暖融融的父愛。

……後來的後來,父親確實疏遠了他。

但他不敢怪父親,一直以來,他都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是自己達不到父親的預期,所以父親才不敢相托。

他一直……一直都不敢怪別人的。

“阿兄很好,我不允許別人說阿兄的壞話,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一個帶著少女馨香的懷抱忽然攏住了她。

那樣的溫暖,那樣的熱烈,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灼傷了。

一點也不像他這副冰冷而無用的殘軀。

燈影搖晃,他忽然又憶起了當年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叉著腰趾高氣昂地出現在孤寂的書齋裏,要她陪他去看禦花園中新載的天竺葵。

其實,花哪有她鮮活漂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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