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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少年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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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少年游(三)

若要理清皇家的這本爛賬,恐怕還得從當今皇帝熹寧帝說起。

熹寧帝名為楚悅,是先皇的嫡次子。

從楚悅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出,先皇並沒指望自己這個小兒子能繼承大統、匡扶社稷,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地做個富貴閑人。

在熹寧帝的前二十五年裏,他的生活也從來與國政民生扯不上半點關系。閑時吟花弄月,忙時詩酒談天……偶爾再寫寫詩、作作畫,拉三五個狐朋狗友侃大山,便最合適不過了。

可一夕風雲巨變,熹寧帝那位被先皇托以重任的太子兄長,竟忽然因一場風寒丟了性命。

先帝因此深受打擊,一夜之間便白了鬢發。

失去同胞兄長庇護的熹寧帝只能在倉促之間,從深陷喪子之痛的老父親手中,接過象征太子權柄的印綬,跌跌撞撞地接觸那些陌生至極的奏疏奏表。

熹寧帝不算個愚笨的人,若多給他些時間,想必他也能在重壓之下,順利完成從閑散藩王到國之儲君的蛻變。

但先皇走得實在太快了。

在太子薨逝的第二年,先皇便撒手而去,只留下一個懵懵懂懂、羽翼未豐的新君。

一個在群臣眼中,可輕易擺布、任意操控的新君。

朝中重臣為了擴大自己的權勢,竟相將自己的女兒送進後宮,以期升遷。

以前的王妃,如今的皇後,並沒有一個強盛的母家;而初登帝位的熹寧帝,也沒有與朝中那幫老滑頭掰手腕的能力。

盡管帝後心中再不願,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謝玄、顧清兩位宰相將自己家中的妙齡女郎送進了後宮。

什麽“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海誓山盟,轉瞬間就被無情的現實碾碎。皇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夫君游走於後宮之中,然後一日一日地消沈下去。

事情若就這般發展下去,倒也沒什麽大不了,只不過世間少了一對情投意合的夫妻,多了一對相敬如賓的帝後而已。

但成婚數年都未有孕的皇後許淑慎,忽然有了一個孩子。她滿心歡喜,以為這是上天對自己最後的矜憫。

她將自己所有的精力都花費在了這個孩子身上,她將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這個孩子身上。

所以,當這個孩子被後宮嬪妃暗害之後,從前溫婉賢淑的賢後,再也不能維持住面兒上的體面。

她絕望地要求皇帝懲治害她孩子的兇手,但是皇帝滿臉悲憤又無能為力地婉拒了她——因為兇手是謝相的女兒,而朝中兩位宰相如參天巨樹一樣紮根在朝堂之中。

皇帝沒有能力除去任何其中一位,也不能除去任何一位 ……他只能依靠制衡之術穩定朝堂。

最終,皇後只為她五歲的幼子楚攸寧,爭得了一個文禎太子的謚號。

她瘋了。

整個太醫院都束手無策。

還是皇帝從外面帶回一個與文禎太子年齡相仿、容貌相似的男孩之後,皇後才不再整日哭泣、呼喊、將殿中的擺設砸得破破爛爛。

雞飛狗跳的生活似乎再次變得平靜。

他們甚至又擁有了一個孩子,共同翻遍《詩經》、《楚辭》,再三斟酌、仔細考慮,為幼女取名為靈均。

可沒多久,看似平靜的生活便露出了原本的猙獰面目。

暗流湧動的後宮又一次陷入爭鬥——因為剛剛出生的定安公主楚靈均。

本朝由女帝開國,自然男嗣女嗣都擁有繼承皇位的權利。

況且定安公主出生時,還伴有天地異象、祥瑞之兆,就連享有盛名的青蓮法師也為她下了終南山,留下滿懷深意的讖語。

若是能將定安公主爭取到己方勢力,再稍稍運作,便等同於將大昭的下一任帝王捏在了手裏。

如何能不心動?

以謝相、顧相為首的兩方勢力圍繞著小小的嬰兒展開了數番博弈,直到謝相之女德妃以皇後患有瘋病為由,將尚在繈褓之中的定安公主搶到自己膝下撫養。

剛剛生產完的皇後徹徹底底地崩潰了。即便熹寧帝在幾月之後就趁機挑了德妃的錯處,將孩子送回長樂宮中去,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從前那個翻遍經典只為給女兒取個名字的皇後,已經變成了宮人眼中那個傻得連親生女兒都不認的瘋女人。

她總是將定安公主錯認成侄女、外甥女、宗室女……若有人告訴她這是她的親生女兒,她總是要陷入不可名狀的癲狂之中。

後來人們便不再多言了,定安公主在皇後面前是什麽身份,全由皇後自己決定。

有時的情況則更糟糕些。她會毫無根據地將自己的親生女兒錯認成仇人的女兒,用她所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語言和行為去攻擊她的骨肉。

就像今日。

這已不是楚靈均第一次遭受來自母親的惡意了。

她也不止一次地告誡自己:只有怯懦之人,才會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自怨自艾,哭哭啼啼。

可到底還是難過。

積攢已久的委屈一發不可收拾地湧上心頭,她險些濕了眼眶,但又不想讓旁人瞧見她這副可憐的狼狽樣子,便停下腳步,冷聲斥退身後跟著的一眾隨從。

“你們誰都不許跟著我。”

“殿下……”清瑤覺得十分不妥,可又不好明著違令。

楚靈均微微昂著頭,端麗的臉上露出一點與她年紀不大相符、然而卻與她身份非常相契的威儀。

“既然不願聽本宮的吩咐,又何必再屈尊留在我的承暉殿。”

此話一出,即便是自幼照看楚靈均長大的清瑤,也只能焦急地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公主離開。

宮中確實有護衛時刻巡視,公主又自幼習武,不同於尋常的閨閣女子,想來是出不了差錯的。

可就怕有個萬一啊……清瑤思考再三後,還是原路返回,將此事稟報給了熹寧帝。

而楚靈均則飛快離了長樂宮,漫無目的地走在偏僻的小徑上,在雪白的積雪上留下長長的一串腳印。

這座皇宮是如此雕梁畫棟,如此富麗堂皇,多少人曾望著它的紅墻綠瓦,憧憬自己的赫赫功業、青史之名。

但生於斯長於斯的楚靈均卻覺得這兒實在討厭……偌大一個皇宮,她竟不知該往何處去。

等反應過來時,伽藍閣的小沙彌已經到了眼前,撓著光禿禿的腦袋問她:“施主這是怎麽了,瞧著如此失意?”

楚靈均胡亂擡手擦了擦眼睛,不答反問道:“青蓮師父呢?我要尋青蓮師父。”

小沙彌臉上便現出一點實打實的疑惑,“施主忘了?師父要閉關清修一月,不見外人。”

少女後知後覺地記了起來,但還是打心底裏不願離開,拔出腰間的軟劍開始禍害院中那樹寒梅。

銀劍猛然出鞘,在月色的映照下現出湛湛寒光。小沙彌被那道寒光一晃,不禁得瞇起了眼睛。

再睜開眼時,晶瑩的雪與艷麗的梅已經落了滿地,那株枝葉扶疏的梅眼看著便要與他的腦袋一樣禿。

他忙開口讓公主手下留情:“施主,施主……施主!師父很喜歡這株梅花……萬物皆有靈,您怎麽又要同這顆梅樹過不去啊……”

七零八落的花瓣和著柳絮一般的雪紛紛揚揚地落下,模糊了小沙彌的視線。

他一邊拍打著落到身上的花瓣,一邊著急維護這顆命運多舛的梅樹,一轉頭卻見原本該閉關苦修的人已然從內院走了出來。

許是因為修行已久的原因,那人的面相乍一望過去極為溫和,仿佛天生就有著一副慈悲為懷的悲憫相。

但只要仔細打量上幾眼,便會發現這位人人景仰的得道高僧,實在生了張過於風流俊美的臉。

一雙瀲灩多姿桃花眼,兩彎脈脈含情柳葉眉,尤其眉間還綴著一點天然的朱砂。即便不露笑顏,也像仲春時節的垂絲海棠一般,饒是無情也動人。

即便已經跟隨青蓮法師許久,但小沙彌還是忍不住覺得:青蓮師父實在不像寺廟裏苦修的僧侶,反倒像極了從世家貴族裏走出來的翩翩貴公子。

倒也難怪住持總覺得師父塵緣未了,不肯為其剃度了……

小沙彌亂七八糟地想了一堆之後,終於在青蓮朝自己作揖時反應了過來,連忙躬身回禮。

穿著玉色長褂的青年微微頷首,擡手示意小沙彌暫且入內,又緩步行至梅花樹旁,雙手合十,欠身行了個佛家禮節。

少女早在發現來人之後,便停了動作,欲蓋彌彰地背過手去,將劍藏在背後。

先前心氣不順,非要和這株樹過不去,現下卻忽然生出幾分心虛,悄悄拿眼神觀望著月下青年的神色。

她的話聽上去仍舊理直氣壯,但仿佛又帶著點微不可察的鼻音,“就知道你舍不得這棵樹。”

青蓮並未說話,只略略皺了皺眉,擡手請人入內。

楚靈均一見對方這做派,便知他這是又在修啞巴……閉口禪,不再多說什麽,輕車熟路地跟著人進了內室。

伽藍閣的布置並不精美,甚至十分簡陋,裏面除了一個小沙彌之外,也無旁人侍候。若不是昔年青蓮不知從哪救下了那個孤兒,收做自己的弟子,恐怕這唯一的小沙彌也不存在。

熹寧帝曾多次提出建議,想要改善這裏的環境,卻無一例外遭到此間主人的婉拒,於是便也漸漸歇了這個心思,不再打擾青蓮的清修。

這麽多年來,即便是自幼養得金尊玉貴的楚靈均,更多自願加摳摳君羊,四而兒貳五九幺伺七也已經習慣了這裏恍若民間小舍一樣的環境。

然而她今日還生著氣,無論見著什麽都覺得有幾分不順眼,便開始絮絮叨叨地埋怨起來,“阿父早說了要為師父遷個舒適些的宮殿,或者添置些新的物件兒……”

說著說著,面前的桌案上卻忽然被推過來一張紙,上面的筆跡變換靈動、矯若驚龍,正是楚靈均最欣賞的那種筆意。

——修行之人無厭惡愛憎,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貧僧今日來見施主,並不是因為愛惜園中花樹。

楚靈均瞥了一眼,兀自說著自己的話:“怎麽又要清修,又要閉門不見來客?不是前段時間才剛剛閉過關……”

青蓮便執筆繼續寫。

——修行豈有止境乎?

見她今日神色始終郁郁,便無聲嘆息,又補上一句——施主今日因何不愉,可方便說與貧僧?

分明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

少女的眼淚卻在頃刻間奪眶而出,紅著眼睛訴說著今日的委屈。

她說阿父只顧著妻子,一點兒也不在意自己的感受;她說阿娘始終討厭著她,不願認她這個女兒;她說阿兄今日實在過分,到現在也沒搭理自己……

她聞著青年身上熟悉的梵香,抽抽噎噎地哭了好久……心裏又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這些話十分不講道理。

阿父顧念妻子,只是想試著讓阿娘憶起舊事,恢覆正常。今日情境,非他所想。

阿娘飽受創傷,最終失去理智,沈溺於舊事。今日種種,非她所願。

至於阿兄,他從始至終都是無辜的。若他當年沒有被熹寧帝收做嗣子,現在怎麽需要做個不尷不尬的景王,還落個滿身病痛?

他本可以開開心心地襲了家中的王爵,或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做個瀟灑自在的閑人,或承繼祖業、晉身朝堂,盡情施展胸中抱負……

他們誰都沒有錯,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情非得已,言不由衷。

所以她竟誰也怨不得,誰也怪不得,只能責怪自己竟如此斤斤計較,半點兒沒有體諒之心。

身著玉色僧袍的長發青年又提起了筆,不知在寫些什麽。

楚靈均用袖子擦了眼淚,賭氣似地別開了頭。

青蓮便起了身,覆又在她身側坐下,極有分寸地執起她的手掌,一筆一劃地在她的手心寫下勸慰之語。

——一念若放下,萬般皆自在。

無論是受了委屈還是心裏有氣,她第一個想到的地方總是伽藍閣,而無論她因為什麽而來,他大概都是拿這些佛家謁語來寬慰她。

這話於楚靈均而言,不過是老生常談而已。

但當那股令人安心的梵香縈繞在身側,當那道清瘦而可靠的背影出現在眼前時,好像有一陣柔和的春風撫平了她心中的委屈與不平。

少女漸漸止住了啜泣聲,又開始覺得在青蓮面前哭泣丟了面子,便清了清嗓子,準備先將他先支走:“青蓮師父,我想喝你泡的竹葉茶。”

青蓮瞧出了她的心思,還是頷首允了,起身去為她泡茶。小沙彌明允本想接過這差事,但很快就被打發回去歇息。

他親自用去歲摘下的嫩竹葉泡好了茶,欲送到少女手中。行至門檻處,卻發現廳中的人已然趴在了桌案上,安安靜靜地閉著眼。

像是睡熟了。

他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將那杯恰到火候的茶小心擱在一旁,而後便去尋了少女上次落在此處的氅衣,輕輕地披在她身上。

開著縫隙的小窗也被他關上了,但還是有帶著冷意的風藏了進來,將昏黃的燭火吹得搖搖晃晃。

處於睡夢中的人不適地瞇了瞇眼。

青蓮上前兩步,擋住了昏黃搖曳的燭火。

他用修長的手指慢慢撚動佛珠,心中所想的卻不是神佛,不是修行。

而是狼子野心的北狄段部首領,是動蕩不安的邊疆,是叫苦不疊的百姓……來自前世的種種噩夢又浮現在面前,讓他痛心不已。

他又望了眼趴在桌案上熟睡的明艷少女。

……殿下,請快些長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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