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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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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又坐在飄窗上想了很多。

身邊有唐城和傅懿行這樣人,難免想順著光與溫暖而上。

想跳出悲慘的命運,想毫無顧忌地去喜歡,想熱愛生活。

但我真的可以拋下過去的一切,開始新的生活嗎。

我不知道。

翻開相冊,母親溫柔,父親也和藹,他們抱著我,眼裏全是希望——是在期待我平安長大;交警叔叔和我的合照不多,有一張在訓練場上,我與他都灰頭土臉,但也都神采奕奕,他想我體格強健,首先能自我保護,再有實力保護別人。

我平安地長到這麽大,終於具備了一點兒戰鬥的能力,但他們都不在了。

我撫摸著過去的照片,撫過我失去的每一個親人,相紙大都平滑,有些也有凹凸的起伏,但照片終究只是照片,我無法觸碰到他們了,他們再也不能,陪著我一起長大。

真想見見他們吶。

在夢裏也好。

但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睡得很好,算是因禍得福吧,反正命運不喜歡讓我遂願。

周一上學路上遇到了傅懿行,也許是我一個人時面色過於陰沈嚇著他了,他忙問我怎麽一大早心情就不好。

我搖頭說沒事。

“說說看嘛。沒準我能幫你排解排解。”

我便和他並排踩著單車,告訴他我最近沒有做一個夢了,雖然夢裏內容不怎麽好,但我連著做了很久。

他沈吟了一會兒,問:“關於你的親人嗎。”

我想我與他說的太多了,他其實沒必要分擔我的悲傷。

我不回答,他也不逼問,一路沈默。

在校門口,傅懿行剎車時做了一個漂亮的擺尾,邁開長腿斜撐著橫在我面前。

他說,“任恪,不做噩夢,是好事啊。”

我笑了,倒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他整套動作都與他本身的氣質差太多了,跟傻逼一樣。

我也知道不做噩夢是好事,是我對命運太嚴苛了。

到教室的時候班上空空蕩蕩,但我桌面上有一封信。

我一開始以為是誰放錯了,但信封上寫著“任恪收”,是女生的字跡,娟秀而又工整。

傅懿行也看見了,他立刻說,不會是情書吧。

我笑了笑,不知道呢。

聽到他拉開椅子坐下了我才小心翼翼地拆了信封,不管它是不是情書,我都先當它是情書拆了。

這是我第一次收到這樣的心意,以往女生和我表白的時候,大都用短信或者QQ,當面說的也有,但沒有人用這種形式。

我一向覺得在表達情感的方式上,文字要遠比語言有力,語言又勝過電子介質。

有人在QQ上長篇大論地對我訴說心意,我能覺出她們的忐忑,也能想象到她們對我的牽掛,但是QQ不適合發很長的消息,一段話被分了好幾十行,讀起來效果很差;也有人一段一段地發,但不喜歡加標點符號,等她發完,我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

膽大的女孩,或者說是因愛而勇敢的女孩,當面對我說:“我喜歡你。”聲音都是顫抖的,但是議論文總需要點論點支撐吧,抒情散文也得花點篇幅抒情,一句我喜歡你就花光了勇氣,接著就是漫長的沈默,我在等她說原因,能打動我我也願意考慮,但往往就沒了下文。

對於這些表白,我除了表示感謝並無他法。

這封信很不一樣。

首先文筆很好,寫得很美,如微風過境,泉水叮咚,我能感覺到她在極力掩飾將要噴薄而出的情緒,敘述她與我的初遇,不誇張,不渲染,字裏行間卻有喜歡。

是一篇有情的敘事散文。

她說的事我已經不記得了,大概是入學典禮前,我幫她搬了一會兒椅子,那天我搬了不少椅子。

其次是格式齊全,結尾有對我美好的祝願。

再次,準備的用心,全文沒有修改痕跡,鋼筆書寫,信紙上有很淺的桂花的香氣,聞起來很舒服,我猜測她是把花和信在一塊兒放了整夜。

我沒忍住,把兩張紙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

“這麽好看?”傅懿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又把我嚇著了,手一抖,差點把紙折了。

別人的心意其實算很私密的東西,但這情書寫得太好了讓我忍不住想要炫耀。

我向傅懿行招招手,讓他過來看。

他在第二頁上停留了很久,終於說話了,“她沒署名,你知道是誰嗎?”

我說我不知道。

“那你準備怎麽辦?”他看起來還挺嚴肅的,並沒有羨慕我收到這樣一封情書。

我聳聳肩,“靜觀其變。”

我體育課結束得早,還有時間一個人在操場上晃蕩。

操場邊那棵銀杏已經黃透了,鐵黑的樹幹上綁著一根紅繩。

這是華安好幾年的傳統了,每年銀杏落葉的時候,學生在落葉上寫寫畫畫,別在繩上。

早上收到那樣一封情書,讓我整日都有些蕩漾,這會兒看到美麗的景致心情更加美妙。

我繞著樹看了一圈兒別人留下的銀杏葉。

“想要變強。”

“我們都要好好的。”

“喜歡XXX。”

“身體健康。”



每個人寫得都很真誠。

我俯下身子去撿插在地上的筆和葉子,忽然聽到背後有腳步聲。

我沒由地猜來人是傅懿行,一轉頭發現真的是他。

大概今天特別不一樣吧,有意外之喜也有心想事成。

我站起身來沖他笑笑,想了想又蹲了下去給他也找了一片形狀好看的葉子和一支筆。

傅懿行說,“我就不寫了吧,字也不好看。”

他字確實不好看。

“那你想寫什麽,我給你寫?”我驚訝於今天自己格外有耐心,竟然三番兩次地邀請他做這種事。

傅懿行說,寫你想寫的就好。

我頭一次發現他這個人還挺難伺候的,這話說的和隨便有什麽區別。

“那我寫了,寫完也不給你看。”

我真沒給他看,寫完就別在了樹上,拉著他走了。

其實也沒寫特別的東西,樹葉就小小的一片,寫不了多少字,我給自己寫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沒有多少特殊含義,只是突然想起這句。

給傅懿行的就更直白了,是“Wish Mr. Fu all the best”

網絡上不是喜歡祝願朋友“萬事勝意”麽,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

第二天中午吃過飯,路迢迢拉過我和傅懿行要說兩件事。

第一件,他去教師辦公室用微波爐熱飯,就出去一會兒工夫,我的桌上就多了一封信,明顯是別人偷偷放的情書。

第二件,傅懿行可能是戀愛了,書裏竟然夾著銀杏葉做的書簽,內容暧昧。

迢迢認為這都是我和傅懿行桃花盛開的表現,希望當事人不要藏著掖著,有狀況就說出來。

我想那女孩沒選對時機,按理說飯點班上確實不會有人,但迢迢腿還沒好,不能跑食堂吃飯,她來得再不及時一點兒,就會和迢迢撞個正著。

我笑了笑,也不想解釋,背過身去拆了信,果然是她的。

“是情書啊,但我不知道對方是誰。傅總怎麽回事兒啊,定情信物都用上了?”我想著拿傅懿行轉移火力,故意誇張了些。

“臥槽,傅總真脫團了????????我以為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呢?你也會談戀愛?”

傅懿行眉頭緊了緊,顯然不喜歡路迢迢的表述,他也不解釋,只是說:“怎麽?我就不能談戀愛?”

迢迢雙手抱拳,說:“您當然可以,但請不要偷偷摸摸地談,華安鼓勵自由戀愛,求您光明正大地虐狗。”

華安確實不反對戀愛,男女校服同款不同色,穿起來尤其像情侶裝,每到春秋穿運動服的時候,一男一女單獨走在一塊兒就顯得特別青澀與暧昧,男孩兒一身藍,女孩兒一身紅,格外顯眼。

我瞇起眼笑了笑,傅懿行有些反常。

傅懿行看了我一眼,叫我過去看。

他書裏夾的可不是我昨天給他寫的那片葉子嗎。

“Wish Mr. Fu all the best.”

F的尾巴有一點點卷,無論大小寫我都喜歡寫成這樣,那行字我再熟悉不過了。

這哪裏是定情信物?

傅懿行面無表情,眼神有三分嘲諷,“定情信物哦。”

路迢迢也伸長脖子來看,邊看邊點頭,讚美道:“這女孩兒字寫得真不錯,一定人美心善。”

我感覺自己額頭上青筋跳了跳,也感受到傅總的低氣壓,他是在怪我和迢迢一樣不辨是非地冤枉他。

我與傅懿行整日在一塊兒,他談戀愛我怎麽可能不知道。

路迢迢這次是把我坑了,傅懿行還沒跟我生氣過。

“謝謝您的讚美。”我咬牙切齒地揉了揉迢迢的頭發。

“不客氣不客氣。”迢迢說得很大方,說完才覺得不對,猛地擡起頭,“不是,恪恪,你跟傅總談戀愛?”

我徹底服氣了。

“你們不就是一起跳個舞嗎,怎麽還跳出感情來了,我的天吶…我不是不同意你們搞基,但是恪恪你想清楚了嗎,青春期是容易擦槍走火,但那不一定是愛情啊…我的天吶,那情書也是你們的情趣嗎…”

……

“書簽是我寫的。戀愛沒有在談。情書來自女生。還有什麽疑問嗎?”

路迢迢總算閉上了嘴,轉回去假裝寫作業了。

再粗神經的人也能看出傅懿行此刻臉色十分難看了。

我沖他眨眨眼,他也不理我,黑著一張臉拿出卷子來寫。

大概,也許,可能,我需要給傅總一點冷靜的時間。

放學的時候他就會原諒我了,吧?

我惴惴不安地回了座位,又扭回去看看他,他沒擡頭。

這都什麽事兒啊。

等前排大部分人都趴下午休了,我才把第二封情書從抽屜裏偷偷拿出來看。

這一封寫的是後來她對我的觀察。

如第一封信一樣,紙上沁著甜甜的香氣,沒有塗改,情真意切。

我頭一次發現自己是一個這麽好的人。

高一的時候她不與我同班,偶爾能看到我路過,或是與朋友在走廊上說笑。

她把我形容成一塊暖玉,內裏剔透,外表溫熱。

我知道她話裏有話,世上並沒有永遠的暖玉,她借用了那句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她喜歡看我笑的樣子。

那會兒我的確受得起她說的美好,心境還很開闊,待人也好。

她如果知道我在不久之後經歷了什麽,每天想的都是負面消極的東西,她還會喜歡我嗎?

後來我路見不平都想要一走了之了,和那時一點兒也不一樣。

我想她一定是個很好的女孩兒,文學素養很高,字寫得也漂亮,做事嚴謹認真,用情也深。

我忍不住猜測她的樣貌。

我雖然喜歡看臉,但是也不一定非要找一個漂亮的女朋友。

她的情書實在是動人。

我也是一個感性的人,不然也不會覺得情書這種方式浪漫,感性的人容易被打動,我想要與她試試。

放學時傅懿行還在生氣。

我要跟他分享第二封情書他還不願意,我執意讓他看他才冷著臉看了。

看完還哼了一聲。

“我都把這麽私密的東西給你看了就當是賠罪好不好,只給你看。”他臉色緩了緩,但還是不高興。

我又解釋說,“我不知道你把那葉子撿回來了還做成了書簽,迢迢說的話也讓我誤會了,我以為是哪個女孩兒送給你的。”

他又不高興了,說“我像你?”

我實在是有些委屈,不懂他在氣什麽,說:“你這麽帥,有女生喜歡你送給你禮物也很正常吧,人人都喊你男神男神的,男神沒有禮物才奇怪吧。”

“我不會收她們送的東西,只有你才會把情書看得像寶貝一樣。”

我的確是看得像寶貝一樣。

“我只是喜歡這種抒情方式啊,而且你不知道她多用心,鋼筆寫的,沒有汙漬,沒有塗改,說明是後來謄抄的,這麽些話她寫了不止一遍,還有,信紙上有香氣,卻不是噴的香水,她知道我不討厭桂花。在你看來可能只是一封情書,在我看來這都是她對我的心意啊。這東西是寫給我看的,如果我不接受,她還能怎麽處理呢。”

傅懿行睫毛顫了顫,眉頭終於沒那麽緊了。

“傅懿行,這世界上能這麽喜歡我的人沒有幾個。她的心意我不想辜負。”

他嘆了口氣,說:“我只是氣你明明整天在我身邊,卻還覺得我背著你談戀愛,我才不會這樣。”

我笑了,調侃他說:“我以為你是氣迢迢誤會我們,其實吧,咱倆在一塊兒,你也不吃虧,你看迢迢都在勸我三思,也沒勸你三思,說明比較吃虧的是我吧,而且我這個顏值配你綽綽有餘。傅總不考慮考慮我?”

傅懿行幽幽地掃了我一眼。

目光實在是陰森。

大概是,直男不喜歡給自己湊cp吧。

“那情書,還是連載的啊,你就不想知道是誰送給你的?”

“想知道啊,不僅想知道,還想和她談戀愛。”

傅懿行拿過信又看了幾遍,“這裏邊除了誇你還寫什麽了,你就這麽膚淺?”

我把信搶回來,仔細地撫平了,放在文件夾裏,才對他說,“就是喜歡別人誇我。”

“那你明天去早一點,自己帶午飯,就能抓到她人了。”

我又笑了,“傅總你真是不懂女生,她如果想讓我馬上知道她是誰,在信裏就會給出暗示,她藏得這麽好說明她暫時不想讓我知道她的身份,可能是想最後告訴我,也可能是想永遠不告訴我。我得尊重她的選擇。”

我也得給自己思考的時間,她喜歡的我不是現在的我,假設我立即知道了她是誰,答應了她的心意,我沒有信心她不會對我失望。

我與原來很不相同了。

這封信斷斷續續連載了很久,期中考試前還斷更了一陣子。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生活裏有如此多的細節。

比方說下雨天的時候會打很多呵欠。

比方說一年裏長高了一塊磚頭的厚度。

我都沒有在意過自己長了多少,體檢表上的數字是很抽象的。

我越來越感動,也越來越想知道她是誰。

經過這麽長的周期我想得很明白了,無論她長得好看與否,我都無法回應她,她的喜歡太濃烈了我還不起。

她漸漸提到我現在的樣子,說我現在比以前更常流露出一些悲傷的情緒,我以為我在學校裏表現得還不錯,還是被她看出來了。

她說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她都希望我能打起精神來。

後來桂花謝了,紙上的香氣也散了。

她不知道我還喜歡玫瑰,這一點我從沒表現出來,男人喜歡玫瑰總歸是不合理的;也還好我不曾表現出,如果每封信都要用玫瑰熏染,未免也太讓她破費。

桐城下第一場冬雪的時候,她剛好給我留了最後一封信。

氣象臺都沒有預測到的雪,下得猝不及防。

她的離別也猝不及防。

她說她要出國學藝術了,青春裏的愛戀最讓人難忘,她沒有信心我能喜歡上她,決定采用暗戀的方式,又不忍心自己的一場喜歡無疾而終,才花了大半個學期向我訴說。

她很高興我能好好對待她的心意,又更加確信我值得她所有的喜歡。

她說希望她的喜歡能給我一點兒力量,她比誰都清楚任恪是一個特別好的人。

她很殘忍,單方面說了再見,沒給我道別的機會。

情書完結了,我感覺自己也結束了一場不曾發生過的愛情,很傷。

放學時天已經快黑了,冬日的白晝總是這樣短。

校園裏的路燈和太陽的最後一縷微光照亮了細細碎碎的雪粒。

江南的氣候就是這樣,下得起雪,卻留不住雪,借著路燈看過雪花才知道它確實下了。

眼下才是十二月,還不到最冷的時候,地面上溫度略高,它一降落就化了。

我忽然理解了唐城失戀的心情,怪不得他傷春悲秋。

我推著車與傅懿行一起在校園裏走著,終於沒忍住長嘆一聲。

“你喜歡上她了?”傅總停下了,擡頭看雪。

我說,算不上喜歡吧,就是很珍惜,她給我寫情書讓我很高興。

傅懿行低頭看我,眼裏有一些茫然,還有一些我沒能看懂的情緒,他問“那你為什麽這麽難過?”

我有“這麽”難過嗎,這比起我經歷的死亡實在是一件小事,我怎麽可能表現出明顯的難過。

我只是有一點兒難過而已。

傅懿行一定是在誇張了。

她也是,他也是,能看出我自覺收得挺好的情緒。

我又說,我每天都在都在期待收到她的信,日子就這麽一天天有了盼頭,她忽然宣布完結了,期待就落空了。

傅懿行又推著車向前走了,邊走邊說,“雖然我可以建議你去找找她,把你的期待續上…異國戀不是很難的事。但我不想這麽說,你自己也明白的吧,你親手放過了每一次找到她的機會。”

這話說的很犀利,不像他的風格。

他接著說,“所以打起精神來吧,生活裏還有很多其他值得期待的地方,盼一盼…”

傅懿行頓了頓,像是不知道要說什麽。

“盼一盼你自己。”

我笑了笑,追上去問:“傅懿行啊,你也追完了連載,你說說看,我有她描述的這麽好嗎?”

他顯然知道我情緒好轉了,想聽恭維的話,不回答了。

雪花落在他的拇指尖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手太涼了,竟然久久地沒有化開。

我感覺到有些奇異,一個活人怎麽能有這麽低的體溫呢,便伸出左手去把雪花抹掉了,覺出他手冷得厲害,順勢搓了搓他握著車把的手背。

他反應過於大,差一點沒穩住龍頭,我立刻把手收回來了。

等他調整好重心才說:“明天戴手套吧。冬天真的來了。”

車棚到校門口的這一路被我們走得格外長,跨出校門,車身被地上伸縮門的軌道震了兩震。

傅懿行跨上車,轉過頭來撂下一句:“你比她形容的還要好。”,便即刻用力蹬了兩下,騎遠了。

這真是一句盛讚。

聽得我有些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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