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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屋漏偏逢連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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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屋漏偏逢連陰雨

短暫的春天過去後,夏天便撲面而來。春天裏發生的故事,也被夏天的幾場豪雨沖淡。期末考試結束後,王丹宇一個半月漫長的暑假開始了。

學校裏其他年級的期末考試大多是敷衍,只有王丹宇所在的一年級,班主任徐春麗老師最是認真。認真出題,認真判卷,認真排榜,並把榜單工工整整抄寫下來,張貼到墻上。王丹宇以語文、數學兩門功課第一,總分數第一的成績,榮登班級榜首。排在最後邊的,是孫權勝,自然掛起一張苦瓜臉。徐秀萍排在倒數第五的位置,也撅起嘴很不高興。考試的名次,就是評選這個學年三好學生的重要依據。放假之前,王丹宇又拿回家裏一張獎狀和一個鐵質文具盒獎品。

見女兒捧回了三好學生獎狀,母親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來,讚許道:“嗯,小丫頭倒挺爭氣。”說罷,趕緊抓了把面粉打了漿糊,把這張獎狀貼到了上一次去公社參加朗讀比賽的獎狀下面,這一張比上一張略小一些。

王丹宇原先的班主任粟老師孩子三個月大的時候就來學校上班了,每天要幾次回家給嬰兒餵奶,根本不可能集中精力帶這個班的同學。張校長斟酌了一下,決定留徐春麗老師繼續擔任這個班的班主任。在徐老師的認真指導下,王丹宇春天時朗讀比賽獲得全公社第一名,更堅定了張校長留下徐春麗老師的決心。

期末考試班級排名第一,得了三好學生獎狀和獎品,王丹宇收獲滿滿地迎來了暑假,本該是很快樂的。可是她卻樂不起來,因為,她家的房子正“嘩嘩”地漏雨,母親的臉比外面的天更加陰沈,愁得白天晚上都唉聲嘆氣的,連飯都吃不下。

聽爸爸活著的時候說,王丹宇家現在住的土坯墻草房,還是她爺爺在世時蓋的,她爸爸就是在這個房子裏出生的。爸爸是爺爺的遺腹子,爸爸出生時,王丹宇的爺爺已經被土匪用槍打死了,留下了王丹宇的奶奶和爸爸孤兒寡母,後來爸爸又娶了媽媽,媽媽又在這個房子裏生了小丹宇。如今,爸爸和奶奶都撒手人寰,這處房子又剩下了孤兒寡母。只是,此時的這三間土坯房子已經走過了它青春年少的歲月,像個風燭殘年的老者。

去年夏天,房子就已經開始漏雨了。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爸爸冒雨穿起雨衣搬著梯子上房,用一塊苫布蓋住了漏雨的位置。回來後,爸爸和媽媽躺在炕上商量,爸爸說秋後就要著手準備各種建築材料,來年忙完春耕掛鋤的時候,趕在雨季來臨之前請人起三間新房,這一回要蓋得間量大一些,小芳再有弟弟妹妹,就不會住得太過擁擠。那天晚上,雨下到半夜時就停了下來,外面一片蛙鳴,此起彼伏。爸爸媽媽商量到很晚,又小聲嘰嘰咕咕地說一些王丹宇聽不清也搞不懂的話,像是夢囈,才雙雙睡下。

可是,幾個月後的中秋節,爸爸卻忽然被可怕的心梗奪去了生命,備料蓋房的事也便擱置下來。

爸爸走了,今年夏天房子還漏,因為今年雨季比哪一年雨水都多,雨下了多日也不見晴天,所以漏洞更大。胡鳳娥也穿起雨衣冒雨搬著個梯子上房,拖動沈重的油氈紙想蓋住漏洞,可是,房頂下雨打滑,她力氣又小,一次次嘗試,一次次失敗,費了好大的勁兒,終於把油氈紙鋪平了,屋裏的漏雨見小,但也還是滴滴答答不停歇,得用臉盆一直接著,一次次倒掉。夜深人靜的時候,王丹宇盼望這種有節律的滴答聲忽然停止下來,可是卻沒有,這聲音一直滴到她的夢裏,直到天明。

過了幾日,天終於放晴了。與胡鳳娥一起給生產隊牲口鍘草料的老五爺來了,見炕上擺著兩只臉盆,問:“我聽克強先前說起過家裏房子漏雨的事,特意過來看看。侄媳婦,房子這是又漏雨了?”

“是啊五叔,都漏好幾天了,我想著等天放晴了,無論如何得找人用稻草給苫一苫。”胡鳳娥憂郁地說。

“這樣吧,你去張羅稻草,我來幫你苫吧。”老五爺在炕墻上磕凈手中的煙鬥,爽快地說。

胡鳳娥喜出望外。其實那時她正愁著不知道找誰來幫這個大忙,她不敢肯定誰會給她一個無夫無主的婦道人家這個面子。

王丹宇長大後,母親總在她面前說:“你老五爺可是個好人啊!那些年咱孤兒寡母的,多虧了有他幫襯著。你將來有出息了,可千萬不能忘恩啊!”

胡鳳娥在秀萍家抱回了幾捆稻草,要給錢,秀萍奶奶繃起臉,生氣地說:“你這孩子怎麽這樣外道,幾捆稻草,值幾個錢?克強那孩子在的時候多仁義,這點兒忙我這個當大娘的還不能幫嗎?我兒子如果不是在城裏上班,這活兒我早就讓他去做了。

胡鳳娥抱回了稻草,老五爺搬過梯子爬到房上去。胡鳳娥聽從老五爺的指令,把稻草一綹一綹地遞給他,老五爺把草一點點地插到塌陷漏雨的位置,插得密密實實,一絲不茍。待插好後,又做了一次徹底檢查,確信沒有紕漏,老五爺才放心地又順著梯子下了房。

胡鳳娥已經在臉盆裏打上清水,擺上香胰子和幹凈毛巾,請老五爺洗手洗臉。又說:“五叔,你忙了一上午,今天中午就別走了,在家裏吃個晌午飯吧。”

老五爺與王丹宇家是遠房的本家,論輩分她應該稱其為五爺,大約五十歲左右的年紀,腿有些瘸,一輩子無兒無女,老五奶也在前年生病去世了。他這會兒回家只能自己生火做飯,幹了一上午活兒,當然也不愛動彈了,所以便愉快地答應了胡鳳娥留飯的美意。

胡鳳娥洗手和面,用搟面杖在面板上搟成一張大面片,又卷起,細細地切成面條,指揮王丹宇在竈下燒火,做了一頓清爽可口的雞蛋打鹵面。老五爺端坐在炕桌邊,吃了整整兩大碗,吃得紅臉膛上熱汗淋漓。吃罷飯,抹了抹嘴,心滿意足地說:“侄媳婦,下午你不用去隊上了,那點活兒我一個人幹就行。”

胡鳳娥說:“鍘草是兩個人的活兒,哪能都扔給你一個人呢?”

“要不,就讓小芳子搭把手也行,你這一上午也累得不輕,在家好好歇歇吧。”老五爺邊下炕穿鞋邊說。

胡鳳娥上午爬上爬下的當然累得不輕,這些日子家中房子雨漏個不停,更讓她寢食難安。房子終於修好了,她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人也就懈怠下來,這時才感到渾身疲乏,所以便聽從了老五爺的安排。

那天下午,王丹宇頂替母親去生產隊上工,跟在老五爺的屁股後蹦蹦跳跳地往生產隊走,想起了在學校裏剛剛學會的《我是公社小社員》這首兒歌,王丹宇心裏無比自豪,情不自禁地唱出來:

“我是公社小社員來,

手拿小鐮刀呀,

身背小竹籃來。

放學以後去勞動,

割草積肥拾麥穗,

越幹越喜歡。

哎嗨嗨,哎嗨嗨,

貧下中農好品質,

我們牢牢記心間,

熱愛集體愛勞動,

我是公社小社員。”

老五爺回過頭看一眼這個可愛的小丫頭,禁不住笑起來。

可是,這個小社員可不像唱得那麽輕松。一個下午,在潮濕悶熱的馬廄裏,王丹宇蹲在地上往鍘刀下邊遞幹草,臉上身上全是汗,草的碎沫沫弄得她渾身癢癢的好難受,有好幾次起身時她眼前都直發黑,差一點兒跌倒。

“老五爺,都鍘出這麽多了,還沒鍘完嗎?馬要吃多少草料啊?”王丹宇問。

“馬除了白天吃,晚上也要吃呢。你沒聽說那句話麽,叫馬不吃夜草不肥。小芳子,你要是累了,咱就歇一會兒吧。”

老五爺終於放出話來可以休息了,王丹宇急忙直起腰。老五爺抱起她放進石頭馬槽裏:“這裏幹凈,坐下來歇歇吧!”

後來王丹宇看到聖經故事裏說,聖子耶穌就降生在馬槽裏,回憶起自己8歲時那個下午坐在馬槽裏休息的情景,覺得真是一段有趣的人生經歷。

可是,接下來的事就不那麽有趣了。王丹宇幫助老五爺鍘完草時,太陽已經落下了,她渾身乏累地往家裏走,忽然孫權勝從他家的柴火垛後面露出腦袋來:“王丹宇,老五爺幫你家苫了房,晚上是不是還要睡你家呀?”

“老五爺自己有家,為啥要睡我家。”王丹宇懶得理一臉骯臟的孫權勝。

“老五爺,上草房,因為他想睡你娘。老五爺,去你家,因為他要睡你媽。”孫權勝一喊,柴火垛後又伸出幾個腦袋一起跟著喊起來。

王丹宇氣得想追上去,一群半大小子一窩蜂似的跑掉了。回過頭,見母親正站立在身後,表情好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看起來極其怪異恐怖。

長大後,王丹宇接受的信息都是鄉下人如何純樸善良,可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麽一些人性中最醜陋惡毒的東西都集中呈現在她童年的那段時光裏。那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歲月,她痛失了親愛的爸爸,同時,也失去了本應該施與她母愛的媽媽。因為在這個母女兩人苦苦支撐起的家裏,沒有男人遮風擋雨,母親同時肩起了男人和女人兩個角色,面臨著生活的重壓和外界的欺壓,性格變得陰冷而暴戾。王丹宇後來回憶,她此生遭受最狠毒的毆打和最難聽的辱罵,都是來自於自己的生身母親,一些辱罵的話語她成年之後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涵義,她不明白母親當時是出於什麽樣的心態,將這樣惡毒的語言作用於自己一個尚在童年的唯一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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