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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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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七月末,天氣漸涼,屋外下起了濛濛小雨。

房間裏沒開燈,窗簾緊閉,黢黑一片,幾只溫熱的香煙倒插在煙灰缸裏,水被泡成了惡心的土黃。

舒令秋躺在沙發椅裏,身上什麽也沒蓋。

素白的小臉縮成一團,鬢角流下細密的冷汗。

一旁的男人帶著耳機,劈裏啪啦按個不停,屏幕裏的小人也在同頻跳躍。

咚咚咚。

有人在很用力地敲門。

本就睡得淺,舒令秋霎時便被這兩聲給吵醒。

她迷糊著翻了個身,向溫遇冬踹去一腳:“去開門。”

溫遇冬不情不願地放下手柄,起身開門。

剛一開門便撞上李芳華兇神惡煞的臉,但看到對方並不是自己的女兒,李芳華又一瞬變換為笑臉。

她笑盈盈道:“沒事阿冬,你繼續玩,我找秋秋。”

“秋秋,去叫你溫伯伯和周阿姨下來吃飯。”

舒令秋剛坐了一個多小時的飛機,頭還疼著,沒動。

她不耐煩地又踢了腳一旁的溫遇冬,“你去。”

溫遇冬小心翼翼地瞥了她眼,又看看李芳華。

李芳華氣不打一處來,先給溫遇冬賠禮道歉,轉頭又對她一通教育:“怎麽跟阿冬說話的?叫的是你,又不是阿冬,快點去。”

舒令秋氣息奄奄,“……知道了。”

她拖著身子走到樓梯口,回頭瞪了眼溫遇冬。

餐桌上嘉肴美饌,格外誘人。

李芳華回到原位,夾了只長江蟹給溫遇冬。

“來,阿冬,多吃點,阿姨今天特意為你準備了你最愛的大閘蟹。”

“謝謝阿姨。”

溫遇冬笑了笑,慢慢剝開麻繩。

溫家和舒家是多年好友,與兩家人而言,對方的孩子也就是自己的孩子。

更何況十年前舒家出事,一度陷入財務危機,多虧溫家鼎力相助才得以走出困境。

李芳華自然待溫遇冬格外上心。

李芳華打開一瓶牛奶,倒入玻璃杯,分發給二人。

“是啊,為了那畫室,這丫頭忙了好幾天了。”

舒令秋今年剛從南宜大學的油畫系畢業,大二那年閑著沒事,在網上發了些平時畫的小插畫,沒想到受到不少人的青睞,聲明鵲起。

她也為此攢下不菲積蓄和不錯人脈,在就業和創業中,果斷選擇了後者。

周慈姝:“那也是秋秋有本事,小小年紀就有自己的事業了。”

李芳華擺了擺手,調笑,“什麽事業不事業的,也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運氣好。”

“比不上我們的大明星阿冬啦。”

“阿姨這是哪兒的話。”

溫遇冬微笑自謙著,身體倒是格外誠實地湊過去討賞,結果周慈姝笑攆著他的肩膀,又推了回去。

溫遇冬開玩笑道:“李姨都誇我,怎麽您就老是把我往外推呢?”

“你這小子,沒個正形。”李芳華,“還是得早點成家,不然一輩子都長不大!”

餐桌上的大家一頓哄笑。

溫遇冬揚起唇角,趁著仰頭喝去牛奶的間隙,小心翼翼地睇去一眼,又收了回來。

舒令秋沒什麽特殊的反應。

電視開著,正播放近期新上的古裝劇。

面孔很熟悉,除了發型與著裝不同,其餘與面前的人無二。

“這就是阿冬前段時間拍的戲?”李芳華嘖嘖稱讚,“演得真好。”

這部古裝劇是溫遇冬的第二部作品,上一步處女作大獲好評,溫遇冬的人氣也隨之飆升,以至於今年還沒畢業便片約不斷。

大家津津有味地看著,興致不高的舒令秋也時不時地掃幾眼。

劇中的男女主撞在一起,隨即轉起了圈圈,眼神飽含柔情,距離越來越近。

男女主角側過臉,呈交叉狀,額頭相貼,一點一點靠近。

下一秒,電視黑屏。

李芳華舉起雙手坦白,“哎喲不好意思阿冬,阿姨剛才不小心按到遙控器了。”

“我記得還有重播,要不吃完飯再看?”

“沒事的阿姨。”溫遇冬笑道,“說來我還要謝謝您呢。”

“要不是您幫我關了這修羅場,秋秋指不定更生我氣。”

李芳華皺眉,“怎麽了?秋秋,你們最近吵架了嗎?”

突然被點名的舒令秋纖手略頓。

他這是在……報覆?

她沒想到溫遇冬會在長輩面前翻起舊賬。

似是察覺到方才失言,溫遇冬立刻直起身,撚了只新碗多給舒令秋舀幾勺蟹黃。

“沒有阿姨,我們好著呢。”溫遇冬親昵而久違地拉過她的肩膀,二人親密無間,看起來很像一對恩愛的情侶。

就像剛剛電視裏演的那樣。

“……”

熟悉的觸感再度襲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地暖壞掉的緣故,舒令秋感覺骨頭裏像釘入生銹釘子。

冰涼涼的。

冷得她透不過氣。

為了安撫父母,舒令秋也勉強地笑了笑。

她編輯了條短信發給旁邊的人。

【舒令秋】:毛病?好端端的在你爹媽面前說這個幹嘛?

溫遇冬手機調成靜音,保持原來的軌跡,絲毫沒有察覺到異常。

舒令秋放下蹺著的腿,踩在他的鞋面上。

溫遇冬小聲嘶了聲,循著她的目光,打開手機。

【溫遇冬】:不好意思寶貝,我不是故意的。

【溫遇冬】:原諒我嘛,別生氣了。

舒令秋無聲地冷哼,沒再理他。

氣氛暫時冷卻。

溫父溫國榮接到了一通電話,表情漸漸嚴肅。

他嗯了幾聲,以一句“好”結尾。

“阿珣今天剛從國外回來了。”溫國榮說,“慈姝,你一會上去把三樓那間房收拾出來。”

周慈姝頷首,手心壓上李芳華的手背,“芳華你陪我一起吧。”

李芳華點點頭,算作答應。

溫國榮繼續分配任務:“阿冬,你拿上遙控器去一趟車庫。”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車庫門感應壞了,你二叔的車停不進來。”

溫遇冬從茶幾上的收納盒裏翻找,頭也不擡道:“二叔生意忙完了?”

溫國榮:“早得很,他們那個研究很覆雜,還有得忙。”

“也是,科學家嘛。”溫遇冬翻出一枚黑色的遙控器,向上拋,落下又接住。

“知道就多向你二叔學習學習。”溫國榮抱手環胸,“演戲也上點心,多看看書。”

“知道了爸。”

電話又響了起來,原來是修地暖的工人被攔在了別墅區外,需要人去接。

溫國榮陷入兩難,李芳華插口:“阿冬熟路,去接工人吧。”

“秋秋。”李芳華叫她的名字,“你去接二叔吧。”

舒令秋微楞,隨即嗯了聲。

走出屋外,寒風過境。

雨停了,沈甸甸的葉子向下墜,大腦漸漸清醒。

走到半路,遠見李芳華從偏樓下來。

“怎麽又和阿冬吵架了?”李芳華說完後又瞥了幾眼正樓,聲音壓得很低,“還在為剛才的事兒生氣?”

舒令秋也沒否認,她吸了吸鼻子,踹開腳邊的小石子。

“明明是他先惹我的。”

她擡頭看了眼又打開的電視,臉色又難看兩分。

李芳華也猜到了其中的原委,她嘆了口氣,手壓在舒令秋的肩頭,“好了,不管是誰的錯,總之,這件事現在翻篇了,你也別和阿冬鬧了。”

“快去快回,小心說話。”

-

停歇的雨覆萌,走到半路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兩邊的松竹顫抖不止,舒令秋蹙皺烏眉,纖細的爪子抓緊白色奶白貝雷帽,快步往車庫方向去。

石板路上黑漆漆的,像無盡的夜,一眼望不到頭。

一束淡黃射光忽然從針葉罅隙中滲出,映在漩渦裏,反射入眼。

伴隨而來的還有些許異樣的光芒。

針葉深處,仿佛有一雙黑瞳正秘密地盯著她。

舒令秋有些畏懼,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

視線越發清晰,一輛幽黑烏魯斯在眼前漸漸明朗。

旁邊站著一個男人。

男人身穿黑色西服,鶴立在冷光裏,他側著臉,五官隱去大半。

隔著朦朧雨霧望去,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劍。

他就是溫遇冬的二叔,溫珣。

樹葉動了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只小貓從枝椏上跳下來,躲進樹叢裏消失不見。

原來他是在看貓。

仿佛察覺到有人靠近,溫珣戴著無框眼鏡,視線慢慢移至她的方向。

“秋秋?”

他的聲音浸透雨夜寒意。

舒令秋稍怔,揚起濕漉漉眼睫,“二叔好。”

黑傘落在頭頂,溫珣遞去一張藏藍色手帕,“怎麽沒帶傘?”

“溫遇冬呢?”

舒令秋輕輕撣去羊絨馬甲上多餘的水花,一字一句認真答:“他有事,我出來的時候沒下雨,就忘帶了。”

溫珣緘默,深黑瞳孔滯在她臉上片刻。

他的雙眼皮偏窄,擡眼時幾乎看不見,丹鳳眼薄而利,長睫虛掩著,看不清情緒。

舒令秋從包裏翻取遙控器,後背一沈,溫珣剝下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裸-露的雪白肩頭。

溫暖來得猝不及防,舒令秋的手指剛一接觸到冰冷空氣,掌心裏的物什便被掠去。

“等等。”溫珣將傘交給她,很快將車停好。

燈光熄滅,傘面漆黑。

他們原路返回。

一路上並不太平。

舒令秋其實挺害怕這位長輩的。

溫珣是溫國榮唯一的親弟弟,事業有成,目前從事腦機相關工作。

今年三十歲,比舒令秋和溫遇冬大了八歲。

年紀差得不多,可溫珣的脾氣並不類溫國榮和周慈姝那般溫和。

相反,冷冷的。

不說話也就算了,愔聲時周遭也籠罩著一層怖雲。

頭頂屋檐正在滴水,溫珣繞到露天的一邊。

雨滴打在傘面發出清泠的響動,“畢業了?”

“嗯。”

“在哪家公司上班?”

“創業。”舒令秋說,“我自己開了個工作室。”

傘有些歪斜,溫珣順手攀上舒令秋的手背,將傘套回手心。

他戴了雙羊毛手套,片面還泛起了幾縷毛球,尖刺輕輕擦過發紅肌膚,如砂礫一般摩挲。

傘面很小,他們步步靠近。

溫珣高挺鼻梁上的鏡片折射微光,光線如蛇一般逡巡而去。

他們靠得很近,近到舒令秋能清晰地聞到淡淡的苦艾香。

溫珣:“方便告訴我名字嗎?”

舒令秋莞爾一笑,腳尖移向旁邊的空地:“還沒想好呢二叔,連地都才剛剛確定。”

溫珣輕霎黑眸,“還是以前那個地方?”

“什麽?”舒令秋沒懂他的意思。

溫珣沈聲,沒再多說什麽。

繞過花園,走到偏樓樓梯口。

面前的石板路越來越炅亮。

不過短短幾十米,二人卻走了快十多分鐘。

再往前走十米,便抵達溫暖的室內。

苦艾香探頸而下,伸進冰冷脊梁。

溫珣忽然頓住。

舒令秋也跟著停下了腳步。

她不解地望著他。

溫珣:“我的公文包落在了車上。”

“那我去幫你拿吧,二叔。”

“沒關系。”溫珣的肩膀擦過她的鬢角,“一起。”

剛走的路算是白費,他們又要花十分鐘折返。

一來一回,又多出二十分鐘。

“秋秋——”

旁邊支路傳來熟悉男聲,溫遇冬小跑著趕過來。

他走到他們面前,擠進小小的黑傘裏。

溫遇冬樂呵呵道:“二叔,您回來啦。”

“嗯。”

“不進屋嗎?您的房間我媽都收拾好了。”

舒令秋替他解釋:“東西落車裏了,我們現在要回去一趟。”

“哦這樣啊。”溫遇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那要不我和秋秋去拿,您舟車勞頓,先上去休息?”

溫遇冬一邊說,一邊熟絡地將手放在舒令秋的肩頭。

他的視線停在那只手上兩秒,轉瞬又收回。

溫珣面無表情:“好。”

他把傘交給了溫遇冬。

渺小的傘底地盤被瓜分成三瓣。

空間狹隘,總要有人退出成全。

他走進屋檐下,苦艾香在原地打旋。

忽明忽暗的燈光閃爍,落拓背影萬斛黑暗在長夜中,緩緩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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