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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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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30

覃岸被帶到了兩個世界的夾縫處,這裏他曾經來過,在大雨滂沱的夜晚第一次知道了自己身處於一本小說。

【宿主,你還好嗎?】

系統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邊,還是黑乎乎的一團,蹦跳時卻毫無一絲動靜。

覃岸沒有轉頭,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氣踉蹌地後退、俯身,半跪在地上喘著粗氣。他伸出手還想要在半空探尋什麽,動作卻在半空停頓,似乎不想要人看見自己此時的模樣,強撐著擺擺手:“……沒事。”

但是怎麽看都不覺得他像是沒有事的樣子。

【那我先確認錨點位置】

它的言語庫裏有很多兆安慰人類的話語,但是A+看著此時還垂頭的男人,有一種微妙的情緒讓他閉嘴,只能做點正事讓宿主轉移一下註意力。

【錨點確認中……】

【能量核對中……】

覃岸撐著腿站起來,看著前方虛空投射出一塊巨大的屏幕,數字在一秒千百萬次地滾動,等待著此生最後一次的傳送。

但是一分鐘……兩分鐘……

這裏沒有時間的,覃岸無法得知具體過去幾分幾秒,只覺得這一次的計算比第一次還要漫長許久,覃岸忍不住偏頭,看著一團黑的系統,遲疑出聲道:“A+?”

【等等等等——】

覃岸很明顯從這一句話中聽出點驚慌失措的無助來,畫面切換的速度加劇,已經到人眼無法跟蹤的地步,他眨了眨有些疲憊的眼睛,從屏幕那移到系統本身。

“出什麽事了?”

系統看著一條條鮮紅提示沈默片刻,終於慌了:【有個壞消息。】

覃岸語速極快道:“難道回不去了?”

“……當然不是。”系統接受一波又一波的數據,確認了一遍又一遍,溫潤的聲音都帶著恍惚,“是宿主的那個世界毀滅進程不知道什麽時候加快了。”

它怕覃岸不明白這其中的嚴重性,細細掰碎了道:【我送宿主回去,當時計算回來需要的儲備能量是按照當時穿梭世界需要的來,而剛剛在確認後,發現世界毀滅加速,我們儲備的能量很有可能不夠。】

【我還沒有具體計算,但是宿主別著急,我儲備的能量比計劃中的多出一點,應該沒多大的問題。只是這件事在計劃外,需要我做個報告層層往上遞,所以宿主需要等一等。】

覃岸大概明白了怎麽回事,只是他的心思完全被後面的話吸引,心頭猛地一跳:“如果需要我等一等,那能先送我回去嗎?”

系統“搖搖頭”:【不行的,能量的差值還需要計算才能得出來,送宿主回去需要,再傳送進來又是一次……太冒險了。】

覃岸止了聲,剛才有些鮮活的眉眼又快速沈寂下去,他微不可察地點點頭表示理解。

系統欲言又止,但耽誤之急是另一個世界的異常,它只能丟下一句不太走心的“有事就叫我”便匆匆離去。

覃岸一個人在這片奇異的空間生活了幾天,每到餐點會有小機器人送餐,他吃的不多,大部分是躺在系統不知道怎麽弄進來的床上休息。

他幾乎很少入睡,神經沒有一秒是放松的,這裏能分散註意力的東西太少,覃岸一天下來可以不用說一句話,送餐的小機器人會講一些冷笑話,覃岸靜靜的聽完,隨後擡手拍了拍它鋥亮的腦袋,算是一整天下來唯一的互動。

剩下的時間不是閉著眼睛假寐,就是坐在床沿看著四周虛幻投射出來的星空,煩躁時本能往衣兜裏摸索,卻是手上一空,才驚醒自己走時還穿著睡衣。

第四天他短暫夢見了【覃岸】,在意識混沌時聽見一聲聲的嘶吼,還有亂糟糟的腳步聲,覃岸的後背像是被人推了一把,身體控制不了地往前摔倒。再擡頭,他便看見地板上碎了一地的玻璃渣。

他的手心摁在上面卻沒有出血,餘光中卻忽然伸來一只手握住他的指尖,覃岸的感官頓時全聚集在兩人接觸的這一片肌膚上。

“你怎麽回事,平地摔?受傷了沒?”【覃岸】低著頭仔仔細細地檢查他的雙手,見沒傷口才松了一口氣,“沒事就好。”

覃岸見了來人,心裏也像是終於能呼吸似的,渾身一松剛要說話,就看見捧著自己雙手的【覃岸】手上沒有一塊好肉,無數細小的碎片嵌進肉裏,看得人心裏一緊,偏本人卻好似一點都感受不到,還一個勁的對他笑。

覃岸心頭頓時一痛,遽然拉過對方的手腕,可是定眼一看面前哪裏還有人,面前空蕩蕩的一片,只有地板上殘留著刺眼的血跡。

這並不是清醒夢,覃岸也不能反應過來自己所見並不是現實,他對一切失去敏銳的感應和探索,像一個被牽引著的木偶,讓他看什麽就看什麽,連最起碼的感情都稍顯遲鈍。

但是從夢境延伸到現實的空落落讓他開始害怕入睡,覃岸第一次主動叫來系統,是讓他給自己帶一包煙。

有了煙就想要酒,他毫無形象地靠在床頭,燃燒了一截的煙蒂掉落在地上,覃岸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地方呆了多久,因為失眠他的雙眼布滿血絲,眼底的陰翳也一日比一日更重。

系統來看他時,被那雙眼睛盯得後退一步:【宿主,你要的東西……】

覃岸看也沒看被帶來的十幾瓶不同種類的酒,只是壓抑地看著改變他命運的存在:“還要多久?”

說起這個系統心虛地支支吾吾:【嗯……還要一段時間吧……世界毀滅進程異常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沒有排查出誘因,相同本源衍生出的世界都有危險。這份報告加急到總部,按照流程要開總部大會制定初始方案,然後下發到區域,再到我……】

【送宿主回去的事情,要往後推一推。】

覃岸掐滅了煙頭,不知道是不是為這個消息而緩過勁,神情較之以前好看了不少,但猩紅的眼睛和下巴沒有收拾冒出的胡茬還是給他增添了一絲狼狽和頹廢。

“我離開後……他怎麽樣?”覃岸嗓音提及“他”時明顯一頓,煙頭上的火星燎到手指,被他死死摁下去,和平淡輕緩的口吻不同,動作間帶著一種要掐死人的狠勁。

【不知道,離開後我無法觀測那個世界。】系統遲疑片刻,還是安慰道,【而且,我覺得宿主不用太過擔心,這裏時間的流速和外面不同,你在這裏短短幾天,外面可能過去幾年。人類的情緒最洶湧也不過是最初那會兒,就像宿主一樣——】

【失去愛人之後的痛苦,是可以被時間淡化的。】

覃岸沒等他說完,就霍然擡起頭,眼睛雖然看著系統,但卻短暫失去了焦點,他搖搖晃晃從床上起身,輕聲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沒等系統回答,他又上前幾步喝道:“你說什麽!”

“什麽叫流速不一樣?什麽叫外面過去了幾年?”一個念頭閃過覃岸的腦海,這樣沈重的真相讓他呼吸都感到竭力。

在愧疚難熬的幾天裏,他不敢睡著,也不敢去設想離開後【覃岸】會如何,他像個戰場上的逃兵一樣,千躲萬躲不去看他造成的後果,只是稍稍一想心臟就開始悶痛。

但現實卻是,你的逃避並不能阻止他的到來,而在他無知無覺中,【覃岸】已經在他離開後一個人度過了幾百個日日夜夜。

系統被他的低喝聲一驚,躲到機器人身後露出半邊身體:【宿主?】

覃岸太陽穴兩邊突突跳著,這一刻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出現在腦海中,他的掌心按在機器人反光的腦袋上,一點點站直了身體,耳鳴漸弱,他帶著一點病態的臉上恢覆了一絲往日堅定的神色:“系統,我要回去看看他。”

他的口吻輕柔,並不是命令,但是卻透露一絲比命令還有強硬的態度來。

系統的身體跳得產生虛影:【不行的宿主,現在的能量根本無法支持——】

覃岸卻毫不退縮:“我要回去。”

“我就看一眼,一眼就行。”

他想用自己的眼睛去認確,去確認【覃岸】在離開他後仍是可以沒心沒肺的生活,而不是和自己預想的那般……只要確認好,他就能放下心裏的石頭徹底離開,而不是像如今這樣優柔寡斷。

系統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但是能量不夠的話,後續真的會很麻煩很麻煩。】

“那有沒有不怎麽需要能量的方法?”

系統的智庫一分鐘傳輸來上千份方法,再花掉半分鐘篩選,系統看著覃岸的臉,半晌不太有把握地說道:【有是有……】

*

覃岸被送了回來,但他的狀態很玄妙:不知疲憊,又全無實體,仿佛成了一只誰也看不見的幽靈,就連他低頭都看不見自己的身體。還沒等他厘清自己的狀態到底算怎麽回事,就聽見由遠及近一連串的腳步聲。

一年半前奧嘉國際醫院送來了一個特殊的病人,初步診斷為人格分裂,但和一般的精神分裂不同的是,這個病人新分裂的人格和本體沒有什麽不同:一樣的身份,一樣的性別,一樣的模樣。

從病人發病時斷斷續續的話語得知,人格和本體唯一有差異的的就是年齡。病人在某天醒過來發現人格消失,也就是說在毫無醫生藥物的幹預下,病人忽然就不治而愈——這是一種奇跡,但也正因如此,病人卻反而病得更加嚴重。

隨著深入治療,主治醫生弄清楚了人格和本體的關系:是戀人。

雖然很不可思議,但是這樣的例子也不是沒有,醫生也按照前例開始治療,口頭上順從病人的要求,為他尋找一個不存在的人。

病人對治療的抵觸是他從醫後前所未見的,他當初跟著人去別墅將他帶回走,親眼看見對方的家屬讓四個成年男子將人壓在地上,他的後頸被人死死抵住,卻不屈仰起脖子看著最前面的老人,嘶吼都帶著哭腔:“爺爺你信我!我沒瘋!他真的存在!”

四肢俱被人摁住,他只能用手指扣著地板,但是毫無用處,他拿著針管走近,卻有一種徒身走入獅鷲領地的危機感,因為這片刻的遲疑,病人偏頭咬住了保鏢的胳膊,鮮血從齒縫流出,因為吃痛,病人見縫插針地能活動一條胳膊。

於是四個保鏢變成了六個。

病人十分年輕,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樣子也是一等一的好,只是此刻臉頰猙獰,雙目紅得滴血,祈求又不甘地凝望著老人,不斷重覆相同的話語:“你要我怎麽說你們才會相信!我沒有瘋!他只是一段時間不見了!他還會回來!我得去找他!”

老人似乎無法忍受,顫抖著肩膀回過頭,只是啞聲吩咐他:“快點吧。”

冰涼的針尖插入皮膚,病人仍舊死死地看著老人:“爺爺,幫我找他!求你了,找找他!找到他……”

他是真心相信有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更確切地說,是另一個稍微年長的自己存在,並且和他一起生活了半年。但是從查詢的結果來看,卻並沒有第二個人的痕跡。

聊天時的賬戶存在於病人名下的兩部手機裏,提供的“約會”監控裏卻清清楚楚只有他一個人,還有身邊人的口述,直到如今,也沒有第二人實打實的證據。

當然,其實也完全不需要什麽證據,世界上怎麽會存在兩個自己呢?

前半年的治療很不順暢,病人的情緒是完全緊繃的,甚至沒要藥物的作用下,他在刻意地抵抗入睡,似乎非常害怕睡著這件事。無法,他只能一次次註射安定劑,心裏疏導也從一周兩次加成了一周三次。

而因為消失的人格和本體的特殊關系,後期病人每每看見自己的倒影都似癲似狂,不顧手上血肉模糊而僅僅攥著鏡子碎片,有時是恨意凜然的詰問,有時卻是一句話也講不出,只是徒勞地顫抖著身子。於是為了避免病人情緒巨大波動,這一整層——無論是病人的私人領域,還是外面的公共區域,都撤掉可以反光的設施。

在一天天的治療下,也因為藥物的副作用,比起一開始的掙紮,病人已經逐漸平靜,麻木一般的主動配合。這是一種好的趨勢,而在半年後,病人第一次主動和他搭話:“謝謝。”

沒有哪一次的成就感能和那次相比,他胸口溢滿了激動,整個人像是剛畢業,獨立醫好了第一位病人一樣,因為一句謝謝渾身上下充滿了力氣。而也是這個好的開頭,僅僅一年,病人仿佛接受了一切,開始正常和人交談起來。

病人的狀態以反常的速度恢覆正常,像是從某一天開始忽然轉好,沒有絲毫的預警。看著這一年半的病情報告 ,和病人家屬再三溝通後,院方終於定下出院的日期。

負責他病情的李醫生和身後的護士敲響了病房大門,病房內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他看見病人換下了條紋病號服,沈默地站在來接他回去的老人身邊。

“覃先生,恭喜出院。”

【覃岸】的手被老人緊緊牽著,聞言毫無波動地掃了一眼,微微頷首默然不語。他的身形在藥物作用下日漸消瘦,下頜尖尖,以往帶著一點點肉的兩腮也有輕微的凹陷,但又因為出院臉上帶著一絲神采,比往日只會呆坐在陽臺一整天時的狀態好上不少。

老人向醫生致謝,隨後眼含淚光的偏頭看著身邊的【覃岸】,疼惜地拍拍他的手背:“好了就好……”

覃岸聆聽著兩人的談話,從只言片語中也沒厘清【覃岸】住院的原因,心裏不由得一緊,他向著聲源靠過去,不管如何呼喚,卻沒有任何人聽見,而自己也還沒有看見過除黑色以外其他的景象。

仿佛他的意識從身體裏被抽出,關押進一個密閉透風的鐵盒。但又因為清楚知道自己回到了【覃岸】身邊,而從密密匝匝的慌亂中感到唯一一絲心安。

保鏢跟在兩人身後,出院的整個過程【覃岸】只在看見老人時輕聲喚了句“爺爺”便緊閉嘴唇,他坐在後座,看著窗外的風景不斷後退,直至看不見關押他幾百個日夜的白色囚籠。

“出院之後就跟我住在一塊,也算是陪陪我老人家,你爸明晚的飛機,處理好國外的事,之後的重心就轉移到國內,以後一家人就好好在一起。”老人一手扶在膝蓋,一手還握著【覃岸】的手,看著自己疼愛了二十多年的親孫子變成如今這樣沈默不語的模樣,鼻頭一酸,卻還強撐著笑笑。

車子駛進隧道,車內光線驟然間一暗,【覃岸】微微偏過頭,雙眼靜靜看著車窗投射出的人影——

鐵盒遽然破出一個口子,兜頂而下的陽光刺眼灼人,覃岸並不知道剎那間發生了什麽,只是在睜眼後他便看見了【覃岸】。

他的碎劉海耷拉下來,雙目微凹,湛藍色的雙眼陰鷙地望著他,像是恨不得下一秒就撲上來蠶食他的血肉,觸目驚心的恨與愛不斷交織融合又不斷分離,像是竭盡全力去恨他,又絕望地發現做不到,只能恨著又愛著。

覃岸只覺得被這樣的眼神看得眼眶一熱,心絞一般疼痛,他如饑似渴地看著對方,從那雙情感濃稠的雙眼到消瘦的臉頰——

他心跳亂得不成樣子,看著快要瘦脫像的人,覃岸眼前一片模糊,卻還是逼自己看清楚。

“你在看什麽?”老人見【覃岸】一直望著窗外,不由得也跟著看過去,他還記得當初他胡言亂語跟他說的那些話,到死也不會忘記他枯槁地坐在地上茶飯不思看著手機的模樣,【覃岸】周圍的風吹草動都讓老人本能警惕。

【覃岸】依依不舍地緩緩垂下眼簾,而令覃岸驚惶的是,自己宛如一個被人全方位操控的傀儡,身體在違抗主人的意志,也緩緩地垂下眼睛。

覃岸瞳孔微顫,頭顱被迫一點點偏過去。

隨後,他的嘴唇不聽使喚的翕張——

【覃岸】:“沒什麽,很久沒出來了,看看外面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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