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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九章己亥雜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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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九章 己亥雜詩

然而,歷史的發展,卻不會因為阮元的隱居而結束。

相反,正是從阮元歸隱之時開始,歷史車輪轉動的速度,似乎開始變得更快了……

光陰荏苒,不覺間已是道光十九年暮春,阮元安享林泉之樂,至此也已經過了半年的時光。這一日阮元的福壽庭家中卻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龔自珍辭去了禮部主事之職,準備歸家,中途路過揚州,便即來找阮元敘舊。阮元聽聞龔自珍南歸,也是又驚又喜,便將他請到了自己家中。

只是這日阮元家中卻另有幾個年輕生員,龔自珍也一直在偏廳等到巳正時分,方才見到阮元。一路上看到幾個年輕生員離別之前,竟還從袁三手中領取了幾錠現銀,龔自珍自也好奇,見到阮元之後,便也向阮元讚嘆道:“老師在家致仕,竟還有獎掖後進之心,學生今日見了,真是自愧不如啊。”

“定庵,他們幾個都是剛剛考中生員的後學,我也問過他們一些學問之事,他們家境都不算好,可對於讀書求學,卻一直熱心,既然有志於學,那我資助他們一些衣食用度,不也是善舉嗎?”阮元倒是對出資之舉不以為意,甚至是樂意為之,一邊看著書案上的幾部新書,一邊也對龔自珍笑道:“再說了,這幾日確實也高興,元春……你有個朝鮮的大師伯,叫金正喜,這個伯申在的時候跟你說起過吧?他從朝鮮找到了這部算學書,叫《算學啟蒙》,也是元朝之時朱世傑所撰,以前只從朝鮮傳回《四元玉鑒》,如今《算學啟蒙》亦能回歸中土,自也是喜聞樂見啊。元春那個人和你倒是差不多,一樣是剛直脾氣,也喜歡蘇東坡,不過話說回來,聽說元春在朝鮮,也經常受人排擠,不能盡用其才……”

可是說起金正喜,阮元卻也想到了眼前的龔自珍,不禁問道:“定庵,你……你為何竟要辭官歸裏呢?難道昔日丁香花詩一事,竟是如今都不能辟謠止謗麽?”

“這個……實不相瞞,老師當年願意營救學生,為學生和太清夫人解困,學生已經很感激了。其實學生也知道,那時候謠言的確平息了不少。”龔自珍卻也嘆道:“只是去年奕繪貝勒走了以後,不知為什麽,這謠言又多了起來,更何況京城坊間之人,往往只知傳謠取樂,他們何時顧及過涉事之人的感受呢?老師不在了,其他同門這些時日,也有不少已經各奔東西,實在是幫不了學生了。所以……既然京城已非久居之地,學生便辭了主事之職,準備歸家安度餘年了。”

“定庵,你還不到五十歲啊。若是我還在京城之中,知道你如此處境,自然會竭力相助於你,可是我也……”阮元回想著與龔自珍自道光二年相識,至此也有十八年了,龔自珍昔日還是意氣風發的青年。可如今十八年過去,竟是在京城之中耗盡了青春意氣,終究未能得朝廷重用,此後歸家,只恐再無顯達的可能了,不覺為他嘆息了許久。

“老師,學生這一路南下,卻也明白了,或許……學生的心性,本就不適合做官吧。”龔自珍苦笑道。

“若是你才學果然有人賞識,卻也未必,只是……”其實阮元也自清楚,若論心性,自己又怎是果於仕進之人?只是自己先受乾隆提拔,後又被嘉慶改任督撫,方才得到了施展才華的機會,恩榮至今。而龔自珍所缺的,或許也就是道光的賞識,可龔自珍一生又不過沈淪於中書、六部主事之位,如何能強求道光重用於他?一時間阮元卻也不知,龔自珍失意如此,究竟是誰錯了。惆悵之間,也只好向他問道:“你可知京城那邊,太清夫人如何了?”

“知道一些,說是還在貝勒府,那載均剛剛承襲貝子,立足未穩,所以尚不敢對他庶母無禮。可長此以往,卻是……”聽龔自珍之言,顧太清這時在京城,自也生活得並不愉快。

“如今京中,還有別的要事嗎?我知道今年容莊也去了,其他的人,敦甫他可還安好?還有……”原來,到了道光十九年,阮元在己未會試中提攜的會元史致儼也已經過世。己未一科學生此時在世者,且多為阮元所知者,也只有湯金釗、貴慶、白镕三人了。

“湯中堂還好,不過……”說到京中變化,龔自珍卻又想到了另一件大事,便即向阮元道:“老師,去年冬天,皇上召見了湖廣總督林則徐林大人,之後便即授予林大人欽差之職,讓林大人南下廣州,主持禁煙之事。所以京中這幾個月都在盛傳,皇上是決心要禁煙了。這件事老師可否知曉?”

“是嗎,皇上見了少穆,是為了……欽差?”阮元聽著龔自珍之語,卻意外發現了一處與自己所念不同之狀。

“是啊,老師,皇上的意思好像是說……如今廣州那邊,督撫、海關、綠營,多有相互掣肘之事,是以若要禁煙,便需從京中擇一欽差,前往廣州全權統籌禁煙,只有這樣,方能令行禁止。林總制是如今幾年禁煙最有成效之人,所以……”龔自珍回想著京城之中的種種傳聞,也向阮元答道。

“原來如此啊……”阮元也不禁喃喃念道,看來,道光確實認同了自己對於廣州官場的那一番分析,並做好了京中直接派遣官員的準備。只是道光或許不願久立禁煙大使之職,也不願每年都投入公費行長久之策,而是想著一勞永逸,臨時啟用一名欽差,便即直接清查所有廣州英商,盡數搜剿鴉片。而這個艱巨的任務,也就這樣落在了林則徐的頭上。

只是,一名欽差,便果然可以根絕鴉片之患嗎?

龔自珍這日與阮元亦自暢談半日,愜意而歸,此後龔自珍亦曾作詩一首,紀念自己與阮元這一番師生之情:

四海流傳百軸刊,皤皤國老尚神完。

談經忘卻三公貴,只作先秦伏勝看。

龔自珍南歸之際,多有抒情感懷之作,後來他也將這年南歸時所作詩文合為一集,稱《己亥雜詩》。會晤阮元之作,亦為此中一首。

這年夏天,阮元在揚州又迎來了一位熟識之人,南河總督麟慶因視察水道之故,暫駐揚州數日。麟慶之母惲珠早年便與阮家相熟,麟慶是進士出身,素來雅好儒經詩文,一向仰慕阮元才學,聽聞阮元退隱在家,也主動邀請阮元前往城北瘦西湖一游。阮元自也欣然同意,這一日瘦西湖中,二人看著水道兩側的亭臺樓閣,欣賞著草木蔥郁之景,自也是說不出的愜意。

“阮太保,先前我兩個閨女在京城之中,可是多蒙阮太保賜教了。”看來麟慶對錦香、華香同許延錦共結詩社一事,此時亦有耳聞,說到這裏,卻也向阮元笑道:“她們詩才我素來清楚,不過是偶一為之罷了,在阮太保家人面前班門弄斧,可是後學慚愧了啊?”

“麟總河,話不能那麽說嘛?二位女史的詩文,雲姜卻也給我看過一些,她們年紀還小,詩文作到她們如今的地步,已經很不容易了。話說回來,咱們少年之時的詩作,若是今日再拿出來看上一番,不也往往都是……啞然失笑之作嘛?”阮元也向麟慶笑道。

“哈哈,確是如此啊。”麟慶一邊看著游船之外風景,一邊也指著樹叢間小山之上一座矗立山尖的白塔,向阮元問道:“阮太保,您看外面那座白塔,我小的時候還經常聽家人說起這件事呢,說是高宗皇帝四度南巡之際,揚州的鹽商只用了一個晚上,就將那座白塔建了起來,昔日揚州,還真是繁華鼎盛之所啊?這白塔如此精致典雅,想來昔年揚州的鹽商,也大多都是風雅之輩啊?”

“哈哈,這些事我小的時候,卻也聽過故事的。老實說,揚州的鹽商嘛……我也認識一些,那白塔肯定不是一日就能建起來的,只是這白塔如此精致,當年確也是用了最好的石料,鹽商們請的工匠,也確實都是長年在江南興修佛寺的匠人,白塔的構思一事,是當年的首總江鶴亭先生親自籌辦,前後花了不少工夫。當然了,如此精美而不失氣韻的白塔,揚州之地,只怕也難有第二座了。”阮元一邊陪著麟慶,仰望湖邊那座山林環繞間的純白高塔,也一邊向麟慶講述了真實的故事。

“是啊,昔日鹽商盛景,如今便只是看這些湖畔留下的亭臺樓閣,卻也是心向往之啊。”麟慶卻不知阮元與江春還有姻親之誼,只是看著一旁亭臺樓閣,雖然形狀精美,卻大半已經荒廢,紅漆塑成的水亭支柱,已有不少漸漸褪色,甚至露出裏面木屑。一些湖邊被鹽商們圍起來的小園,墻壁上也盡是裂痕。想來這裏半數以上的亭臺樓閣,都至少十餘年無人居用了。便也向阮元嘆道:“阮太保,你說這裏的庭園水木,都是乾隆鼎盛之時,那些鹽商興建的嗎?如今這五六十年過來,昔日的所謂八大鹽商,都已經不在了啊?”

“是啊,尤其是十年之前,鹽務虧欠最為嚴重,許多鹽商無力彌補積欠,便只得拋棄了這些園子。後來朝廷清查欠款,又有一些鹽商因為積欠甚多,直接被革除了鹽商之職,所以久而久之,這些園林便只有昔日形狀,卻再也無人宴游其間了。”阮元回憶著自己走出揚州之時,江家雖已有敗落之象,可至少表面上尚屬興盛,不想五十餘年之後,自己終於衣錦還鄉,昔日鹽商卻已不見蹤影,只留下些空曠的庭園,在瘦西湖邊隨時間風化,自也是感慨不已。

“阮太保,我聽說揚州文人,包括年輕的紳商,也都一樣喜歡置辦園林,太保既然已經榮歸故裏,置辦幾處園子,又算得了什麽呢?倒不如您就將這裏園林買下一些,也好讓這邊山水重回當年繁盛之狀啊?”麟慶也開始慫恿阮元道。

“我啊,我天生不適合買園子的。沒辦法,誰叫我取了這個名字呢?”阮元卻向麟慶陪笑道:“你看,咱們揚州士紳,若是姓張的,買了園子就叫做‘張園’,若是姓李的,買了園子就會稱為‘李園’,那我買了園子呢,不就只能叫‘阮園’了嗎?你看看,這每日間讓外面百姓叫我的名字,我也不好受嘛。不過園林之樂,也不一定非要在這裏去尋了,我在北湖近年得了片地,想著若是建成別墅,就每年都去北湖盤桓些時日,雖然沒有這‘阮園’,可園林之樂,我卻一點不少,這豈不是美事啊?”

“哈哈,看來還是阮太保有主意啊。”麟慶看著一旁漸漸荒廢的園林亭臺,卻又想到了一件惋惜之事,不覺向阮元道:“只是這樣一來,你不買走這片園子,我也不買這片園子,那後人所見揚州,不就只剩下些草木磚石,哪還有什麽園林,什麽繁華盛世了啊?若是後人不能親見昔年鼎盛之景,竟把舊事忘了,還以為揚州並沒有老人們說得那種繁盛時節,這可如何是好啊?”

“麟總河,這個無妨,昔日繁華,揚郡邑人可都還記得呢。”阮元自也笑道:“當年咱們揚州有個前輩叫李鬥,我們叫他艾塘先生,先生在世之時,曾留下《揚州畫舫錄》一部。如今我閑居在家,翻開那部《畫舫錄》,舊日揚州的盛時之景,那些少年時意氣風發的日子,可還在眼前呢,我記得,後世之人也會記得。只是……”

只是昔日鼎盛繁華的揚州,果真還能重現於人世嗎?

揚州興盛,一由鹽政,一由漕運,這一點阮元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但也正因如此,阮元內心之中,才會多了一絲惆悵之情吧……

“阮太保,前日我接到一份邸報,說皇上派往廣州的林欽差,在廣州收繳了將近二百萬斤鴉片,如今林欽差已經在虎門之地,將那些鴉片悉數銷毀,以誡中外之人了,這件事您可有耳聞啊?”麟慶卻忽然想起了揚州之外的一件大事,當即向阮元問道。

“是嗎,少穆他……倒是要請麟總河賜教了。”阮元也只好向麟慶問道。

“我看那邸報,應該是這樣的……”說著,麟慶也向阮元講述了林則徐禁煙的後續之事。

“原來如此,少穆辦事,不容易啊……可是,僅憑這些……”只是欣慰之餘,一重疑慮卻也在阮元心中散發開來,竟是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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