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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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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試探

阮元歸京已有大半個月,平日來到衍聖公府的人也自不少,可細想來,多是數年前在京城熟識的故舊,或是一些後輩生員舉人,聽聞阮元大名,誠心前來求教,阮元但凡有閑暇,也一一為後學耐心解惑。可這一日,與阮元先前毫無關聯的蘇淩阿卻也來到了府中拜訪。

阮元聽聞蘇淩阿前來,自然有些不解,可轉念一想,他畢竟是東閣大學士,與和珅並列文官之首,以他中堂身份前來自己府上,乃是紓尊降貴之舉,又怎能不倍加禮敬?忙換蔣二等人備了茶點,請蘇淩阿坐了上座。一時果品已備,阮元也向蘇淩阿再拜道:“在下平日粗疏,實不知今日蘇中堂大駕光臨,實是在下之過。蘇中堂若有教誨,在下必當洗耳恭聽。”

蘇淩阿聽了,也哈哈大笑道:“阮侍郎何苦如此謙虛?這府第乃是衍聖公府,侍郎又是這當今衍聖公的姐丈,自然也算是聖人親眷了,老夫能得於聖人門下做客,是老夫之幸才對啊?阮侍郎,你做浙江學政的時候,我就在江寧做兩江總督,雖然分屬兩省,可侍郎之名,江蘇這裏也早都傳開了,聽說侍郎曾經找揚州的讀書人寫了本……一本什麽書來著?總之老夫在江寧,也聽不少人誇過你呢。”

阮元也回笑道:“蘇中堂客氣了,其實在下所做,也不過是幫鄉裏同仁完成些心願,算不得什麽大事的。蘇中堂做總督,入朝為相,這才是真正不容易啊。”雖然清代官方沒有“丞相”、“宰相”之類的稱呼,但無論官民,口語中一般都默認大學士就是宰相,阮元稱蘇淩阿一句宰相,也是尋常之事。

蘇淩阿道:“阮侍郎,你在浙江這幾年,可不止是編書這麽簡單啊。我可聽江蘇的生員們說過,阮侍郎在浙江,取士不拘一格,即便這八股做得不好,若是詩文史論,甚至數算上有些長處,就可以取錄生員。哈哈,這江蘇的生員可都好生羨慕浙江啊,我就聽來我府上的幾個後生說過,若是你阮侍郎來做這江蘇學政,他們以後辦什麽事,可都要方便多了。”

阮元陪笑道:“蘇中堂客氣了,其實在下本就是江蘇人,這江蘇的學政,卻是做不得的。其實天下間精通學問的大儒也自不少,選一位江蘇以外的名儒來督學江蘇,本也沒那麽困難啊?”

“哈哈,這倒是老夫忘了。阮侍郎你看看,老夫這畢竟年紀大了,好多事可都記不清楚了。”蘇淩阿也笑道。忽然,他似乎想到了另一件事,又道:“阮侍郎,老夫聽外人都說,你是揚州人。可這最近的幾部《縉紳錄》上,你的籍貫可都是江蘇儀征啊?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看來這次蘇淩阿來衍聖公府,也確是做了些功課的。阮元自然清楚如何應對,便道:“其實在下籍貫是在儀征,所以平日自稱籍貫,就都用了儀征之名。可在下少年之時,是在揚州府城長大,是以揚州府認識的同仁也有不少,外人分不清其中因由,也不難理解吧?”

“那這麽說,阮侍郎也算是揚州人了。”蘇淩阿忽然竟似想起了什麽有趣之事,一下子興致勃勃,道:“不知阮侍郎在揚州之時,可知道‘揚州瘦馬’之名啊?老夫在江寧府,可有不少揚州的朋友前來,給老夫推薦了些精品呢。唉,只是老夫年紀也大了,可是享受不得了啊……阮學使,您這一生老夫看來,真是再幸福不過了。”

阮元聽了,也不禁微微變色。所謂“揚州瘦馬”,其實指的是揚州的妓 女,因揚州在清中葉日漸繁華,許多輕浮文人、富商人家子弟便在妓院中一擲千金,相繼以坐擁名妓為榮。但阮元在揚州生長二十餘年,絕大多數時間都用在了讀書學習之上,平日一是家中並無餘錢,二是家風嚴謹,絕不會與妓院有所交往,三是他本也不感興趣,所以他一生中竟是從未碰過妓院,而且與阮元交情頗深的一批文人如焦循等,也都絕無涉足妓院之事。不僅如此,各人也都看不起成日出入妓院的文人墨客,平日諱莫如深,便似妓院都不存在一般。卻不想這一日,竟是蘇淩阿意外在阮元面前提到了這件事。

可蘇淩阿畢竟官職在自己之上,所以阮元也只得陪笑道:“蘇中堂這說哪裏話來?在下年輕之時,本也是個愚鈍之人,想著若不能倍加刻苦,全意讀書,未來生計都不知如何是好呢。至於中堂所謂‘瘦馬’雲雲,在下確實也沒想過那麽多。”

蘇淩阿聽著阮元之言,不免有些失望,但阮元總也算盡了禮數,只好笑道:“其實阮侍郎的家事,我也略知一二,尊夫人這是什麽人啊?是當今衍聖公的胞姐,堂堂的聖人後裔嘛。這牡丹海棠一般的人物在家裏,侍郎還在乎那些庸脂俗粉幹什麽?不過話說回來,這揚州既是‘瘦馬’天下聞名,也必然是有錢的人家多了,才能供養得起那‘好馬’嘛。這揚州的財力,我在江寧府的時候,可是親眼見得不少,不說別的,就單說你那裏鹽商……嘿嘿,老夫來做這兩江總督,其實也不為別的,我都這麽大年紀了,還能圖什麽呀?就為了一點棺材本嘛。可那一日啊,這揚州八大鹽商,一起來我府上送了點迎見禮,嘿嘿,就那一日,老夫想著這棺材本也就賺足了。你說你們揚州的商人也真是心善,我可沒強迫他們做什麽啊?”

阮元當然也知道,蘇淩阿說是毫無強迫之事,暗中勒索,甚至各種威脅,只怕也給鹽商們使了不少,心中對蘇淩阿自是全無好感。但畢竟礙於情面,還是陪蘇淩阿幹笑了幾聲。

忽然,蘇淩阿又道:“不過我想起來了,我年輕的時候,還是個小筆貼式,曾經和太上皇一路南巡過一次。當時我記得,揚州最大的一家鹽商,是姓江的對吧?可怎麽我來做了這兩江總督,這江家竟只排到了八家鹽商最末一位,也只送了一萬兩銀子過來……阮侍郎,我記得您和這江家的江鎮鴻,似乎也有些交情,您說是不是呢?”

阮元只好答道:“其實也不是什麽交情,江先生與在下算起來,算是在下的遠房舅父,在下少年之時,也曾經受過江家一些恩惠,除此之外,其實交往並不多。”

蘇淩阿忽道:“阮侍郎,老夫記得那還是乾隆五十年,當年我不過是個吏部的員外郎,得蒙和中堂青睞,暫補了侍郎之職。我最初半年兼理著些戶部事務,算是學習吧。當時我記得清楚,朝廷裏有一筆開支,二十五萬,就是給江家的。當時約的是一分起息,我初不以為然,可到了江南,看了江南鹽商借貸之事,方知你們那裏,若是大鹽商一時周轉不靈,需要借貸,這起步就是三分利啊?其實當時我看著這筆開支,也有些蹊蹺,想著太上皇怎麽會借給江家這許多銀子呢?後來才得知,其實是和中堂……現在該稱和公相了,在太上皇面前進言,說江家有大功於我大清,大功成了,可不能忘了江家的捐輸之力啊,所以皇上才會開恩,在江家最困難的時候予以援手啊。”

阮元笑道:“若是如此,其實我與江家也是姻親,自然是要多謝和公相援助之力了。我當年還沒出揚州,揚州的事也知道一些,其實舅祖一家,那些年確實不容易。”

蘇淩阿也笑道:“所以說嘛,老夫與和公相認識,也有許多年了,和公相是個最知恩圖報的人,咱了解他的人啊,都知道。別的不說,聽聞阮侍郎在翰林院學習的時候,一向對和公相禮敬有加,所以和公相也記得你呢,每次太上皇和皇上要拔擢新人,和公相可都推薦了你啊。阮學使,老夫聽說你是乾隆五十四年的進士,這即便從那一年算起,你為官這也才第十年,還不滿十整年呢,就已經是侍郎了。哈哈,老夫是乾隆六年的翻譯舉人,可是等了足足四十五年,才得以登臨二品呢。你說說,這和公相對你,可不是恩重如山嘛?”

阮元也回道:“既是如此,和公相栽培之恩,在下可是不敢忘卻的了。若是在下為官有成,定要報答公相大恩才是。”其實阮元多年來屢經提拔,主要還是乾隆的意思,阮元先前見過乾隆,清楚其中原委。對於和珅,只能說阮元提拔之時他未加負面幹預,也算一種“幫助”了。只是面對蘇淩阿,阮元還是只能恭敬行事。

蘇淩阿也生怕自己言語含意過於直白,想著雖然是為和珅做說客,這些事還是點到為止為好。便也輕松下來,道:“阮侍郎啊,你看你這才三十來歲,真是很有精神啊。你這番年紀,二品的珊瑚頂子有了,這偌大的宅子也有了,夫人既是聖裔,那當然是你們後生之中首屈一指的了……唉,你雖是漢臣,可我卻一直想著,若是我有來生,能按你的人生再走一遭,不多,四十年,就四十年,我看也值了啊。”

可蘇淩阿又怎麽知道,阮元為官之前,便已二十年如一日的潛心治學,為官之後,又是百倍的勤勉謹慎?阮元聽了,也不禁莞爾,只得又與他客氣了幾句,將蘇淩阿送了出去。

後來,阮元也將蘇淩阿來訪之事,撿了一些說與孔璐華聽,蘇淩阿自然不會知道,他走之後,孔璐華令人在客廳中熏了一日的香,心情才漸漸平覆下來……

兩日之後,阮元又在南書房外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日南書房本無要事,但按照慣例,在南書房入值諸人需要定期值夜,這日正好輪到阮元,想著日常的退值時間已到,不如先歸家用罷晚飯,再及時趕回,遂匆匆收了書卷,想著暫且歸家。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請問,阮元阮侍郎在嗎?太上皇有些過年的歲賜,還請阮侍郎出來一下。”

阮元出門看時,原來竟是多次見過的呼什圖,也隨即對他拜道:“既是太上皇有歲賜,臣自是感激不盡。請問歲賜眼下在何處,我過去取了便是。還有,太上皇近日身體如何,我上次見太上皇,也有半月有餘了,卻不知太上皇的病情如何了?”

呼什圖道:“阮侍郎只管放心,這所賜之物,其實是一箱皮草,都是上好的貂皮,已給侍郎家送過去了。至於太上皇的情況嘛……”說到這裏,卻不再言語,向阮元使了個眼色,似乎是想讓阮元尋個僻靜之處再行商議,阮元想著他身上自不會有兇器之物,跟了他去,也是無妨,便隨著呼什圖來到東首廊下,尋了個不易被人發覺的死角之處,呼什圖方才說出實情。

“阮侍郎,小的一直清楚,太上皇對你那是格外青睞,你先前在京城的時候,我可是給你傳了好幾次旨呢,我尋常見的官人,可都是一大把胡子了。”阮元知道呼什圖雖不比鄂羅哩親近乾隆,卻也在宮中做了二十多年太監,官職低微的官員,根本輪不到呼什圖傳旨。只聽他又道:“所以小的今日,不如給阮侍郎交個底,太上皇見你之事,小的略有耳聞,快半個月了。也虧了太上皇見你見的早,這半個月下來,太上皇飲食都減了不少,也不愛說話了,怕是再沒有時間多加教誨於你了。其實太上皇這個年齡,誰不知道呢,人嘛,終究沒聽說有誰真能長生不老的。我也知道,太上皇這些年來,一直悉心栽培的人裏,肯定有阮侍郎一個,可眼下……眼下又能說什麽呢?阮侍郎,您心中也有個準備吧。”阮元那日見過乾隆,對乾隆的未來,也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只是聽到呼什圖這般說辭,面上也不禁湧上一股淒然之色,搖了搖頭。但呼什圖看來,阮元卻是已經相信了他的善意。

於是呼什圖更進一步,又道:“阮侍郎,您印象裏,皇上是個怎樣的人呢?眼下軍務要事,都漸漸由皇上參決了,可這沒了太上皇的聖斷,小的心裏總是有些不安穩啊?”

阮元也報以一笑,道:“皇上雖然即位快三年了,可話說回來,總是沒自己決定過什麽大事,或許會比太上皇更好呢?我們做臣子的,又怎麽敢隨意多言?不過太上皇畢竟是十全武功,幾十年調兵遣將的經驗在呢,對中外各部,也都了如指掌,皇上經驗上稍欠一些,也是常事啊?”

“所以說嘛。”呼什圖笑道:“這前線軍務,最是要緊,片刻也耽擱不得的,皇上經驗又不夠,這日後可如何是好啊?”說罷,他也順便望了望周邊,這裏是個廊道拐角,邊上偏殿是祭祀孔子之處,暫時無人使用,已上了鎖。一邊禦藥房中,人手都派出為乾隆準備藥物去了,這時正巧也沒人,這裏距離兩側的日精 門、月華門又都有數十步,而護軍營的官兵平日只負責把守宮門,以防外人無故入宮,宮禁內這許多角落,未免兼顧不周。這時左右望去,果然無一人在意這片死角。

阮元在京城也曾做官多年,替江府送禮之事便是呼什圖無意中透露線索,這時又怎能不知他真實心意?便順著呼什圖的想法道:“其實我想著這前線戰事,全權由皇上決斷,皇上未經戰事,未免會生疏些,可朝中重臣,多有參與了乾隆朝戰事的啊?就比如說和中堂,不,和公相吧,臺灣之戰、廓爾喀之戰,和公相都因居中調度有方,得以圖列紫光閣了。今日戰事若是和公相得以居中繼續參決一二,想來君臣協力,天下太平也就指日可待了。”

“哈哈,阮侍郎,其實和公相心中,又何嘗不想著為皇上盡犬馬之勞呢?”呼什圖笑道:“前些日子我還聽和公相說過呢,和公相說啊,前線的事他本也想著盡一份心力,多指點指點幾個將軍合圍夾擊之事,只有咱大軍調度得當,這賊人的流竄才能無所遁形不是?可皇上啊,總有自己的心意,有些事和公相雖然提了,皇上下旨,卻是另一套。按小的意思,和公相畢竟主持國政二十年了,他老人家的想法,只要皇上聽了,必然馬到成功,王三槐不都抓住了嗎?可眼下這樣子,公相他老人家也只能空自憂急啊。”

其實他原本聲音也不算大,但說到這裏,忽然又壓低了不少,貼著阮元耳畔道:“小的與和公相認識也有些年月了,清楚他的想法,和公相是想在皇上軍令之後,附上自己給前線的作戰意見。前線的人又不傻,怎麽打仗更容易打贏,還用皇上教嗎?只是和公相也犯愁呢,想送信出去,可始終沒有幫手啊?”

“呼公公,照您這樣說,和公相自己兼著好幾個部的部務呢,他老人家隨便遣些人出去,不就能送信了嗎?”阮元也壓低了聲音,順便看看周圍,所幸並無其他太監經過。

“阮侍郎有所不知,眼下太上皇這個樣子,京城裏面啊,早就有些小人蠢蠢欲動了,就等著皇上一旦親政,立刻就要彈劾和公相呢。他們平日不得升遷,就把氣撒在和公相身上,這不是想升官想昏頭了嗎?和公相從來都是大公無私的啊?但話說回來,和公相也怕落下把柄。所以想著,若是有個與他關系並不算特別緊密的人,能助他一臂之力,將這些信塞在兵部文書中送到兵部一並發了,那這真是大清幸甚,天下萬民幸甚啊。”呼什圖果然一點點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呼公公覺得,我很合適嗎?我雖然在南書房,可六部之任是在禮部,卻與兵部無幹啊?”阮元笑道。

“阮侍郎若是願意擔此大任,那是最好了。至於其他的兵部之事,和公相自有考慮,一定是兵部的路已經通了,再來麻煩侍郎您。公相一向愛惜人才,總不能讓阮侍郎自己去冒這逾矩之險不是?”呼什圖也笑道:“其實啊,和公相平日提起您的時候,也很多的,一直說您有卿相之才,想著全力栽培您呢。阮侍郎,您這般年紀,就做到二品侍郎,小的平日這旗人後生也見得多了,就連他們都及不上您呢。和公相還說啊,若是您能助他襄理軍務,之後川楚這些個賊寇平定了,一定保舉您做六部尚書!阮侍郎,您讀書考試,辛苦做官,不就為了這個嘛?”

“唉,其實我心中也想著,這前線戰事,若是和公相能繼續督辦,或許一兩年內,也就能把這些賊寇掃清了。這王三槐束手就擒,不就是和公相的功勞麽?將來若是和公相真的需要我做什麽,我一定小心些,為他辦妥就是了。”阮元笑道。

這個答覆對於呼什圖而言,可以說再滿意不過,呼什圖也點了點頭,說乾隆那裏還有些事,需要自己多加照料,便折返出去,往養心殿去了。而阮元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心中也漸漸盤算起之後的行動來。

阮元匆匆歸家用餐之後,又回到了南書房。看著天色漸漸昏暗,耳中又問得北風陣陣,只怕這日要有一場大雪,又看著南書房內,只有自己的座位上尚有一盞孤燈,正是清寂之時。可也正在這種清靜之下,阮元也開始回想起呼什圖之事。

“聽呼什圖的言語,此番和珅想要向外送出的文書,絕非簡單的作戰方略,只怕他另有所圖。和珅那邊,或許皇上早已留意,他僅靠自己之力,已經動彈不得,是以想著將文書暫交於我,讓我替他向外傳送。他應該知道,一旦皇上親政,絕對饒不了他,所以想著聯系舊部,或許……或許他真的心有不軌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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