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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走向暴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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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走向暴風雨

“是啊,不管皇阿瑪怎麽想,軍機處議事還是以皇阿瑪的意思為主,我能漸漸做主的地方,眼下也只有南書房,不過……”所謂南書房,原本是先前康熙時代,康熙皇帝詔對詞臣之所,後來康熙在南書房時間長了,南書房便也兼有部分議政之權。可到了軍機處成立之後,南書房又再次成為清廷安置詞臣之所,這時嘉慶未得親政,乾隆精力又已漸衰,許多朝堂要事應對不及時,是以嘉慶也頻繁前往南書房,讓南書房短時間內恢覆了一定議政之權。這時想到阮元的南書房入值之職尚在,嘉慶和紐祜祿氏心中也似乎都有了新的計劃。

“皇上,眼下皇上您在宮中能用的外人,主要就是南書房的人了。既然如此,阮元究竟是能為皇上所用,還是能為和珅所用,其中關鍵,只在於皇上您的念頭。”紐祜祿氏道:“阮元此人我了解不多,但您也和我說過,他所引用兩浙名士,大多均有實才,浙江每年送到京裏的優等試卷,也各自言之有物。如此可見,他當是實心為官之人,而非無能或矯飾之輩。既然這樣,皇上若能以誠相待,他也必然會盡忠與您。和珅讓他仍然留在南書房,或許有他的想法,可這對您而言,也正是最大的機會。”

“貴妃所言,確有道理。”嘉慶也不禁點頭認可紐祜祿氏,只是他在位三年,大事都是乾隆獨斷,自己雖已年近四旬,卻未能真正決定過什麽大事。是以此時面對撲朔迷離的形勢,他也不禁有些擔憂,道:“只是和珅究竟是如何想法,朕卻還不清楚啊。看來,後面的事,就只能等阮元回京了。”

不知不覺間,嘉慶三年已經進入九月,距離阮元北上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阮元自從得了北上詔令之後,也一邊準備行裝,一邊想著在浙江之日,便將《經籍籑詁》編撰完畢。八月的最後一段日子,他也和之前尋來的兩浙儒生們一道,進行最後的刪修定稿,想著錢大昕對修書之事,也一向頗有興致,也修書一封,請錢大昕幫忙作序。錢大昕聽了阮元這部古文字書即將完成,也自然大喜,不僅連夜起草,作序一篇,也特意來到了杭州,想一睹新作真容。到了九月之初,《經籍籑詁》這部一百零六卷的訓詁學巨著,終於刊修完成,阮元等人也一連慶祝了數日。

這一日風和日麗,雖然已是九月,卻仍有些暖意,阮元也同謝啟昆、錢大昕一道,前往西湖中蘇公祠游玩。蘇公祠原是為紀念蘇軾所修,阮元入浙之時已漸衰朽,是以阮元與謝啟昆、秦瀛等人一道出資,在湖中重新興修蘇公祠,此時已經完工。看著三年督學,功績斐然之狀,阮元等三人也不禁感嘆光陰易逝,相聚苦短。

錢大昕看著暖意之中漸漸落下的秋葉,也對阮謝二人感慨道:“伯元、蘊山,老夫從來不否認,為官之人,若是心存天下蒼生,有志於道術流傳,則振興文教之功,當在民間諸生之上。這次編纂《經籍籑詁》,所涉經籍浩繁,古書之中,又多莫衷一是之處。若無學行、政事兼備之人先發提倡,或貲財不足,經費不繼,這書都是修不成的。當年我在京城之時,也曾與東原先生,竹君先生談論字書修訂之事,當時我等也都清楚,讀書之人,不可不通訓詁,亦不可沈溺於訓詁,是以編纂一部兼通古籍的字書,最為緊要,可惜我等當時身無長物,又不谙為官之道,尋不得許多有志學術的官場同道,這件事也就擱置了。卻不想這書在你們手中成了!這正經明道,嘉惠士林之功,你二位已是遠在老夫之上啦!”謝啟昆字蘊山,竹君先生則是朱珪的兄長朱筠,朱筠為官之時,曾多提倡刊刻經籍,也多引民間不第士人入幕,共論學問,清中葉民間修書、士人入幕唱和之風,朱筠實為濫觴。

謝啟昆也陪笑道:“辛楣兄這就客氣啦,這文教流傳之事,有精於著述者,有精於刊刻者,二者合力,方能成事。論學問一道,在下這《西魏書》,終是比不上辛楣兄《廿二史考異》了,為官為學,終是難以兼顧,實在慚愧啊。”

錢大昕道:“蘊山卻是不知,這修史之事,可比考異難多了,我雖寫成了《廿二史考異》,可這重修《元史》之事,多年以來,終無所成,或許我治史一生,也不得不有所遺憾了。不過話說回來,這次《經籍籑詁》的修纂,伯元是首功之人吧?去年傳檄杭嘉湖道,邀三府名士共修此書的文稿,老夫還留著呢。”錢大昕雖身在嘉定,畢竟離浙江不遠,這些事情了解起來,也都非常及時。

阮元也只得陪笑道:“先生多所留心,在下自然感激不盡。只是這書首倡之人,乃是謝大人和裏堂兄,在下原本雖有此想,終是不算成熟,也是謝大人提點於我,才知治學之事,尚有許多要做。其實謝大人所言不錯,為官治學,均是煩難之事,學政之任,又要督學各府,猶為艱難,是以此書能成,乃是所有編纂之人合力所致,我卻也是不敢貪功的。”

謝啟昆道:“伯元就不要謙虛了,你平日但凡有閑暇,便與那許多儒生一同參與編修之事,每卷書成,你也都是一一檢校,勤加修訂,方成定稿,老夫不過捐了些廉俸而已,又如何敢居功呢?這書全程編修,老夫均未參與,也無需再寫老夫的名字了,編纂之人,就是你阮學使,不,阮侍郎,你看怎麽樣?”

阮元還想謙辭,錢大昕卻也勸道:“伯元,這修書之事,向來都是主編之人率先署名,你兩年間多致力於此,沒什麽好推辭的,若是你猶自覺非你一人之功,把其餘參與之人名字,都一一寫上,也就夠了。而且老夫想來,眼下你最為緊要之事,已不再是編纂書籍,你此番入京,我總覺得頗為兇險。你之前也與我說過,你授任兵部侍郎之後,僅僅兩日便被改了禮部,可有其事?如若如此,你又可曾想過其中緣由?”

阮元聽了錢大昕此言,也不禁陷入了沈思,良久方道:“先生所言不錯,我收到改任禮部的詔令之前,裴山兄便已告知於我,京城之中,這一年來官職變動頻繁,並非常態。當時我也將此語告知了家父,家父也認為,此番太上皇行止,確是不似先前謹慎,或許……或許皇上已漸漸親政,對於官員任免,也與太上皇多有抵牾,若是這般,此次入京,或許也有很多事,要處於兩難之境了。”

錢大昕看著眼前日漸蕭瑟的行宮,不禁嘆道:“蘊山,想當年太上皇六下江南,這行宮是何等繁華富麗,可如今只是徒有其表,行宮之內,只怕也漸漸荒涼了。太上皇現已八十八歲,三代以下,可謂一人而已,只是……伯元,若你此番入京,太上皇和皇上因任免之事,或是其它要事起了爭執,你要幫誰呢?”

這個問題問出來,阮元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乾隆對他有知遇之恩,嘉慶雖也和他有同游之緣,終究交往不多,這樣想他倒是更應該回報乾隆。可這些年在外任,官場劣跡,他卻也看得清楚,這些事的背後,乾隆又怎能全無責任?更何況乾隆畢竟年事已高,萬一真的有失當之舉,自己又該如何應對,這些事,可不是簡單的幾句話可以說得清楚的。

錢大昕見他神色,也安慰道:“伯元,這個問題或許是有些難為你了。換了老夫,也不知如何作答為好。但老夫相信你,先前你也與我說過督學之事,這兩浙之間,民生疾苦,你已知道了不少,既然如此,老夫也相信你是心懷蒼生,有志於再興盛世之人。若是有猶豫不決之處,只說你真心所想就好了。不過有一件事,我卻不太清楚,我記得你先前有南書房入值、文淵閣直閣之事,督學之際,你文牒上猶有其職,不知此番改任,可曾有變化?”

“這些倒是沒有,詔書說是入值如故。”阮元道。

錢大昕聽了阮元之言,也不禁開始了沈思,過得半晌,方道:“其實朝廷裏面,太上皇年紀畢竟大了,其餘軍國大事,多半都是和珅在做主,皇上師出石君門下,自然與和珅勢不兩立。或許少則數月,多則一二年間,京城中便要有一場殊死之鬥,要麽是皇上除了和珅,要麽和珅可能會完全架空皇上,甚至……甚至另擇新主。這殊死之鬥,兵部便是最緊要之處。伯元,替你做兵部侍郎的是韓鑅韓大人,他是個治水的能臣,老夫也一直敬重,可畢竟年逾古稀,只怕入了兵部,也不過備位而已。兵部尚書金士松,從來勤勉,卻也平庸,同樣年紀大了,不堪大用。可李潢和臺費蔭,卻都是和珅的心腹,這樣想來,用韓鑅多半是和珅的主意,或許用你也是和珅的主意,只不過皇上也想用你,但和珅為了穩住兵部,暫時放棄了這個念頭。至於南書房……伯元,或許你回到京城,就立刻會有人來找你,眼下的南書房,也許已不僅僅是詞臣唱和之所了。”

阮元也道:“先生,家父與我談論此番變動,也一直不解南書房之職一直未曾更換,竟有何意,還望先生賜教。”

錢大昕道:“我聽京城中人多有議論,太上皇這些年仍在主持朝政,而和珅更是已經封了公爵,這樣看來,軍機處和六部,只怕大半要務,眼下仍是和珅做主。皇上想用自己心腹,又該如何?南書房聖祖朝就多曾參與政事,此時重新重用南書房,亦無不可。眼下皇上也好,和珅也好,都想著用你在南書房中做些什麽,皇上與你師出同門,和珅以你座師自居,這層關系,他們不會不知道的。”

阮元不禁笑道:“先生這不是說笑麽?我雖升了侍郎,也只是二品,京城之中那許多王公大臣,可都是一品,亦或超品,哪個不比我更加重要啊?我即便做些什麽,又能對這天下大勢,有多少改變呢?”

錢大昕道:“伯元可知弈棋之道?有時黑白雙方,各自得勢僵持不下,往往一眼之間,便可決出勝負。做眼的一方成了,則可步步為營,一舉制勝。可若是眼被填死了,就是滿盤皆輸之勢!這個眼,未必是全局中最關鍵的一步,也未必是全局中最精妙的一步,卻是足以改變形勢的一步。你眼下也是如此,你所言皇上、和珅、王公大臣,當然都比你重要,可他們該落的子已經落完了,只是你這枚棋子,究竟是黑是白,或許就是現下的關鍵了。”

阮元不解道:“辛楣先生,其實太上皇禪位之時,皇上便曾有留我入京之意,如今皇上垂青於我,我自當感激。可是和珅又是何等緣故?我與他雖有師生之誼,可除了他四十大壽那一次,就再無交流,他卻為何要重用於我呢?”

“只因和珅同黨,大多皆是烏合之眾。” 這一次卻是謝啟昆出言相答,道:“我在外為官,也有許多年了,何人依附和珅,我心裏還是有數的,大多都是些貪婪狠戾、為虎作倀,卻又不堪大用之人,在上,便是排斥異己,暗中交結,在下,便是一邊貪賄成性,一邊真的有了作亂之人,便立刻無所適從,甚至殺良冒功。他們人數不少,可京城之內,畢竟還是盡忠於皇上的人更多,是以一旦皇上下了決心要清除和珅一黨,他們沒有可用之人,即便和珅再怎麽奸惡,沒有得力羽翼相助,又有多大作為?但你不同,你曾與我說過,你雖是因江氏之故,終究給和珅送過一回禮,而且你在外任,也並無半句對和珅不敬之語,你這些作為,足以讓和珅有心用你了。而且我想若是和珅前來問你,他能許諾你的官爵名祿,定是要高於皇上的。”謝啟昆不知阮元在山東時,曾對武億立志之事,故而認為阮元在外督學,並未明言反對和珅。

阮元也隨即拜過謝啟昆,道:“多謝謝大人指教之恩。”

“可是皇上畢竟在位三年,也並未親政啊,到時候會有多少人信服皇上,卻也難說。”謝啟昆想到這易代之事,還是有些憂心,看著身後煥然一新的蘇公祠,卻也不是滋味,又道:“伯元,是老夫無能,這一生雖說史書看了不少,可說起日後之事,卻也不敢說必然會怎樣,你到了京城,凡事可要三思而後行啊。你說,咱們這般崇敬東坡先生,其一是因他詩文雙絕,其二或許便是因他不得志了,自古文人,得以在朝堂之上一嘗所願者,又有幾人?反倒是不得志的,自古傳誦得多些,可那又怎是先賢們真心所願呢?東坡先生少年之時,仁宗皇帝便以宰相之才視之,可後來他身陷黨爭,竟是半生都不得志,最後僅得身返中原。伯元,你也是一般的才學俱佳,甚至你眼下官職,已在同年東坡先生之上,日後也自當做個治國平天下的能臣,才不枉了太上皇那一番知遇之恩。可眼下……伯元,你畢竟還年輕,若是有猶豫不決之事,就……能實心辦事就好,你還年輕呢,日後有的是更好的機會。”其實謝啟昆心中,又何嘗不願阮元能夠匡扶正道,鏟除和珅,成嘉慶中興之業?只是想著阮元數年以來,辛勤為官,與自己也相談甚歡,堪稱忘年之交,終也不願空言大義,最終反而毀了阮元前程。

阮元也再次向謝啟昆和錢大昕拜過,道:“二位先生之言,我已經記下了,此去京城,在下辦事必當謹慎,當然,也不會忘了二位先生教誨,終是要無愧於心才是。”謝錢二人聽了他這句話,也知道阮元志向所在,而且也清楚,嘉慶與和珅的生死相搏,應當是嘉慶贏面大些,未來雖有風險,可也不該逃避。又勸慰了阮元幾句之後,便一同回了杭州城中。

錢大昕在杭州小住數日,便即回了嘉定休養。而阮元的浙江督學之路,也終於畫上了句號。離任之前,阮元也將三年之內在浙江所見優等試卷編輯為一書,名為《浙士解經錄》,用以留存浙江文人名篇,也是為了紀念自己的浙江之旅。

這日西湖之畔,諸生畢集,陳文述、許宗彥、錢林、端木國瑚、周治平等人一一到場,協同阮元編纂《經籍籑詁》的名士,也大多相聚一堂,為阮元、焦循舉行送別之禮。阮元看著席間學生文人,想著自己可以於取材之際,不拘一格,可之後督學之人卻未必有此氣魄,此番群賢畢至之景,也不知何日才能重現了,心中自也不覺傷感。

這日阮元右手邊坐的儒生,名叫臧庸,平日精研經術,也是本地先儒盧文弨的入室弟子,盧文弨平生精研經學,又多好藏書,一直為江南學子景仰,是以阮元修書之時,也特意尋了臧庸共事。這時看阮元略有不樂,臧庸也自告奮勇道:“老師無需煩惱,這《經籍籑詁》卷帙雖多,刊刻卻也不難,學生知道兩廣之地刊印價廉,若老師信得過學生,這部書便交由學生帶了去,兩年之內,學生定將刻本送到老師手上。”

“如此最好,鏞堂,你隨我編修此書,兩年來夜以繼日,最是辛苦,我卻也沒什麽可回報的,才是過意不去。若是這書真的得以刊刻,你學行事跡,我在京城也必定竭力表彰,總要使你學行流傳青史才是。”阮元也對臧庸鼓勵道。看著身邊的許宗彥,想著他已是舉人,或許也會入京考取進士,便也對他說道:“積卿,你也和鏞堂一般,隨我修這《經籍籑詁》有一年了,我知你實不甘只做個舉人,也不想一心經營你那許記,你經術已漸純熟,時政論議亦有可觀之處,若是想入京應會試,只管找我。在京城裏我比你熟,這些年多受你許記照顧,我也定當還報才是。”積卿是許宗彥的字。

許宗彥也陪笑道:“先生說這番話,在下可是當不起了,先生入浙三年,大興文教,乃是通省學子之福,在下盡些心意,也是應該的。不過……不過在下雖是有意春闈,卻未想過做官之事,來年是否入京,卻也想再思量一番。”

焦循則找到了周治平,道:“樸齋,這三年來,能與你講論算學,是我一生之幸,我先前學西洋算學,多有不通之處,經你點撥,許多算理都明白了。我一生所願,便是以西洋算學與海內算學相融合於一體,再以此為據,重註《周易》,以天算之道,破讖緯象數不經之言,方能重現聖人之意。若我書成了,自當記下你的功勞才是。”

周治平也對焦循拜道:“弟子愚笨,本來經術不足,承蒙裏堂先生和老師不棄,補錄了在下生員,原也是在下應該感激先生才是。在下讀書時,原也想著精通算學也是一技之長,世人徒言經術,定是有失偏頗。見了先生之後,才知道算學儒經,本是可以兼通之物,倒是在下有些慚愧呢。”

阮元也過來對周治平道:“樸齋,你和尚之這些年來,與我同修《疇人傳》,聽你講論算學流傳之道,我也大有進益,只你稱我老師,倒是我有些慚愧了。這《疇人傳》有你二人相助,眼下也大致定稿了,我到了京城之後,再加修訂,便可刊刻,到時候你的名字,我自會列於其上。只是有一事你還需記住,西洋算學自有獨到之處,可我中土算學精博之處,亦不遜於西洋,修習算學,中法西法,都是不可或缺之道,你可記住了?”周治平自也謝過了阮元。

阮元眼看諸生景仰之情,一時不絕,想著雖是自己悉心提拔眾人,可座中各人,大多也曾與自己共修經典,也是互有扶助。此時別離在即,又怎能全無不舍?自己年紀未必比其他人大,可畢竟受了諸生一句“老師”,作為師長,也當多有見贈才是。便道:“各位,三年以來,我等共修經籍,相與講論聖賢之道,今日三部圖書刊刻完畢,非我一人之功,實乃我等眾人之力!而且我近來想著,我與各位,雖有師生之名,實則教學相長,各位均有獨到之處,也讓我受益匪淺。這般想來,各位對我平日已然盡禮,我對各位卻幾無報答,當是我要給各位補上這教學之禮才是。”說著面向諸生之中,行了一揖,學生們又怎敢不敬?連忙紛紛回禮相報。

阮元又道:“今日一別,我也知道,或許我與在座許多人,便是訣別了,此後天各一方,再無相見之由。這話說來也有些傷感,可人生聚散,本也是常事,各位倒也無需沈溺其中。當然,我也知道,各位都是有才學之人,若是我全無相贈之物,倒顯得我看不起各位了。不如這樣,所有今日到場之人,我每人贈詩一首如何?”學生們自也知道,這首詩的背後是阮元對自己的肯定,將來無論到哪裏,阮元的贈詩都足以讓人信服,一時也相繼謝過阮元。

很快學生們取來筆墨,阮元便為各人一一作詩過了。一時興起,各人贈詩之後,又提起筆來,不過片刻,一首七言律詩便躍然紙上:

誰家有此好湖山,況是清風竹閣間。

秋水正寬情共遠,賓鴻初到客將還。

汪倫潭上舟迎岸,辛漸樓頭酒照顏。

為問凈慈古開士,再來我可不緣慳。

端木國瑚看著阮元這首感懷詩,也不覺笑道:“老師心中還是舍不得杭州啊,這‘再來我可不緣慳’一句,用的卻好生奇怪,難道老師日後還要重回杭州不成?”

“杭州是人傑地靈之所,我這一去,自然也舍不得啊……”阮元也感嘆道。

可是送君千裏,終有一別,這日相聚,也在夕陽西下中漸漸落下了帷幕。次日,阮元一家行裝已經清點完畢,便踏上了北上任官之路。

這次北上,起居之事倒是不用阮元再行擔憂,孔璐華在北上之前,就已經告知京城衍聖公府,此次阮元入京,就在衍聖公府居住。衍聖公府就在皇城左近,無論入朝議事,還是去禮部參決部務,都很方便,阮元也答應了。

行船之際,運河兩岸,一排又一排的長草也漸漸映入阮元一行眼簾。只是這些草看著像草,卻比尋常草類長出數倍,草葉甚大,上面竟也有細細的枝幹,不少“長草”之上,還依稀可見或紅或紫的果實,這樣看來卻也不像草,倒是像樹。可枝幹細小,若說是樹,也未免太脆弱了些。

“夫子,這些草是什麽啊?我來的時候,卻沒註意過。”孔璐華不禁問道。

“這些不是草,是桑樹啊。”阮元答道:“這吳興一帶,近年來倒是一半的田地都改種了桑樹,只因桑樹之利,數倍於稻谷。你看上面的桑葉,養了蠶出來,就能得絲,大獲絲綢之利。上面的果子叫桑葚,人亦可食。這裏桑戶一邊養蠶,一邊賣桑葚,一年所得,即便換了漕糧去交賦稅,也能餘下不少呢。”

“可是夫子,你看岸上那些人,我怎麽覺得也很辛苦呢?”孔璐華指著岸邊幾個收摘桑葉的桑農,不解問道。

“是啊,這裏賦稅其實原本就重,所以百姓才想了這種桑之法,早些年也不致如此辛勞,可是眼下……”想起富綱、玉德等人身為封疆大吏,不思民生疾苦,卻唯求補足虧空,不惜倍加漕賦。原本富足的桑農,也都需要加倍種桑,才能完稅,心中也不禁黯然。

回想浙江的一切,餘得水、林四、李長庚……自己可都答應了他們,如果回到京城,一定要將浙江困頓之狀上達天聽。可即便如此,浙江的一切,會那麽輕易改變嗎?

又或許,朝廷之內,本來也需要一場大變動了……

阮元自然知道,這時的京城,即將迎來一場數十年不遇的風暴。可他也清楚,只有走過這場風暴,這個國家才有新生的希望。

看來,也該到自己有所作為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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