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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乾隆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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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乾隆的宴席

看著桌上的菜肴,乾隆倒是露出了難得的輕松神情。即便是精力漸衰的最後幾年,乾隆一旦發怒,也往往嚇得大臣冷汗漸生,不敢說話,可這一日他卻只如同一個舍不得家人、舍不得桌上菜肴的尋常老者,對阿桂道:“阿桂啊,這幾日天氣熱,所以朕今日準備的,只有燒鴨和蒸魚,朕記得你喜歡吃羊肉來著,這幾道菜,可對你胃口?”

阿桂自然不敢怠慢,道:“回皇上,臣……奴才功名爵祿,皆是皇上所賜,皇上賜宴,又怎有對不上奴才胃口之理?”阿桂原本奏事以公事為主,故而稱臣的時候很多,但忽然想到,這是乾隆賜宴,乃是私人場合,便改了口。

“你只稱臣就好,朕這些年看你奏疏,總是稱臣的多些。”乾隆卻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又道:“之前你外出決獄治水,這些年做領班,也著實辛苦了。哈哈,你說乾隆十四年的時候,若是朕一時下手快了,又或你還有個兄弟,你想想,朕後面這四十多年,可就要損失一個人才了。”

乾隆所言是第一次大金川之戰中的事,當時阿桂的上司,也就是乾隆五年苗寨之役,阮元祖父阮玉堂的上司張廣泗,在對戰大金川時一味想著結寨而進,正面對敵。結果空耗時日,耗資巨大,大學士訥親對戰事缺乏主見,也未能改變戰局。最後乾隆聞訊大怒,認為訥親和張廣泗貽誤軍機,將二人斬首。當時阿桂聽了張廣泗辯護之言,認為結寨而進並無不妥,結果被乾隆一並下獄,只是乾隆念及阿桂之父阿克敦並無其他子嗣,阿桂又是從犯,才網開一面。而事實上反觀這次戰事,張廣泗的結寨而進也消耗了對手不少兵力,客觀而言,並非勞而無功。

但既然乾隆已經給張廣泗的戰術定了基調,阿桂也不敢反駁,只道:“回皇上,奴……臣當日年少無知,誤信人言,致使空耗國力,士卒枉死,臣原是百死難贖其咎。是皇上開恩,給了臣一線生機,這四十餘年,臣方能勤勉用事,不敢有一日懈怠。”

阿桂所沒說出來的是,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之後即便王傑等人,已經對乾隆任用和珅的行為有所不滿,阿桂卻始終相信乾隆。

“你畢竟年輕嘛,當年朕記得,你才三十二歲,有些思慮不周之處,也很正常。朕饒了你一命,現下看來為後來三十年留下了國之柱石。兩征準噶爾、大敗回部、伊犁屯田、緬甸、第二次大金川、青海……你該報答朕的,早就報答夠了。朕也同你說句實話,朕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就是年輕的時候,提拔了你和傅恒。不過朕倒是不明白,你當年為何非要把舉人考完了,才肯出來做官呢?”

“這……臣愚鈍,不及文忠公萬一,是以想著先讀幾年書,有了聖人之言相佐,辦事也穩定一些。不過文忠公天賦境地,可是遠在臣之上。臣白讀了那許多書,最後還要皇上開恩,才免臣一死。而且,臣只會辦事,文忠公卻能決事。想來文忠公若是今日尚在,軍機處決事,也能更讓外人信服吧。”

乾隆笑道:“阿桂啊,傅恒就算活到今日,也已經七十四了,少年時的意氣風發,總是都過去了。但你說到軍機處決事,阿桂,這朝廷中最有威望之人,便是你了,卻又有哪個不識好歹的,連你的話也不信服了?”

阿桂看著乾隆神色,倒是比往日更為輕松,並無責怪之意,想著既然乾隆心情大好,自己的心願也終於可以說出來了,便站起身來,在一旁下跪道:“回皇上,也不是別人的問題,實在是臣這幾日覺得,臣已經老了,走路比往日要累許多,眼神也大不如前,日常思慮,也往往不周。臣想著臣這個樣子,是支撐不起大清的軍機處了,是以,臣決定改日上疏,請皇上念及臣年已老邁,準臣致仕。”

“你先起來再說,朕今日叫你來,就是想和你吃個飯,朕都做了六十年皇上了,想的就是輕松一點,你這般嚴肅幹什麽?”不想乾隆下一句話,竟是大出阿桂意料。但想著皇上命令,不能不從,阿桂也只好站起,又坐了回來。

“阿桂,你說這些,雖然也有道理,但朕想著,才兼文武之人,眼下軍機處中,也只有你一人了。你想致仕也可,你答應朕一個條件,你致仕之後,給朕推薦一個新的領班大臣,你可願意?”

“這……”面對乾隆這個問題,阿桂當然有些猶豫,很明顯,一旦自己退出軍機處,下一任領班必然是和珅,王傑終究是漢臣,不容易成為領班。而且王傑入軍機處、入閣時間都不如和珅,阿桂跳過和珅去推薦他,於理不符。除此之外,更沒有人適合領班大臣一職。

阿桂當然不可能推薦和珅,一時不禁沈吟未答。

“所以說嘛,廣廷,不是朕狠心多用你,也實在是這一兩年,朕找不到新人了。所以軍機處那邊,你還得勉為其難才是。不過到了來年,你終究也八十了,不如這樣……從來年開始,你每五日一赴軍機處,只參議要事,如何?有些事,朕眼下還不能沒有你。”阿桂字廣廷,但幾十年來,旁人往往只以“阿中堂”、“英勇公”相稱,乾隆則直呼其名阿桂。這時阿桂忽然聽到乾隆稱呼自己的字,也一時感動,竟是遲遲提不起筷子。

“接著吃飯,朕讓你來,不是看你眼淚的。”乾隆又笑了出來。可過得片刻,乾隆忽道:“廣廷啊,你終究還是武人性子,神色上瞞不住人什麽事的。你想退出軍機處,是想讓那彥成接你的班,你說朕猜得可對?”

“臣不敢以權謀私。”阿桂聽到這句,又站了起來,再次跪下。

“朕看你臉色,你有件為難的事,至今沒說出來。那彥成才幹如何,朕心裏有數,你無需再問。其他的,還有何事?”

這一次阿桂卻沒有再站起來,而是繼續道:“陛下,此事是臣之過,陛下若要問,請陛下只責罰臣一人,對其他軍機大臣,臣還願陛下既往不咎。”這樣回話,自然也是把和珅算進去了,可阿桂也清楚,此時如要保護王傑董誥,就只能先保和珅,是故不得不如此。

“說吧,朕不見怪就是,朕今日請你來,只是想好好吃個飯。哪裏有那麽多規矩。”

“其實,這還是因為臣老了,眼看許多公文需要擬對,可眼睛早已花了,心裏,主意也不多了……所以,和中堂王中堂他們眼看臣拖累了他們,就……就都去外面直廬了。”阿桂終於把軍機處各人分而治事的事情,說了出來,只是他念及王傑董誥終是忠良之輩,不願直言其過,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乾隆聽了,也頗為惱怒,道:“這些個混賬東西……反了他們了!軍機處,軍政機要所在,是我大清體制的根本,這些混賬東西是誰給了他們這個膽子,要把我大清的根本棄之不顧了嗎?阿桂,你今年,還要幫朕把這件事辦了才是。你老了,那朕再給你找個人,湖廣道禦史錢灃,歷來為人公道,沒有私黨,這件事,只能讓這種人去辦。把他們都叫回來,每個人罰半年俸祿!若是再想著到別的地方辦事,哼哼,不想在軍機處待了,朕就成全他們!”

阿桂不禁心中激動,沒想到乾隆心裏,還記得錢灃的正直之名。至於罰俸,已是最不壞的結果,自然只能領旨謝恩了。

“話說回來,有些人也該管管了。”乾隆道,說著,指著邊上案中一封奏疏:“那封奏疏裏寫著,閩浙總督伍拉納、福建巡撫浦霖,近年來貪贓枉法,橫行無忌,前些日子,朕讓人抄了這兩個畜生的家,那伍拉納府裏,居然有一百柄玉如意!唐時元載抄家,有胡椒八百斛,世人以為巨貪,沒想到朕做了六十年皇帝,竟又養出一個元載!他想幹什麽?看著朕這幾年老了,管不動他們了,開始肆無忌憚了!朕已經下了旨意,把他們檻送京師,罪行議定之後,即便斬決!朕八十五了,可眼睛好著呢!他們平日蠅營狗茍那些事,還當朕不知道嗎?”

阿桂聽著也清楚,伍拉納和浦霖這些年之所以肆無忌憚,也和他們逢迎行賄和珅有關,他們上面給和珅送禮,下面便加倍搜刮民財。這一次乾隆也是動了真怒,終於要對二人下手。當然,其間或許也有另一層意思,自己一旦改成五日一直廬,和珅權力必會大增,是故乾隆先重點打擊兩個和珅的關鍵黨羽,以做平衡之用。

想到這裏,阿桂自也釋然,再次向乾隆叩頭道:“皇上聖明,臣實在不能及皇上萬一。”

“萬不萬一的朕不管,這次你可以起來了。來,無論公事如何,今日這頓飯,你得和朕一起吃完。”乾隆眼看阿桂忠誠,當然也不會遷怒於他。

不久之後,阿桂和錢灃一道重新整頓了軍機處,將四位軍機大臣都帶了回來。伍拉納和浦霖也被處決,那伍拉納不僅是封疆大吏,而且是和珅姻戚,對於和珅一黨而言,損失不小。眼看形勢對自己嚴重不利,和珅也更加嫉恨阿桂,而且,錢灃到軍機處見阿桂之事,也已經傳到了他的耳中。只是此事實據不足,和珅沒法直接上報乾隆。

八月,錢灃暴卒。一說和珅為了報覆於他,將許多繁雜公文都交由他處理,以至錢灃積勞成疾。又一說和珅暗自派人在錢灃飲食之中,下了慢藥。總之,又一位堅定反對和珅的直臣離開了人世。

也正在這年八月,阮元也接到了聖旨,詔旨稱阮元在山東三年,勤於任事,竭誠為國,拔擢之才,大多有實才可依,以至士風日進,學子汲汲於先王之治道。今阮元山東任期已滿,特遷阮元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調任浙江學政。另,由於太子授命、新君繼任在即,著阮元先行回京,禪讓大典之後,再往浙江赴任。

阮元聽了聖旨,自也大喜。所謂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即是內閣學士,禮部侍郎乃是朝廷為體現學士清貴的兼稱,並無實際用處。內閣學士在內閣辦事,平日輔佐大學士與協辦大學士。不過由於乾隆時代,大學士實權大不如前,內閣學士也只剩下撰寫誥敕、清點檔案等職務,除非另有實職,否則權力不大。對於阮元而言,實際工作仍是學政,只是從次年開始換成了浙江督學。

但內閣學士的職務,卻另有一番用處。內閣學士是從二品,可清代官職之中,從二品官位極其有限,京中便是內閣學士,外官便是布政使,很多官員被授予內閣學士,其實也是準備以此為中轉,準備未來晉升六部侍郎之用。阮元這時授了內閣學士,想來若是浙江督學有成,日後升入六部,便即順理成章。而且這時距離阮元登科成為庶吉士,才過了六年零三個月,阮元也不過三十二歲,能在這個年齡得此殊榮,卻比兩年之間升任三品,更為難得。

也正因如此,這一日阮家多做了幾個菜,準備小小慶祝一下,聽到阮元晉升內閣學士,一邊的劉文如也不禁問道:“夫子,我不清楚朝廷官位,可我還記得小的時候,你考生員,那一日拿了生員案首,來我們家的謝大人,他就是內閣學士吧?我記得,那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大官,夫子,你這般年紀,便已經和當年的謝恩師一般地位了嗎?”一年的時間裏,劉文如也漸漸適應了妾這個新位置,所以平時也不再稱阮元名字,而是改叫夫子,只不過這個妾一直都是掛名,她與阮元也暫時沒有特別親密的關系。

“生員案首?哈哈,也正好十年了。我想起來了,那年你真的還小,才……九歲吧?謝恩師來了,你還躲在彩兒後面不敢見人呢。如今確是皇恩浩蕩,我也是內閣學士了。可文如,官品與學問無關。我自忖學行還是比不上恩師的,你可不要隨便亂說。”阮元想著過去的事,也不禁有些感慨。

“可是……每次來學署的學生,我看他們都挺羨慕你的,覺得你學問,也不比那些老學究差了。你說是嗎,常生?”劉文如最後一句話,卻是問向了身旁的阮常生。一年多的時間裏,阮常生都是她在帶著,和她非常親密,聽著小姨娘這般相詢,阮常生也乖巧的點了點頭。

“哈哈,他們什麽心思,你還不清楚,說幾句好話,以後取錄考評,總要更合適一些。我和武先生交流金石經術,才知道什麽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呢。”阮元笑道。又轉向阮承信,問道:“爹爹,此番孩兒進京,也不過待上四個月。爹爹就不要這般勞頓了,不如先回揚州,待孩兒來年南下了,再與爹爹會合,怎樣?”

“伯元,爹爹的事,爹爹心裏有數,這山東風景正好,爹爹還有些地方,想去看看呢,一個人悶在揚州,那才無趣不是?”不想阮承信也想好了後半年的去向,而且看著父親眼神,阮元總覺得另有一番喜色,或是大明湖、趵突泉風景俱佳,父親舍不得的緣故。

“伯元,有個事我想問問你。”這時,開口的卻是楊吉:“你說今年你回去,就是因為那糟……皇上要把皇位給兒子了,可我聽了半天,你說皇上有兩個兒子呢,那到底是哪一個要做皇上?你說這禪讓,我也聽過,好像是老皇上做不下去了,才會禪讓,怎麽,哪個王爺這般大膽?”

“楊吉,你三國評書聽多了吧?”阮元也被逗得笑了出來。“你說的漢末三國,皇上一點權力都沒有了。和當今皇上是兩回事,哪有人敢讓皇上退位的?是皇上自己不願在位時間超過七十年前的聖祖皇帝,才做了這般決定。更何況,皇上健在的皇子有四個呢,不是兩個。”

“我只聽你說過成王和嘉王,其他的你沒說,我才不知道。”楊吉道:“可最關鍵的事你還沒回答呢,皇上準備什麽時候讓位,誰是太子啊?”

“這個……詔書裏沒說,而且你也看到了,傳旨的是淵如,他現下只有四品,問他,他也不知道啊?禪讓大典倒是定在了明年元日,不如我們先回京城,過四個月一切就都清楚了。”這時孫星衍調任山東做道員,因此,也順帶接下來給阮元詔書的工作。

“那……什麽時候公布太子人選,你也不知道?”

“不是都和你說了嗎?這些詔書裏又沒寫。”

“伯元,這糟老頭子故弄玄虛呢吧?”楊吉不禁心中有氣,道:“你說我到外面聽說書的,人家都左一個太子,右一個太子的說個不停,覺得他們一說到太子,心裏都挺舒服的。怎麽到了他這裏,太子說不立就不立,這也罷了,居然臨到退位了,宣布個太子名字,都這般困難?”

“你怎麽又這般沒大沒小了?好好好,這次去京城,你也跟著回去,我也帶你了解一下太子究竟是誰。皇上上午宣旨,你下午就能知道太子人選,這樣你可還滿意?”

“不滿意,我想現在就知道。”

“你不也挺想京城的嘛?我還記得呢,上次你走的時候,說天橋有個說書的,給你講隋唐故事,你想接著聽。這樣,回去之後,咱還住揚州會館,每天我都讓你到天橋聽個夠,這次滿意了吧?”

“伯元,這你可就不清楚了。”不想楊吉聽到這個話題,竟然越說越得意:“這濟南府就是那秦叔寶的老家,這裏的人,都可愛聽《說唐》了。我一年裏聽了三家,個個都比京城說得好聽!最快的一家,我記得說到了羅成力擒五王,就五個回合,什麽竇建德、王世充,統統拿下!伯元,這羅成我看比秦叔寶更厲害,他大隋第七,秦叔寶才第十六對吧?他後來怎麽樣了?當上大將軍沒有?”

“我都和你說了多少遍了,歷史上沒有羅成這個人,既然都沒有,他做什麽大將軍?而且那竇建德王世充,是唐太宗俘獲的,和羅成有什麽關系?”

“你就是嫉妒人家!不願意承認羅成比你年輕,還比你厲害!”楊吉怒道。又回頭問向阮承信,道:“小恩公,您讀書也不少,能不能給我講講,這羅成以後又有些什麽故事?”

阮承信也搖搖頭,道:“楊賢侄,這羅成的故事,你不也是在說書人那裏聽到的嗎?我們家人在你來以前,也沒什麽多餘的錢,所以說書聽戲什麽的,都沒去過幾次,偶爾一兩次,聽的故事也不全。羅成我確實聽說過,可他做了什麽,我就不清楚了。或許,還要你給我多講講呢。”

看來在阮家,羅成的故事反而只有自己知道,楊吉想想,也不禁感到無趣。

過了幾天,阮元一行已經打點好了行裝,阮承信暫時留在山東游玩,焦循先行南下,阮元、楊吉、劉文如和阮常生則前赴京城。阮元兩年裏在學署別立一室,名積古齋,多收集金石古器,已經有所小成。此時眼看古器齊備,《山左金石志》也快要完稿,自己卻不能在山東主持最後的編訂,也不禁有些落寞。

這一日的濼口鎮又一次聚集了不少船只,阮元一行待作別過山東諸人,便要北上京城。二十餘名府學生員不約而同的來到碼頭,準備給老師送行。武億也和阮元一行來到濼口,他不願離開山東,阮元也不強求,想著為官之路,漂泊無定,今日在山東,明日在浙江,不知日後又將前往何處。武億也已經五十歲了,若是日後再不到山東任官,這一別便是訣別,想到這裏,阮元也不禁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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