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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沂水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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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沂水佳人

曲阜畢竟只是一縣之地,主試之事比起之前兩府更為簡易,阮元只過了兩日,便已將公事處理完畢,想著上丁主祭,尚有數日,自己也安心寫起祭文來,但閑暇時間,畢竟不少,楊吉在一邊更是不住相催,只好尋了一日,準備到城南的沂水一觀風景。

只是這日,一封揚州的書信也抵達阮元驛館,這是一封阮承信寄過來的信。上面言及江昉經歷一年重病,現已垂危,正在準備後事,自己深受江昉大恩,無以為報,最後這段日子,一定要陪他度過才是。至於江家日常事務,自己能操持的,便也操持一番,總是要對得起江昉十餘年來,將湖廣鹽務相授之恩。況且此時江家日漸衰落,已排在揚州總商中最末兩位,有些事情,反倒要阮家相助才能解決。

是以阮元一路之上,也想著江家舊事,說起江家,他最早認識的便是江昉,彼時自己家境每況愈下,也尋不到有才學的先生,是江昉仗義相助,讓他到府中學習詩文四書,也正是在江家,他認識了第一位重要的外家老師胡廷森,在他的開導下,阮元心智漸開,學問也不再以儒經為限。雖然後來江家子孫對其態度惡劣,以至他一怒而去。可江昉的啟蒙之恩,自己卻絕不敢忘。

眼看著沂水之上,雖已漸漸結冰,奔流不止的河水,卻仍是清晰可見。看著流水,阮元也不禁想起一眾妻族之人,江家之所以輝煌數十年,一大半的功勞在江春江昉兄弟的經營和交往。可自己剛中進士,江春便即去世,剛想有所作為,江昉又已不久於人世,其他江家叔伯子弟,交往都不算多,就連結緣九年的愛妻江彩,也在上一年離他而去……

難道江家,就這樣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嗎……阮元想著,也不禁傷感,他素來知恩圖報,這時也暗自想著,如果自己能再多些作為,即使不能幫江家力挽狂瀾,至少也要保妻族平安才是。

楊吉看著阮元愁眉不展,也不禁埋怨道:“早知道如此,今天換個地方去看看好了。你看這片水,估計再過一二日,就要凍上了,河邊上也盡是枯枝敗葉,哪有什麽好看的,真是無聊。”

不想就在這時,一個溫柔清脆的聲音,在阮楊二人身後響起:“這位大哥,方才所言,卻是你不了解曲阜了。這裏冬月臘月,正是一年中最為蕭瑟之時。可到了春夏之際,卻是綠草如茵、繁花似錦,楊柳枝繁葉茂,沂水清澈見底呢。到那個時候,男子可以臨水對酌,女子可以吟詩唱和,最是愜意不過。你未能一見,才真是遺憾呢。”這聲音阮元聽來,卻極為耳熟。

楊吉尚不知身後是何人,怒道:“這小姑娘好沒見識,這曲阜有什麽……”阮元早已反應過來,忙將楊吉按下,道:“楊吉,那是聖人之家,不得對聖裔無禮!”這時他才回過頭來,只見身後原來多了一頂青色軟轎,軟轎看似樸素,質地卻是上等,轎邊四個轎夫白衣素帶,又有個侍女站在轎後,背對著各人,想來方才之言,並非出自侍女之口,多半是轎中之人所言了。

楊吉一時不解,問阮元道:“伯元,何為‘聖裔’?”

阮元小聲道:“所謂‘聖裔’,便是至聖先師孔夫子之後,孔夫子傳授至道於天下,開萬民之智。我等是讀書之人,絕不可對聖裔無禮。”接著走上前兩步,向軟轎行禮道:“是在下對家人管教不嚴,沖撞了孔小姐,還望小姐見諒。”

只見轎中微動,一個白衣少女從轎子裏走出,舉止清秀淡雅,溫柔的雙眸中,又隱隱流動著一種高貴之氣,自然是之前和阮元在孔府相見的孔璐華了。她素手輕揮,四個轎夫便知其意,緩緩退下,阮元也示意讓楊吉前去相陪。眼看各人都已走遠,只剩那個侍女在轎邊看著,孔璐華不禁輕輕笑道:“看著阮學使溫文爾雅,不想學使家中,竟也有這般不擇言辭的下人。”

阮元也回禮道:“回孔小姐,其實他並非在下同族之人,亦非幕友或下人,只是家中有些淵源,故而收留他在家。話說回來,楊吉嘴上直白,心地卻是不壞,倒也是個值得深交的朋友。”

孔璐華想想,道:“那又是小女小看阮學使了,原先以為阮學使這般學富五車之人,必然只有讀書的朋友,這不讀書的,反倒少見。阮學使竟也和他一般,覺得這沂水不好看麽?要不然,學使臉上,卻為何竟有一種哀愁之色?”

阮元道:“這個不敢,小姐在曲阜生長,我等不過初來,自然是應該聽小姐的。不過小姐對這裏風景,如此熟悉,想來也是時常游山玩水之人了。閨閣女子,有山水之樂者,在下見得卻也不多。”

孔璐華輕輕掩住雙唇,想是未曾料到阮元如此風趣,又念著持服,不能失禮,道:“山水之樂,難道不好麽?若不是我尋常多尋思著,出來看看這些山水,口中筆下,又哪有詩句可尋?你在我家觀詩,自也應看到過‘千章寶炬春光曉,十裏旌旗泗水斜’這一句了。若是我未曾去過泗水之畔,又怎能寫得出此句?況且平日若是囿於宅院,只知家中花草,不知外間天地,這人心,也就漸漸窄了,倒不如多出門看看,心境也能開闊些。人生一世,又有多少日子可供消遣?不多看看山水花鳥,只怕要抱憾終生的。”

阮元聽了,倒也驚奇,不想孔璐華正當妙齡,卻對人生之事想得這般清楚,又聽她問道:“只是我身在閨閣,終是不能有太多走動,並未見過曲阜之外。聽聞阮學政是揚州人,又在京為官多年,這京中風景如何,可否請阮學政賜教?”

阮元想想,竟然說不出多少,他在京近七年時間,大半耗在了讀書應考,編撰刊刻之事上,至於京中風景,見得還不及楊吉十分之一。只好把自己所見之地,一並說上,道:“其實不瞞小姐,在下在京中,讀書公務之事繁忙,卻未能見過多少風景。想來京裏皇城之內,有座瀛臺,風景最佳。在下應會試之後,曾在瀛臺之畔駐足半日,裏面鳥語花香,即便隔著宮墻,亦自可知,外面花草河流,也自令人愜意。除了瀛臺,還有萬壽寺、涼水河,也都不錯。”

孔璐華道:“學使是中了進士,才做到這山東學政的,想來《四書》之學,最為通透了。這沂水卻有個典故,阮學使可還記得?”

阮元道:“這個自然,‘點,爾何如?鼓瑟稀,鏘而,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這一句,在下說得可對了?”

孔璐華略有些詫異,緩緩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阮學使應當知道這句話,卻有意說了前半句。怎麽,難道阮學使是嫌小女讀書不精,竟要反過來考校小女麽?”

阮元笑道:“其實不瞞小姐,這是乾隆五十四年會試,頭場四書文的第一道題,於全卷之中,至關重要。在下便是應了這一題,最後會試得中,是以在下一直記得。”

孔璐華道:“乾隆五十四年……也不過是四年之前,阮學使,既非京旗,又非世家,兩榜出身,四年便至三品的,有清一朝至今,只怕阮學使之外,也沒幾個人了吧?看來也是小女三生有幸,才得遇學使這般奇才了。”

阮元忙自謙道:“在下不過是讀書多了些,算不得奇才的,其實也是得蒙皇上青睞,委在下以學使重任。這三年提學山東,也自然要選出真才實學之人,才能報答皇上的這番厚愛。”雖是自謙,可阮元也想著不應口出“愚笨”、“拙劣”等過謙之詞,否則不是說自己愚蠢,而是說乾隆用人不當,這其中道理卻要斟酌。

孔璐華卻將頭輕輕側向了水邊,看著上層漸有結冰之狀,卻依然不住流動的沂水,忽道:“所謂真才實學,又怎是一兩篇卷子可以看得出的?想來這番你到山東,卻也要多立聲名才是。你到我孔家來作客,也是想著孔府能幫你多加美言,是也不是?”

阮元想著,這位孔府千金雖是妙齡,卻對人際往來之事,看得如此通透,心中暗暗驚異,但他來孔府,原本也不只這一個原因,便答道:“在下的恩師喬先生,一生景仰聖賢,是故在下為了圓恩師心願,才得來此。至於美言與否,其實並不取決於在下,小姐、孔先生和嗣公若覺得在下還說得過去,能美言幾句,在下不勝感激。可若不願,在下也不能強求不是?”

孔璐華輕輕一笑,道:“阮學使倒也是誠實之人,不過話說回來,先前幾任學政,都是美於須髯的老先生,像阮學使這般年輕儒雅,卻只像小女兄長一般的學政,卻是少見。不知阮學使今年貴庚?又有否婚配呢?”

阮元道:“在下是乾隆二十九年生人,今年正好三十歲。至於婚配之事,之前確是有的,不過……”

孔璐華道:“我看阮學使言行,自是溫柔敦厚之人,想來是不至於離緣了,是不是?”

阮元道:“自然不是,在下弱冠之年,便得娶妻,乾隆五十二年,有了一個女兒,只是……就在上一年這個時候,家中忽染疫疾,她二人已然故去了。”

說到這裏,只見孔璐華妙目低垂,竟似有些懊悔之前的話,又聽她道:“原本看著學使這番裝束,卻不帶祭品,便知學使上日並非致祭而來,應是家中有人故去。卻不意……不意竟是尊夫人,剛才的話,確是小女冒失了,該給阮學使道歉才是。”

阮元原本隨和,見了她這般誠懇,又哪裏願意責怪於她,忙回道:“小姐之言,原本無心,卻是不需要自責的。只是……只是我夫妻成婚九年,我婚後三月便開始考學,真正安享歲月之時,其實連一年都不到,想來也是我對不起她……”忽然之間,看著孔璐華溫柔憐愛的雙目,心中竟暗暗一動,隨即也暗自臉紅。原來之前他和孔璐華多有交流,言及詩文、山水、學問,都把這位孔府千金看做不可多得的摯友,卻一時忘了男女之別,直到這時說到江彩,方才想起,自然是格外慚愧,也不知究竟為何,竟然和一個毫不相幹的女子說了這麽多話。

眼看孔璐華神情,這一番心緒她自然應當了解,可這一次,孔璐華卻沒有明言,而是問道:“看阮學使神色,遠比常人憔悴,想來和尊夫人應是真心相愛了,小女卻有一言,不知學使可願聽否?”

阮元點點頭,孔璐華道:“既然能和阮學使真心相愛,想來那位姐姐,也是深愛學使的善良之人。只是阮學使可否知道,若是真心相愛之人,僅僅思念於她,感懷於她,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要知道她的想法才是。我想那位姐姐的心願,應是學使你日後好好生活,愛惜身體,而不是這般為了她傷了自己身子。學使年方而立,便是三品命官,日後還不知……”說到這裏,自己臉上竟也是一陣暈紅,停了半晌,方道:“其實小女身在閨閣,是不該與學使談論這些的,想是小女不通禮數,今日話說得多了,還請學使見諒。”

阮元卻嘆道:“小姐所言,其實並沒有錯,便是彩兒臨終之際,也是這般話。倒是我溺於情愛,忘了聖賢之訓了。今日能得小姐賜教,也是在下的榮幸才是。”

孔璐華也對著阮元躬身施禮,便回到了轎中。他二人在這沂水之畔暢談,另一側,楊吉卻也與幾個孔府家丁說上了話。

“什麽?!你說你家小姐是海內第一美人?兄弟,你出過曲阜麽?說得這話,也太自信了吧?”

對面的孔府家丁看楊吉這般神態,卻似習以為常一般,道:“怎麽?你覺得不是麽?大小姐論容貌論文才,咱這曲阜城肯定是第一了。至於出不出曲阜,這很重要嗎?你可不知道,每年都有不少官宦人家來我們家做客呢,他們家中女眷如何,我們就算沒見過,總也聽過。不瞞你說,有些官家小姐,論容貌還不如前面那位蓮兒姑娘呢。”說罷便向前面那侍女一指,看來蓮兒是這侍女小名。

另一家丁也附和道:“再說了,這位大哥,有句話叫‘美人在骨不在皮’,你應該聽說過啊,便是相貌上,我家大小姐不及一些外人漂亮,那又如何?大小姐五歲便學得詩禮,十歲上自己就能作詩了,小姐十四歲那年,皇上巡幸曲阜,眼見小姐詩文嫻雅,親手賜了一朵宮花給小姐呢。便是小姐畫的花鳥,我們看著,那也都和活的一般,這般才學,尋常人家可教不出來吧?”

“那個糟老頭子……”楊吉沒想到這裏的人居然還認識乾隆。

可即便這樣,楊吉猶是不服,道:“這學詩寫詩,有何難的?我家大人和我說過,便是考個秀才,也要自己作詩的。你家小姐學得些詩,想來也是常事,你們這樣坐井觀天,才是有問題。”

“我們可不是坐井觀天。”這次說話的是一個年長家丁,道:“我們衍聖公府,在京城也有一處,先衍聖公在世的時候,我陪他進過京的,難道我說的你也不信?大小姐當年學詩學禮,我都是親眼見著的,這樣說吧,當下這位二公子,學詩也稱得上天性穎悟了,可進境比起十年前的大小姐,還要差上不少呢。”

“你家小姐真有這般厲害?”楊吉眼看這年長家丁樣貌,似乎說的不是假話。

“當然了,但話說回來,小姐也很可惜,你不知道,小姐天生身子便弱,當日學詩學禮,雖說一點就透,卻也時常生病,學業耽擱了好幾次。最開始那幾年,老爺一心想著小姐將來成學,想把詩禮之道盡數傳授給她,可經不住大小姐當時總是得病,有一次連燒了好幾日呢。後來老爺心疼小姐,就不再強求了。倒是小姐自己對詩禮之事,一直都喜愛有加,後來也算自學了不少。”

最後那個家丁也忍不住,對楊吉道:“後來也是因為老爺不再強求了,小姐作詩學禮,都隨性得緊。其實不光是詩禮,便是《史記》那種我們聽都聽不懂的,小姐卻也讀了不少。然而卻有些詩,小姐看了一眼,就不再看,說是庸夫俗子之作。所以小姐這成學之事,到底成了沒有,我卻也不知道。”

“小姐是女子,女子哪裏有成學的規範?你看小姐眼下才學都這樣了,當然是成了。”最開始那個家丁不由得補充了幾句。

楊吉聽著這些話,也只是半信半疑。

幾日後,阮元作為學政,主持了這一年的上丁祭禮,很快,魯南督學之事也告一段落。而半月之後,揚州的江昉終於無力回天,與世長辭。乾隆五十八年也就這樣過去了。

到了乾隆五十九年,阮元的督學之事尚未完成,正月在濟南休息了數日,便再次踏上旅途。可不想剛出試了萊州,到得登州,喬書酉又忽然染病,竟至不起。

阮元也只好一邊主試,一邊安頓好喬書酉,眼看這日公務漸畢,想著還有半日空閑,便來到了海邊,楊吉也一並跟著。楊吉自幼生長西南山區,海邊卻一次也沒到過,這次看到了大海,眼看海天相接,一邊碧空,卻再無他物,楊吉不禁問道:“伯元,這對面是什麽?之前只聽聞你說起過大海,今天看了,才知道‘無邊無際’這個詞是什麽意思。”

“大海也不是無邊無際。”阮元道:“從這裏向北,便是盛京,國朝於盛京亦有六部之屬。若是向東,可以到朝鮮國,大抵只有二三日海路,總還是有個邊際的。”

“你和我較勁呢是吧?我說無邊無際,你就非要說個邊際。”楊吉嘴下也是毫不留情,又道:“不過話說回來,看這大海,就是和那些湖啊江的不一樣,海這麽大,看著我覺得,咱兩個不過是滄海裏的一粒那個……”

“是滄海一粟。”阮元又只好幫他補充。

“嗯,就是這個滄海一粟,回頭想想,我和你第一次在揚州認識的時候,好像就是一個甲年,今年也是。這樣看我們都認識十年了。”

“我可還記得呢,你第一天看到我的時候,說我沒出息來著。”阮元也不禁調侃了幾句。

“我……我承認,我是小看了你了。這幾年下來,多少人胡子都白了,也不見戴個藍頂子,你這還沒留胡子呢。當年我只想著恩公大恩,現在看來,你以後成就,肯定要在恩公之上。可你就是有些時候,做的事我都看不懂,你來了魯東,第一件事居然是給那個鄭老先生修墳。我卻從沒聽你提起過,那鄭老先生和你是遠房親戚?”

“你說的鄭老先生,是兩漢之際的大儒鄭康成,一千六百年前就過世了。他註釋儒經,大功不亞於二聖,他的墳塋,我們做晚輩自然要盡心維護了。”阮元道,鄭康成就是鄭玄,因清代避諱之故,通常只稱字。

“那我就不懂了,我家祖先一千六百年前做什麽,我哪知道。只聽說是二百年前,我家還在貴州,和上一個朝廷打了一仗,輸了,我家這老祖宗是旁支,最沒地位,反而逃了出來,到了湖南定居。沒想到,和這個朝廷也要打仗。”楊吉道。

“你說的是楊應龍?”阮元問道。楊應龍是明末貴州土司,因勢力龐大,野心勃勃,後來與明政府沖突,最終被剿滅。只是阮元卻不知楊吉一家竟然還有這種故事。

“楊應龍是誰?我不認識。”這句話倒是大出阮元意料。

或許他們定居湖南之後,就刻意隱去史跡,再不讓後人知道這段過去了吧……想到這種可能,阮元也沒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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