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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前往承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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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前往承德

經過了大半個月,正大光明殿前這座“天文地理音樂鐘”終於搭建完成。這一日馬戛爾尼等人也和金簡、松筠、阮元一道,前來觀摩這座丈許見方的大型儀器。只見一個巨大圓盤之上,六根銅柱支撐著數個大圓環,其中一個最大最厚,橫放在六根立柱之上,又有三個細環,斜扣在大圓環之內,幾個圓環之間正有一方天地,其中數個圓球相互圍繞,一個最大的圓球放在正中,其它圓球體積甚小,圍著那大圓球轉動。馬戛爾尼、巴羅等人看著這宇宙運行之狀,也各自得意。

眼看金簡一時不解,巴羅走到李自標身邊,說了幾句,李自標向金簡道:“見過金大人,巴羅大人剛才已將這儀器運行之理,告知了小人。這正中的幾個圓球,代表著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當然了,我等所在的地球也在其中。這最大的一個,便是太陽,在宇宙之中。此外六大行星,均是圍繞太陽而轉,也包括地球,至於這月亮嘛,其實是圍繞地球轉動……”

“等等。”金簡打斷道:“你剛才說,太陽居於宇宙之中,我等所在,稱為地球,圍繞太陽轉動,是也不是?”李自標想著這話原本沒錯,也連聲稱是,並無任何疑惑。

金簡笑道:“你們聽聽這般言語,簡直荒謬!本官活了七十多歲了,每日早起,便見太陽自東升起,待得正午,至天穹之中,隨後,便向西垂落,直至黑夜。這明明是太陽動,大地不動,你怎的說話顛三倒四?莫不是被邪祟所迷,失了心智?”

“大人,西洋諸人,皆知太陽靜而地球動之理……”李自標還想解釋。

“行了吧。”金簡哂笑道:“西洋人說話,往往離經叛道,不足為訓。且不說你那什麽地球動靜,我先問你,我腳下這片大地,難道是個球麽?既然是個球,那為何本官活了七十多年,卻從未無故摔倒?你說這是個球,那球另一邊有人住麽,難道他們都是靠頭走路的不成?”

“可是大人,西洋早已有人,環繞地球一周了啊?”李自標眼看金簡不信,只好搬出麥哲倫這個最後的“殺手鐧”。

“你當這套鬼話,本官沒聽過的?”沒想到金簡依然振振有詞:“西洋人是說過這種話,怎麽?他們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嗎?他們為了討皇上歡心,讓皇上以為他們無所不能,胡亂編個故事出來,你也信得?你自己走過地球一周沒有?你沒有,本官也沒有,那本官憑什麽相信這些?”不過話說到這裏,金簡也有些意外,自己不知如何,竟然和這個下人一般的翻譯說了這麽多話,好像是因為這一天,英吉利使團無人再提“三跪九叩”之事,沒了這個最鬧心的問題,自己也不免放開了些。

李自標無奈,只好把這幾句話挑重要的翻譯給了馬戛爾尼等人,不出意料,英吉利使臣各個面露嘲諷之色,巴羅笑道:“那他自己去坐條船,繞地球走一圈,不就看到了嗎?”

金簡聽完翻譯,自然有應對之法,笑道:“讓老夫自己坐船出去走一圈?嘿嘿,老夫眼看要八十了,你讓我出遠門,是想累死我呀?我才不上這個當呢。再說了,這大地明明是平的,我出去坐船走一圈,那還怎麽回來?皇上面前,老夫還得當差呢。”

斯當東眼看地球的問題解決不了,只好另尋他話,道:“那不知金大人看了我們這七政儀,可否滿意?”這儀器原本即叫做七政儀,只是因為英吉利人認為“七政儀”覆雜難懂,故而改了個名字,只說“天文地理音樂鐘”。不用說,李自標又得把更覆雜的詞語拿來翻譯一遍。

金簡看英吉利使團直到這時,也沒在問禮儀之事,想來是不在意了,他平日也算健談,這時一高興起來,哪裏還能想到其他?只道:“你這番儀器,我承認,做得確實精巧。只不過老夫看來,其實也就是個平平之物,似這番西洋器物,我圓明園裏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這個,說句不客氣的,也就是看起來大了一些。不信?你等和我走一趟,老夫帶你們看看,這圓明園裏的西洋奇巧之物。哼哼,到時候可別後悔。”

這句話翻譯到英吉利使團裏面,幾位使臣卻也吃了一驚。想著金簡對天文地理無知至此,居然還大言不慚,實在可笑。但與其在這裏笑話金簡,不如實際觀摩一番,再來取笑不遲。便各自應了金簡之言。於是金簡在前帶路,一行人調轉方向,向著珍寶館而去。

阮元看著巨大的七政儀,倒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只是思來想去,總有些事不得其解。松筠見他癡迷於這西洋儀器,只好回轉過來,拉了阮元再走。一行人穿過幾處橋梁小丘,到了福海之畔。西洋珍寶向來藏於長春園中的西洋樓,需要穿過福海,過了中途水閘方能抵達。

福海中向來備有船只,金簡喚圓明園總管大臣過來,告訴他乾隆詔諭,原是不禁西洋使節觀摩游覽。那總管忙尋了幾條船來,讓各人上了船,徑自想著福海東北而去。

此時正當七月,福海之中,蓮花盛開,福海之畔,草木青翠,千百條柳絲,直垂而下,碧水之間蕩漾著青天綠葉,格外怡人。福海中小島之上,蓬島瑤臺的紅墻金瓦,在蔥郁的樹林中若隱若現,便如同真的蓬萊仙境一般。福海北岸,平湖秋月,清幽而安謐,藏密樓、松風閣,在一層淡淡的薄霧中悠然立於湖邊。再向北看時,便是巍峨九重的方壺勝境,水天融於一體,層層疊疊,如臨天界。英吉利使臣眼看這夏宮之中,景色絕美如此,也不禁連連讚嘆,想著大清大皇帝的莊嚴氣派,終究與北京城的小民有所不同。

過得五孔閘,左岸便是西洋樓了。只見一棟三層高的小樓拔地而起,白磚銀柱之間,竟是英吉利王宮一般模樣。這小樓左右又各有兩排西式偏殿,彎曲如弧,便似一個人張開雙臂一般,乃是西洋樓中的諧奇趣。這般中西結合的園林,當時全世界都幾為僅見,英吉利使臣們自然目不轉睛,遲遲不願離去。

一行人走了大半個時辰,終於來到珍寶館之下,總管大臣為各人開了門,只見珍寶館內,各式各樣的自鳴鐘齊齊擺在兩側,英吉利式樣的、法蘭西式樣的、意大裏亞式樣的,應有盡有。自鳴鐘看罷,便是大大小小的音樂盒、有長有短的望遠鏡、西洋風格的燈具……

甚至有些房間之內,還有呢羽、皮草、燧發槍……

最後打開的一間屋子裏,地板上放著幾個地球儀,有大有小,地球儀周圍,便是四五個七政儀,自是精致小巧,只不過小巧之餘,未免不如英吉利使團帶來的七政儀那般準確。

金簡看著琳瑯滿目的西洋珍寶,不禁笑道:“怎麽樣,看到這些,你們還覺得你們拿來那玩意是個多稀奇的東西嗎?我大清立國百有餘年,你們西洋的珍寶,使臣來進貢的,兩廣總督采買進獻的,要多少有多少!只不過啊,這些東西也就是拿來看看,華而不實!要說真有用的東西,那還得說是孔孟之道,聖人之言不是?”

但金簡沒有想到,英吉利使臣在讚嘆不已之餘,也產生了更多的思考:

“這些東西,怎麽就這樣放在這裏,再無其他用處了?”

或許乾隆自己也說不明白。

幾日之後,眼看萬壽慶典將至,一行人也再次出發,馬戛爾尼、斯當東等人將一些大件留在了圓明園,巴羅也在園邊留守。剩下一些便於攜帶之物,則作為進獻之禮,帶往承德。

阮元原本對騎馬頗為熟悉,這次也不再乘轎,改了騎馬與李自標、斯當東父子等人同行,偶有閑暇,也和李自標問起些西洋風物。可惜李自標來到意大利多年,去的地方並不多,只得挑些天主教堂之事與阮元說了,阮元又素來不喜天主教,聽了也無甚興趣。

這一日阮元忽然想起七政儀之事,便問李自標道:“李通事,我有一事,卻是常年不解,還想請李通事幫我指點疑惑。我先前在翰林院學習之時,恩師辛楣先生曾與我提及太陽靜而地球動之事,這番說法,原是法蘭西人蔣友仁傳於恩師。不想今日又聽各位使臣提及。只是在下於這動靜之間,卻一直疑惑不解。”

李自標雖然是牧師,也是使團翻譯,但在阮元面前,依然只是個無職草民,故而只得自謙道:“小人不明其意,還望阮大人詳加說明。”

阮元道:“這地圓之說,想來古籍中自已有之,並非新奇之論。可這地球動靜之理,我之前卻從未聽聞,向來只以為地球乃宇宙之中,太陽應環繞地球才是。當時我問及恩師,恩師於這動靜之道,同樣語焉不詳。後來,恩師又找到當年蔣友仁先生留下的遺作,讓我自行研讀,可蔣先生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眼看使團這些人,似乎人人都認為,太陽靜而地球動乃是至論,是以有些疑惑,李通事若是清楚,還請賜教一二。”

李自標道:“這事小人也有些耳聞,西洋有位精於歷算之人,叫歌白尼,大概是二百年前吧,他提出了太陽靜而地球動之理,到得眼下,在西洋已是婦孺皆知。”

阮元道:“可據我所知,西洋另有一人,同樣精於歷算,名為第谷。依他之言,乃是地球在宇宙之中才是,怎的同是西洋人,見解卻全然不同?”

李自標道:“第谷……這是很久以前的人了吧?天文之道,原本就艱深難測,有些變化,也是情理之中。譬如這太陽靜地球動之理,就如同我等行船,坐在船上的人,會看著身邊房屋樹木一一後退,但其實它們並無變化,只是船動了而已。太陽地球動靜之辨,大抵也在於此。”

阮元道:“其實這個道理,恩師當年也曾和我說過,只是這話這樣可以說通,難道反過來,便說不通了麽?若是太陽動而地球靜,則太陽有如行船,地球有如房屋樹木,不是一樣嗎?”

李自標無奈,只好回去問了斯當東,可他只知“太陽在宇宙正中”是自幼學習的常識,但為什麽會這樣,卻誰也說不清楚。

斯當東眼看阮元神情,倒不是金簡那般蠻橫無理,也對李自標試著說了幾句,李自標聽了,卻完全不懂,只好對阮元陪笑道:“其實不瞞阮大人,西洋雖有學校,可學校教授之事,並不一樣。各位使節都是世俗之人,學的都是世俗學校之物,可在下是牧師,讀書學習都是在神學院,世俗學校教授的學問,在下也有許多未能通曉。”

斯當東道:“既然阮大人知道歌白尼的名字,那他寫的六卷《天體運行論》,阮大人可曾見過?若是見過,阮大人看一看他的原意,或許就可以理解了。”

阮元聽完李自標的翻譯,也只得笑道:“這歌白尼的六卷著作,在下確有耳聞,可惜只聞其名,不見其書。更何況,就算見到了這六卷原貌,卻又到哪裏尋個同時精於西洋語言和天文歷算的譯者,來一一翻譯呢?想來此書,在下是有緣無分了。”

最後,李自標的解釋也無法說服阮元。不過一行人走得還算及時,萬壽慶典之前的初八日,便已經到了熱河。

英吉利使臣抵達熱河的奏報,這時也早已到了乾隆案桌之上。乾隆看著這份奏報,也自然得意,暗自點頭。

而這份奏報之下,還有一份松筠和阮元一同上奏的密報。

乾隆看罷,向身邊的呼什圖道:“此次英吉利使團來我大清,言辭之間,實在太沒規矩。不過朕想著他們總是第一次來,便是有些規矩不懂,需要學,也是情理之中。這樣,你去告訴和珅和福康安,大禮就在澹泊敬誠殿舉行,屆時諸國使節中,將英吉利使節列於最後便是。大禮之後,也帶他們到避暑山莊裏看看,遠來之人,不知天朝氣度,正讓他們見識見識。”

呼什圖道:“遵旨。皇上,奴才另有一事,王中堂在外已候了半個時辰了,皇上可要見他?”他雖是和珅心腹,可事關公事,似乎也和和珅無關,便不敢有所隱瞞。

“你去傳旨吧,讓他進來。”乾隆自不在意,呼什圖出門喚了王傑,便去向和、福二人傳旨去了。

王傑很快進了殿中,乾隆想著英吉利使臣前來,乃是遠國來朝的盛舉,也比尋常輕松了許多,笑道:“王傑,這英吉利國,你可知曉?按他們使臣之言,英吉利國距我大清,有數萬裏之遙,這說明什麽,我大清聲威,遠播天下!你今日又有何事?若是喜事,也速速說來聽聽吧!”

王傑道:“回皇上,此事只是例行公事,並無喜憂之別。山東學政翁方綱在山東歷任三年,眼看已到了任期,想請陛下再做定奪,另擇一人前往山東出任學政。”

乾隆道:“翁方綱的事,朕知道了,山東學政朕再過幾日,便有定奪。不過王傑啊,朕想問問你,這英吉利使節見了朕這避暑山莊……你說他們會怎麽想?會不會有點此間樂,不思蜀的想法?”

王傑道:“回皇上,臣見識短淺,實不知英吉利為何國,英吉利人為何人。只是臣這幾日入值時,卻聽得宮中宿衛,常誦民謠一首,不知皇上可有耳聞?”

“是何民謠?”乾隆問道。

“其他的記不清了,但最後兩句是‘陛下身臨避暑,百姓猶在熱河’。”王傑道,這話自然是一語雙關,所謂百姓猶在熱河,當是指百姓困於生計,如同水深火熱一般了。

乾隆聽了,大是不悅,但素知王傑秉性,故而也未發作,只是怒道:“王傑,朕在位五十八年,天下乂安,百姓和樂,便五世同堂之家,眼下也自不可計數。怎的到了你這裏,便非要吹毛求疵,去看那些生活不如意的百姓?這種百姓歷朝歷代,何時少了?若是人人都像你這般苛細,朕看這文武周公以來,也再無一日太平了。你若如此執著,也不妨去看看英吉利的使臣,看看他們回到他們國內,會如何宣揚我天朝聲威,如何?”

“遠人之言,本與我大清無幹。可天下生民疾苦,全在陛下之念!”王傑依然不肯松口。

乾隆無奈,只好擺擺手,讓王傑退下了。王傑走到門口,也正遇上鄂羅哩,似乎有什麽機密要告知乾隆。一時之間,王傑也沒在意,只聽殿中隱約傳來幾句乾隆和鄂羅哩的對話:

“稟皇上,萬樹園的行幄,已經準備妥當了。”

“知道了,此事不必聲張。”

……

乾隆所不知道的是,英吉利使團在進入熱河之時,早已將四周樣貌收於眼底。

簡單的街道、房舍,為生計奔波,對使臣都無暇一顧的貧民,狗馬在街道上隨意留下的汙穢之物……

而數裏之外,便是山清水秀,金碧輝煌的避暑山莊。

就這樣,使團一行抵達了最終的目的地,眼看英吉利使臣已經漸漸安頓完畢,金簡也終於松了口氣,他畢竟已是七十有餘,這一路上又是親迎風浪,又是禮儀之爭,加上行路勞頓,早已疲憊不堪,來到寓所,便即歇息下來。想著距離萬壽慶典還有些日子,這幾天可得養足精神,再到乾隆面前慶賀。

初九日一切如常,金簡眼看並無大事,也早早歇息下來,可正在美夢沈酣之際,卻依稀聽到幾聲敲門聲,他本想著是夢中幻覺,並未在意,可聲音卻越來越大,想要再睡下去,已是不可能了。

金簡按捺不住,大聲問道:“如此深夜,何事這般急躁?”

門外一個聲音道:“金大人,皇上急詔,還請金大人早些起來。”聲音尖細,自然是太監了。聽到“皇上”二字,金簡頓時一驚,夢也醒了七八分,只好匆匆起床,換了官服,隨著太監前往避暑山莊。

進入避暑山莊,又走了小半個時辰,卻仍未到達乾隆寢殿,金簡看了,也不覺有些疑惑,道:“這位公公,皇上寢殿我去過好多次了,從來沒有走過這麽遠,公公可是記錯路了?”

那太監道:“金大人,路是沒錯的,只是今日皇上不在原來的寢殿。金大人切莫著急,再過兩個彎,也就到了。”這時是陽歷九月,尚未到秋分日,故而寅初時分,東方天際已有微光,借著提燈和依稀的日光,金簡漸漸看出,腳下之路其實是一片草場,而無其它殿閣樓臺之屬。

又走得半晌,忽聽身後一個聲音道:“金大人,別來無恙?”

金簡一驚,忙回過頭來,只見一位二品官員立於身後,這人身材結實,卻又和藹可親,自然是一同接待英吉利使團的松筠了。而松筠的身後,正是阮元,眼看金簡回過頭來,阮元也連忙作揖行禮。

而更令金簡意料不及的是,就在松筠和阮元身後,一行英吉利使節已經排成了兩排,似乎只等一聲令下,便可在此覲見乾隆。

金簡驚道:“松大人,這……這究竟是何處?”

松筠笑道:“不瞞金大人,此處是避暑山莊之中的萬樹園,皇上的行幄就在前面,眼下金大人也先莫著急,待得卯初,我等便可以去見皇上了。”

金簡仍是聽得一頭霧水,眼看東方漸白,萬樹園青翠的草場,繁茂的松柏,都一一映入眼簾。他才發現,眼前還有一個二三十人的隊列,從身上服飾來看,似是蒙古王公,而英吉利使團之側,另有一個白衣使節團,不知是何來歷。

這時只聽行幄方向一個洪亮的聲音道:“卯初已到,皇上有旨,宣王公大臣、蒙古王公貝勒,緬甸、英吉利使團入覲!”身邊這位太監也引著金簡、松筠一行使團,向行幄方向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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