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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海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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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海澱之路

李自標似乎也有些難以啟齒,支吾了一會兒,方才說道:“回阮大人,其實小人家原本是在甘肅,父親是經商的。小的時候和父親一道,去了廣州,眼看那裏天主堂的氣派,便去聽了幾次。後來……後來就入了天主教,和神父們一起去了那不勒斯的神學院,在那裏學習,一直到去年,馬戛爾尼伯爵他們說是要來中國,但沒有可備翻譯之人。小人懂拉丁語,也懂漢語,使團裏但凡有地位的,也都懂拉丁語,所以托小人前來做個翻譯。言語上嘛,大致是說得通的。”

阮元並不希望中國人去入天主教,但眼看李自標言辭誠懇,一路上翻譯之事,也幫了不少忙,所以也沒責怪他。這時身後腳步聲又響起,回頭看時,正是松筠和金簡到了。金簡聽著屋裏的哭聲和斷斷續續的彌撒聲,雖不知其意,也能猜個大概。對李自標道:“你去告訴他們,這小小縣城,不宜下葬,我等今日便啟程,到了通州,再安葬吧。”李自標應命而去。

松筠卻忽然道:“且先留步。”李自標又只得折返回來,只聽松筠道:“昨日皇上已從避暑山莊傳來詔諭,若是英吉利使團確有禮物過於龐大,不宜帶往承德,可以在圓明園擺放安裝。另外,入覲之儀,一如其他朝貢之國,不可有絲毫怠慢。”

李自標疑惑道:“入覲之儀?這個小人卻是不知,還請松大人示下。”

松筠道:“你是哪裏人?瞧你面貌與尋常漢人,也沒什麽不同,怎的這些都不知曉的?”轉念一想,朝儀規範,多記載於《會典》、《通禮》之中,尋常民人不知,也是常事。便解釋道:“其他的都簡單,到了京城,找個人教教你們便是。只有這萬壽大朝之儀,略需費些工夫……無妨,你等把三跪九叩之禮行罷,便也無事了。念爾等初來天朝,其他的做不好,想來皇上不會責怪。”

李自標疑惑道:“三跪九叩之禮?松大人,馬戛爾尼伯爵他們在英吉利,絕無此等大禮的,想來也不方便……”

金簡打斷道:“什麽方不方便的?朝廷大典,除了元日朝會,便是這萬壽大朝,怎能不用三跪九叩的大儀?那什麽伯爵的,要是不懂,或者學不會,那來我們這裏朝貢作甚?告訴他們,到了京城,快快學習,免得皇上萬壽大典之上,再出什麽亂子。”

李自標道:“回金大人,馬戛爾尼伯爵不是貢使,不是來朝貢的……”

金簡道:“不朝貢?凡來我大清的,都是貢使,你卻待如何?來了大清,又不朝貢,這又是何禮法?去告訴他們,若不是來朝貢的,便早早回去,免得皇上不快,施降天威於爾等。”

李自標也無言以對,想著此行前往京城,總還有些時日,不如先把禮儀的事擱置下,安葬了伊茲再說。便也向金簡和松筠做過揖,回去通報其他使臣去了。

很快,一行人離開了香河,在通州城外一處墓地,眾人將伊茲葬了。這個一心期待中國精湛技藝的伯明翰匠人,就這樣永遠留在了中國。

七月初三日巳時,英吉利使團終於抵達北京城下。

經歷了一路的風塵、平淡的鄉村風景和泥濘的道路之後,英吉利使臣終於眼前一亮。京城之內,商鋪林立,各色招牌標語更是鋪滿了道路,不少貨物無處可放,只好堆在路前。當先的一排官兵早已被紛亂的商貨、時而出現的馬車弄得焦躁起來,紛紛抽出鞭子,抽打著路邊商貨,各路商販倒也識相,紛紛主動上前,清理貨物,以便讓出道路,過了小半時辰,一行人才全部進了朝陽門。

走過南北小街,前面恰好有座小廟,名為三官廟,這日廟前自也有不少路人,眼看一群碧眼金發的使臣從門前路過,竟似見到了天外之人一般,紛紛上前指指點點。尤其是使團最後,有幾個印度和非洲來的雜役,皮膚黝黑,又與一般使節不同。一些孩子大著膽子,看著這些全身漆黑之人,也有些孩子不知禮數,竟對這些雜役口出惡言。

好在,幾位印度、非洲來人不懂漢語,看著孩子們圍上前來,也只是站著笑了幾笑,無人發怒。孩子們眼看這些膚色與自己不同的人,其實同樣是人類,而非什麽兇神惡煞,才逐漸放松下來,懂事的孩子也回以一笑,以表東道主之誼。

過了三官廟,眼前便是四棟大牌樓,每一座牌樓都有數層之高,各具三重檐頂,在兩排並不出眾的店鋪面前,顯得尤為壯觀,這便是京城著名的東四牌樓。一些英吉利使者見了牌樓巍峨,也不禁讚嘆起來。

過了東四牌樓,到了豬市和馬市,其間豬吼馬嘶,一時不絕,商人們眼看官府依仗到來,自然不敢怠慢,紛紛讓路,可即便如此,一眾畜物卻不解人意,紛紛橫在街上。又兼此處行人眾多,不少人駐足觀看,一時道路又通行不得,前面官兵只好再次執鞭驅趕,至於他們究竟是做個樣子,還是真的視百姓如草芥,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眼見六畜無知,糞便隨意灑在街上,一些使者也不忍聞到此等氣味,紛紛遮住口鼻。當然,也有不少人從進城開始,手臂就沒離開過鼻子……

馬市過後,不遠處便是皇城,一行人只能折而向北,徑向鼓樓而去,這裏是旗人居住之處,一些旗人女子或步行,或乘馬,也立在道路四周,似乎見到了說書人常言的西牛賀洲中人一般。而英吉利的使者眼看這些長袍垂地的女子竟然如此大膽,也不禁感到詫異。雖然也沒什麽無禮之舉,可這些女子,卻要比一路上那些或轉頭不看使團,或看了一眼,就轉回轎中的,衣裙分明的女子,要勇敢些。

這些女子並未阻擋使團前進的道路,可即便如此,一行人也花了兩個時辰,才從朝陽門走到西直門,通過了北京城。

使團的目的地並不是京城,因為京城之中,暫時沒有可供百餘人下榻之處,倒是海澱常有空置的使館,可以方便一行人居住。故而眾人又費了些時辰,直到黃昏時分,才抵達海澱。

眼看使團一行已經漸漸進入驛館,館內舊有些仆從,一向負責使節迎送,這次由他們安排英吉利使團,自然比阮元、松筠這個臨時組合要熟練一些。所以清朝迎見使待了片刻,也暫時解散,阮元等人平日都常來海澱,在這邊租個居所,也非難事。

好容易使團內部事宜安頓完畢,已是一更時分,阮元回到臨時居處,卸了官服,正準備歇息一會兒。忽覺外面有人走動,忙道:“前面竟是何人?不必躲了,出來便是。”

那人笑嘻嘻的走出來,道:“伯元,這好幾日不見,忘了我啦?”竟是楊吉,之前阮元回京,已通知會館之內海澱暫住事宜,所以楊吉對他行程如此清楚,也在意料之中。

楊吉見阮元神色不變,並無責怪之意,也笑道:“伯元,你說你也真是小氣,之前走得時候,我說我沒見過英吉利人樣貌,想過去看一看,你說什麽都不肯。這下怎麽樣?還不是我提前過來,把房子找好了,你才能安頓下來?要不這樣,你也給我個面子,明日讓我去看看西洋人,如何?”

阮元雖然十分疲憊,但依然屏氣凝神,一邊恢覆氣息,一邊道:“這事我走之前早就和你說過了,不是我不肯,實在是我等迎見使早有定額,不能隨便增添人手的。更何況你雖與我親近,卻無名分,我要如何同金大人、松大人他們解釋?讓你距離他們遠些,也是為了大清朝儀莊嚴。你卻忍忍,又有何妨?”

楊吉略有些不耐煩道:“什麽朝儀莊嚴?你說你這一次在這裏,租了這間房半個月時間,想來他們也要在這邊多待些時日,我去看看,又能如何?”

“明日英吉利使團,要在圓明園裏擺放儀器,圓明園宮禁森嚴,我等入朝都需驗明正身,你卻如何進得去?”阮元也很無奈。

“那除了你們,還有人能進去嗎?”楊吉問道。

“之前皇上說過,此次英吉利使團擺設儀器,應是極為精巧之物,故而傳下詔諭,許京城匠人入園觀摩學習……你想什麽呢?你又不是匠人,匠人也各有牌子,要一一驗過才能進的。”阮元又只能一一解釋。

“哼!糟老頭子真小氣。”

“楊吉,圓明園可不是尋常處所,平日宮中妃嬪,到了春夏兩季,都要住在裏面的。眼下皇上去了承德,又不是所有妃嬪盡數隨駕,總還有些在裏面。你若去了,讓園中侍衛如何待你?難道要他們把你捉了起來,定一個擅闖宮禁之罪不成?”

楊吉也不再言語,索性背過身去,不看阮元。

可是歇了半晌,又說起妃嬪事宜,阮元卻漸漸想到一事。

“楊吉,你若只想看看西洋人,倒也不難。他們住的使館從我們這裏出去,走過三個路口左拐,有一間大房子就是。不過明日卯初,我們便要啟程去圓明園了,你要想看,還得早點起來。”阮元態度似乎有所緩和。

“這麽快話就變了?有事,你一定有事。”

“不是我的事。”阮元神情漸漸恢覆,言語也自然從容起來。

“伯元,你那二叔,我那兄弟,過得挺好的。前天還帶他去牛街玩去了,那邊餑餑不錯,要不你也嘗嘗?”

“我沒說我二叔,我想說的是文如。”這個回答倒是讓楊吉始料未及。

“文如啊……這幾天還不錯,也都按時吃飯呢。小恩公回去之前,也和她商量過,說江家眼下也挺難辦的,文如以後就留在咱家,咱們哪,以後就都是一家人了……伯元,你笑什麽?”

“楊吉啊,你今年算起來也三十六了,怎麽?沒想過娶親的事嗎?”阮元漸漸切入主題。

“娶親嘛……有個親事也好,沒有,也無所謂。家裏管事的是我大哥,他早有孩子了,傳宗接代輪不著我……伯元,你不會想把文如嫁給我吧?”

“楊吉,當日彩兒過世,我……我心裏也不好受,文如她就麻煩你照顧了。想來這件事,也是要謝謝你的。若沒有你,只怕文如她……”阮元想著說“要尋短見”,想了半天也沒說出口。

“可是話說回來,你當日和她,終是有肌膚之親的。正所謂男女授受不親,但你若娶了她,也就不必在意這些……”

楊吉道:“伯元,當日我問過你的,你說雖然聖人早有此言,但也有句話,叫‘事急從權’不是?眼看文如妹妹哭成那樣,我要不抱著她,或者不按著她點,她萬一真想不開怎麽辦?”

“楊吉,你平日出門聽人說書,《警世通言》聽過沒有?”

“好像聽過一點,反正記不住,怎麽了?”

阮元對這個故事頗為清楚,道:“這《警世通言》裏,有個故事,叫宋太祖千裏送京娘,說的是當年宋太祖皇帝少年之時,在路上偶遇一女子被強人所劫,宋太祖過去解了劫難,知道那女子名叫趙京娘,家人遠在千裏之外,便把她送回去了。”

“這不挺好的嘛?後來呢?”

“後來京娘眼看宋太祖仗義,便想著以身相許,可宋太祖覺得,此番只為成人之美,不願多受眷顧,便離去了。可不曾想京娘把這故事告訴家人之後,家人卻都以為她和宋太祖千裏同行,已有了茍且之事,紛紛刁難於她。京娘後來不堪如此非議,竟自盡了……”

“伯元,你是覺得文如也會那樣脆弱,竟然把事情想得那麽偏執?”楊吉似乎還有一層關聯未能理解。

“不是偏執,是人言可畏。”阮元道:“其實宋太祖故事,正史上並無此節,但人言可畏這個道理,卻是真的無疑。若是此事真的發生了,卻又如何?道義和性命,哪個又是更重要的?”

“我明白了,你是怕……文如心裏日後會有負擔。”楊吉道。

“是啊,這件事,你可以不在意,我也可以不在意,可文如呢?她父母早已不知所終,彩兒是她最親的親人,卻也走了,日後若是再有個流言蜚語,她能承受得了嗎?”

“你說得也有道理。”這次楊吉倒是沒有反駁。

“是啊,所謂父母之命……不如這樣,我去問問崇如大人,求他和文如認個遠親。爹爹那邊,就算你的長輩了,我再找裴山兄,請他做個媒,你們不就成了?”阮元考慮起這個問題,倒是沒花太多工夫,想著江彩的遺願終於可以完成,心裏倒也輕松了不少。

“伯元,婚事不是這樣想定就定的吧?”楊吉忽然問道。

“那你卻待怎樣?”

“伯元。”楊吉忽然笑了出來,道:“其實我這個人,你也應該知道,平日走南闖北,最是閑不得的。當然了,我也想過,若是我真有一門親事,我該找個什麽樣的姑娘。我想啊,她也應該是個和我一樣,喜歡四處走動的人,白天看著什麽地方好玩,就去看看,說書的說得好聽,就去聽一聽,晚上我把我的故事告訴她,她也把她的開心事講給我。伯元,我偶爾也想過和你一樣,去做個官看看,讓大家知道做官的不是只有貪官汙吏,可我實在不是那塊料……想起來啊,還是走南闖北,多看看這世間風景,活得才滋潤。”

“伯元,我知道文如是個好姑娘,說實話,我也可憐她,但伯元,可憐和做夫妻不是一回事啊?文如她說起來,和彩兒妹妹一樣,都是安靜的姑娘,平日讀讀書,看看畫,沒事坐下繡個帕子,這些她在行。但跟了我,你讓她如何快樂起來?這些我不會,就算去學,也學不好。平日即使有個夫妻之名,卻連一句知心話也說不出,這樣的日子,真的好嗎?或者說,真的能讓文如妹妹平安喜樂嗎?”說道“平安喜樂”,阮元心中也是一痛,那是他和江彩最後的承諾,可如何才能讓劉文如“平安喜樂”?他卻也想不出。

楊吉看他心意少轉,也笑道:“其實你也想得太簡單了,你說,我都三十六了,文如才十七,這看起來,怎麽也不舒服,你說是也不是?倒是你這個年齡,還差不多,而且你也不顯老。”

“彩兒的三年之約,我可不能忘了。娶妻的事,以後再談。”對這個問題,阮元也非常堅定。

不過想到這裏,阮元也發現了一件之前自己從未想到的事。

“其實想想,也是慚愧,之前只想著楊吉的事了。可文如她究竟怎麽想?若是把她許給旁人,她能同意嗎?”

至少,劉文如在自己的未來這個問題上,是應該說出自己的想法的。

只是這一夜,阮元還要暫留海澱,一時不得相問。畢竟第二天的圓明園儀器擺放,會更重要一些。

這一天或許也是圓明園歷史上最“親民”的一天,從卯時起,大宮門便即開放,守衛緊緊盯著外面的數十名尋常百姓樣貌之人,這些人都是京城內外的工匠,因西洋儀器演示之故,特來觀摩學習。當然,為了表現百姓“赤誠之心”,大興縣和宛平縣也各自拉來不少匠人,方成了規模。

即便如此,圓明園也不是說進就能進的,守衛對每人樣貌、腰牌都要仔細端詳,之後還要搜身,直至確認並無兵器和利器,方才允準入內。當然,阮元是朝廷命官,無需如此繁瑣。

到得正大光明殿前,只見十幾個英吉利使者正在搬運器械,其中又是圓環,又是圓球。阮元之前聽李自標說過,這件儀器名叫“天文地理音樂鐘”,可細看起來,似乎這些圓環圓球,既非“天文”,又非“地理”,和“音樂”也不知有何關系。

一行匠人大多帶有折椅,這是除了紙筆尺規之外,僅有的可帶進園中之物,有些人看著倒是很好奇,在紙上畫的一板一眼,有些人似乎只是來看熱鬧的。只不過其中還有個匠人,一直低著頭,隨手在紙上畫畫,也不是是什麽人。

仔細端詳之下,阮元忽覺得那人有些眼熟,正待他準備上前相問之際,忽然身後一個聲音道:“阮大人來這海澱,可還習慣?”

阮元回過頭來,見是位一品大員,七十歲年紀,面色倒是和藹,知道是直隸總督梁肯堂,他之前接到乾隆詔諭,唯恐英吉利使團人數過多,清朝迎見使有所怠慢,故而又帶了一批人過來隨行。連忙笑道:“回梁大人,下官也來過幾次海澱,這裏還算熟悉,剛才……”

就在這時,忽聽隔壁小園之內,一個英吉利口音的人大聲說了幾句英語,阮元自然聽不懂,可後面的話就沒那麽簡單了,只聽金簡怒道:“我都說了多少回了?我大清朝會之儀,以元日大禮最為隆重,其次便是萬壽慶典。這皇上萬壽,三跪九叩是少不了的。我天朝皇帝諒爾等初來天朝,不通禮數,特命三跪九叩之外,一切從簡,這般待遇,便是朝鮮琉球使節,也從未得聞,你等現在卻是怎樣,非要在這三跪九叩上過不去,難不成是有意為難皇上?!”其實金簡這一年已經七十有餘,可他素來身體壯健,發起怒來,竟猶如三四十歲之人。

阮元和梁肯堂生怕兩邊鬧出亂子,也一起走了過去,只見幾名英吉利使團主要成員,都在這裏,居中一人正是馬戛爾尼伯爵,這時正在聽李自標的翻譯,金簡這段話有幾個詞頗為繁難,李自標原是學習拉丁語的神父,英語水平有限,只好先說幾句英語,再夾雜幾個拉丁語單詞在裏面。馬戛爾尼也聽得一知半解,只好又問了李自標一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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