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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突生變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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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突生變故

眼看已是未初時分,弘旿隨著永瑆永琰從後山歸來,蓮筏見了,也引著眾人,一同到偏殿用齋。眼看齋飯準備完畢,眾人也已入座,忽然,一個小沙彌走到門前,向蓮筏道:“稟方丈,外面有位姓孫的施主,托我前來一問,在座各位,可有一位阮施主?孫施主有要緊事,要和阮施主商量。”

阮元聽了,不由得心中暗暗一緊,他出門之前,曾和楊吉說過,如果阮荃不見好轉,就派人到萬壽寺來,讓他回去。這時孫星衍前來,十有八九便是為此。而且若阮荃只是如前日般發熱不退,遣個尋常仆人過來,也便夠了,卻如何叫得孫星衍前來?想來阮荃之病,不僅不見好轉,只怕還有加重之虞。一時不免憂急,登時起身,向在座各人道:“各人大人、蓮筏方丈,在下失禮了。在下家中原有些事未能辦妥,想來是越發難辦了,眼下只好出去一趟,還請各位見諒。”說完,也等不得眾人答應,便匆匆走出,正看到孫星衍在大門前等候。

孫星衍見了阮元,也趕忙迎上道:“伯元,今日我原想著到你府上一敘,不想令夫人告訴我你來了這裏。而且,夫人她說……說令愛前幾日便得了病,眼看今晨好了些,你才放心過來。可我中午過去時,令愛……令愛已是高燒不起,我看過令愛神色,她面色虛弱已及,只怕……只怕已不是尋常的病癥。眼看著夫人在家裏,已沒了辦法,只好請醫生去了。你府裏那位仆人也和我說,說你出門前約定,令愛若有不測,便即回來。我看令愛樣子,只怕夫人一個人是照顧不來了,便……便立刻借了車來這裏。伯元,你眼下又待如何?聽說今日瑤華道人也在裏面,你是要留下,還是提前回去?”

阮元聽完孫星衍所言,果然阮荃病癥,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嚴重得多。當即便恨不得趕將回去。可想著弘旿等人尚在寺中,一時不由得猶豫起來。那彥成正好從後面跟來,道:“伯元,你家中情況,我都和各位說了。各位也都是明事理之人,父慈子孝,乃人倫之大端,我等絕不會強留於你。若是放心不下家裏,便回去吧。”

阮元想想,終於下定決心,道:“東甫,今日相助之情,來日小弟必竭力以報。今日只好對不起各位了,還請見諒。淵如,我先行一步,家中之事,還有勞你和各位講述清楚。” 孫星衍點點頭,自是答應了。阮元連忙找到來時坐車,快馬加鞭,不過小半個時辰,就回到了揚州會館。

入得館內,只見楊吉連忙迎上,臉上還蒙著一塊黑布,見了阮元,道:“伯元,大夫說了,你從外面進來,一定先把這個戴上。”說著從懷裏又取出一塊黑布,交到阮元手中。阮元聽了,更覺心驚,忙一面系了黑布,一面和楊吉到阮荃屋子裏來。

進了屋裏,只覺藥草氣味滿屋,阮荃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江彩和劉文如側身坐在一旁,看來已是忙了半天了。江彩看阮元回來,輕輕喚了聲:“夫子。”阮元卻已聽出,江彩聲音,竟已嘶啞,看她面色時,雖有黑布蒙著,但雙目暗淡失神,眼角淚痕顯而易見,想是這大半日照顧阮荃,看著阮荃病勢加重,已哭得泣不成聲。也趕緊過來,抱住了江彩,道:“夫人,是我的不是,明明荃兒病還沒好,我卻出去了這大半日,讓夫人一個人在家,真是萬分的對不住……”

楊吉道:“伯元,是我沒照顧好荃兒,上午我看荃兒好了不少,又來找我玩球,就陪她玩了一會兒,不想……不想力氣使大了,把球拍到了墻上,害荃兒跑了好幾步,結果……結果她就倒下了……都是我該死!要是我小心一點,讓她好好睡一天,也許就沒事了……”

這時醫生卻道:“你們說的都不對,這位相公,就算你不陪她玩,阮大人,就算你不出門,今日這孩子,也會如你們看到的一樣。只因……只因這孩子患的不是尋常風寒,而是痘疾!”

聽了這話,阮元、楊吉、江彩、劉文如四人都大驚失色,江彩照料阮荃數日,一直不得安歇,早已疲憊不堪,經此一激,竟然暈了過去。劉文如和江彩名雖主仆,實則與姐妹一般無二,眼看江彩暈倒,也連忙接住江彩,哭道:“小姐!小姐!”可叫了數聲,江彩都沒有回應。

阮元看著阮荃,果然隱約之間,她臉上已有數個痘印泛起。仔細想想,也明白了為什麽醫生要讓自己一家蒙上黑布,要用藥熏過整個屋子。痘疾極易傳染,如果自己不顧個人安危,執意到阮荃身旁,只怕自己也會染病。但自己一生之中,並未遇到過如此病癥,也聽聞痘疾並無良藥可醫。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問道:“先生,荃兒究竟是怎麽了,居然也會染上這般惡疾?還有,您看她眼下模樣,可有什麽辦法救她一命?”

醫生道:“這痘疾向來捉摸不定,全無根源可尋。若在平日,或許還容易避開,可近幾日天氣陰晴不定,最是人體虛弱之時,極易被傳染上。已往這個時候,染上痘疾的也不在少數。能否躲開,全憑造化。至於救她的辦法,這痘疾並無對癥之藥,我能做的,只是配些增補氣血的藥出來,讓她不致因為痘疾,竟又染上其它病癥。不過……”

“大夫,我家眼下不缺錢,即便這藥貴些,想來也無妨的。”楊吉立刻補充道。眼看阮元夫婦為了愛女之事,沈痛難以自拔,他畢竟是外人,還能勉強冷靜一些。

“阮大人聲名我是知道的,我不會開天價騙你們,不是錢的問題。”醫生道:“染上這痘疾,若想治愈,其根本在於自身強健,若是自身根底好,便極易痊愈。可反過來,若是病人體質虛弱,便往往難以抵受。方才我已給這孩子診過脈了,她似是尚未出生之時,就已經帶上了一般弱癥,可謂先天不足,這一生若是長居江南溫暖之地,或許可保無虞。來了這京城,又患上這般惡疾,只怕……”

阮元聽了,也不禁想起,江彩初來京城之時,就因為水土不服,連續高燒近一月之久,後來直花了三個月時間才痊愈,那時阮荃已在江彩腹中,只怕那場病也影響到了阮荃。想到這裏,又是一陣難過,眼淚不由得掉了下來,看著暈過去的江彩,再看看劉文如,知道二人操持一日,精力消耗遠甚於己。也一邊從劉文如懷裏抱過江彩,一邊小聲哭泣道:“彩兒,都是我不好,若是當日送你回揚州安胎,或許今日也不會有這般後果……”

正在這時,忽然門房來報:“阮詹事,孫相公過來了,後面還跟了個仆人,不知是哪家的,想問問阮大人,阮姑娘是什麽情況。”

阮元無奈,也只好先和楊吉一同走出,和孫星衍簡單說明之後,讓二人都戴上了黑布。孫星衍道:“中午我出門的時候,還以為令愛只是高燒不退,不想要嚴重得多。伯元,這位是嘉親王宮中侍仆,聽聞令愛染疾,嘉親王也自憂心,故而派了他前來,想問問府上是否需要藥物,若是需要,嘉親王可以幫你。”

阮元也問道:“淵如,我早早告退,未能向寺中諸人辭別,現下想來,不免愧疚。瑤華道人、方丈他們可有責怪?”

孫星衍道:“伯元這話也是太謹慎了。東甫沒有告訴你嗎?我等讀聖賢書,知倫常事,怎會因為這個苛責於你?大家都說,若是你家中有所不便,願意鼎力相助。尤其是嘉親王,說你和他既出同門,便應有同門之誼,這才讓我先帶著他過來了。”

阮元嘆道:“多謝嘉親王好意了,只是小女所染,乃是痘疾,只怕便是嘉親王,也難尋良藥。這位通事,想來你是要白跑一趟了,實在過意不去。”

那嘉親王的侍仆道:“阮大人還請放心,嘉親王身在宮中,尋些良藥對嘉親王而言,不是難事。這痘疾雖不易治療,卻也並非全無辦法。阮大人不如將令愛病癥,詳細說與我聽,待我稟報嘉親王,再做定奪。不然,小人就這樣回去了,嘉親王必定會責怪小人。”

阮元想想,雖然這件事他也不願嘉親王參與,可總不能違了對方一番心意,便把阮荃病癥說了給那人聽。那侍仆聽罷,也即告退。孫星衍倒是自告奮勇,願意幫阮元分擔會館之事,可是痘疾如何治療,他也毫無頭緒。三個人面面相覷,卻沒有一點辦法。

次日阮元宮中無事,草草將詹事府事宜安頓完畢,便回了家,悉心陪著阮荃。讓阮元沒想到的是,次日嘉親王的仆從又一次來到了揚州會館,還多帶了兩個下人,每個人都帶著一個盒子。

那仆從道:“阮大人,昨日大人之言,小人已向嘉親王稟明。嘉親王說,這痘疾難愈,確是事實,可宗室之中,常年以來染痘者不在少數,故而也常有備藥。嘉親王說,天命不可違,但人事不能不盡,所以還是派了小人,來送這些藥與阮大人。”

阮元聽了,倒也不禁有些擔心嘉親王,昨日萬壽寺一會,他已清楚乾隆對於這兩個皇子,一直心存猜疑,不敢放任二人隨意行事。這時嘉親王給自己家中送藥,只怕阮荃的病未必能治好,反而會給他惹來麻煩,也問那仆從道:“這位通事,嘉親王的心意,在下已知道了。只是嘉親王如此盛情,只恐旁人不知其中就裏,反誤會了嘉親王。這藥我家實在收不得,若是方便,不妨告知在下藥方,由在下自行配置便是。”

那仆從道:“阮大人,這番因由,嘉親王早已知曉。只是嘉親王以為,既然他認識了阮大人,又知道阮大人家中事故,便理應鼎力相助。此惻隱之心,人皆當有之。至於旁人言語,嘉親王自有應對之法,請阮大人不必擔憂。另外,也請阮大人切勿心生異念,嘉親王此舉,原出自其本心,與其他諸事,一概無關。還請阮大人盡心奉公,以報皇上提拔栽培之恩。”

阮元想想,也暗自佩服嘉親王心思,嘉親王知道給他送藥會帶來風險,也知道可能讓自己失了公允之心。故而於自己易生疑慮之處,一一囑咐清楚。轉念想想,阮荃一天下來,病勢全無起色,只怕這般耽擱下去,不出數日,便要考慮生死之事了。想到這裏,也顧不得旁人會有如何言語,對那仆從道:“既然是嘉親王盛情,在下卻之不恭。也請通事告知嘉親王,阮家一切安好,無須掛念。”那仆從眼看阮元已收下了藥材,也已經清楚嘉親王心意,便也不再言語,和下人一道告辭了。

楊吉眼看三人已經遠去,也對阮元嘆道:“伯元,昨日你也和我說過朝堂這番難處。照我看來,嘉親王這樣對他、對你,都不太好。就算如他所言,他自有辦法應付那些流言,你呢?若是過得幾日,便有人說你收受嘉親王財物,你要如何自辯啊?”

“荃兒的性命重要。”阮元非常堅定,道:“人生在世,總有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之事。我官職身份,和荃兒性命相比,乃是小事。便是我十年不得升遷,能換荃兒一命,我也心甘情願。我意已決,你也不必再勸我了。”

楊吉知道阮元心意,也點了點頭,吩咐門房去煎藥了。看著阮元愁眉不展,也不禁問道:“伯元,若是你擔心宮裏分不開身,何不去告假數日,回來陪著荃兒?就算不能告假,平日早些回來也可以啊?反正現在皇上也不在,我看沒什麽急事。雖然……可能也沒什麽用處,但畢竟能圖個心安啊?”

“楊賢弟。”一邊的孫星衍忽然插話道:“伯元他……不能隨意告假的,按朝廷定制,只有自身或父母病疾,方可上疏告假,子女生病,並非告假的理由。況且,伯元現下已是三品京堂,朝中不少大事,都是要參與的。再過幾日,便是秋審,要決天下一年來的疑難要案,皇上過幾天也會回來,開始商議秋審之事。詹事府詹事看著實權不多,秋審中卻也有一席。就算你讓他早些退值,他也退不得啊?”

楊吉問道:“這……不就是去聽一天審訊嗎?不打緊的。”

孫星衍道:“你不知其中難處,秋審並非一日可以完畢之事,這天下之間,只內地就有十八省,再加上盛京,一年要案不少呢。按已往慣例,大抵一日只能勾決兩三省之事,若是疑難不決的多了,一日只勾決一省,也很正常。我在刑部辦過去年秋審的事,前後勾決了十二日,加上中間集議的日子,秋審一共持續了一個月,哪裏有那麽輕松?”

阮元嘆道:“或許……只求今年疑難要案少一些了。我也是第一次參加秋審,又不能不準備,而且除了秋審,南書房那邊下個月也需要去當值,這樣算下來,又哪裏有閑暇啊?”

孫星衍道:“只怕今年秋審,時間還要更長些,你看看這個。”說著拿出一封刑部信件來,那信件早已拆開,倒是無礙阮元觀看,只見上面所述需經秋審之案甚多,絕非一兩日可以審結的。

楊吉不禁問道:“孫相公,我看京城裏面,那一二品的大員,平日也有不少空閑的,難道他們事務不多嗎?這秋審伯元都要去,難道他們不用前去嗎?”

孫星衍把楊吉拉到一邊,小聲道:“你見的那些大員,都是平日因循守舊,萬事漠不關心的庸劣之輩。的確,這秋審之事,他們也要參與,可提議的往往只有刑部,剩下的人,精心查案也是準備,唯唯諾諾也是準備,只要不是我刑部官員,推稱自己不擅刑獄之事,一切聽皇上決斷,也就罷了。可伯元是那樣的人嗎?荃兒生死未蔔,你我自是憂心,可那些等著勾決的犯人呢?按慣例,每年也有不少可以停勾的啊?他們的性命,不也是性命嗎?”

阮元看了看孫星衍和楊吉,也是一言不發,面色黯淡。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明白了做官的辛苦。

到了九月,阮元也只能把主要時間放在秋審和當值上面,照顧阮荃的事,主要還是楊吉、劉文如和江彩分擔。楊吉素來健壯,還能應付不少家事,劉文如自幼便時常要做些家事,其實身體不弱。可江彩日夜照料阮荃,經月愁眉不展,飲食大減,眼看著臉色一日比一日憔悴,先前紅潤的面龐上,已見不到多少血色。

這年又有不少案件,都是繁覆難解之事,加上西南戰事未決,數次朝中集議秋審,都因軍情中斷。故而這年秋審,耗費的時間比上一年更多。直到十月,秋審案件終於全部議決,阮元才有了些時間來陪阮荃。

可即便阮家收了嘉親王的藥材,又兼多方延請名醫,阮荃的病卻始終不見好轉。痘疾又在阮荃身上引發其他頑疾,最終藥石難下。到得十月末,阮荃終因病重不治,早早夭亡,這一年她只有六歲。

看著阮荃已是救不活了,阮元和江彩也悲不自勝,相擁而泣。阮元尚有些定力,一邊哭著,一邊還可以安慰江彩。可江彩卻哪裏克制得住?阮荃自出生之後,只過了兩個月便被帶回揚州,之後整整四年,都是江彩照顧她長大,這時眼看愛女夭亡,便如心頭肉被剜去了一塊似的痛楚。哭著哭著,氣息漸漸微弱,竟然暈倒在阮元懷中。

直到次日,江彩才終於醒來,可之後幾天,竟然粒米不得入口,只得飲些水勉力維持。三日之後,才能咽下幾口淡粥。可阮元每次想扶她時,她卻只是全無氣力,一直無法起身。又過得數日,竟又漸漸高燒起來。

阮元眼看妻子如此下去,只恐這場病便要危及性命,忙找了醫生過來。醫生這次看完,也束手無策,只是對阮元嘆道:“阮大人,尊夫人和令愛的事,以前我聽說過,令愛對於尊夫人而言,便似無價至寶一般,平日是斷不能受半分苦痛的。可眼下令愛之事,尊夫人卻哪裏承受得了?想來這幾日悲痛,已是傷了元氣。尊夫人原本身體也弱,無力驅寒,眼看這般下去,只怕再好的藥,也是難救了。”

楊吉不禁問道:“先生,我家夫人之前確是有過水土不服,可去年冬天,她小心飲食,便平安無事的過來了。怎麽今年,這又成了原來的樣子啊?”

醫生道:“所謂水土不服,並非必然生病。如果小心飲食,季節更替之時多加保養,受到的病痛也就會小一些。可是夫人眼看痛失至愛,心中悲痛,又怎得兼顧這許多?加上這幾日天氣轉寒,當然抵受不住了。阮大人,我還是那句話,夫人的藥,並不難找,可病痛能否痊愈,其關鍵一是體質,二是心緒。夫人原本身子就弱,又眼看著這番變故,心緒如何能平覆得來?用藥的事,我自當盡力而為,剩下的,就看天數了。”

聽著醫生這話,阮元不禁垂下頭去,劉文如早已伏在江彩身上,哭了出來,就連楊吉一個平日不怕傷不怕痛的粗壯漢子,眼中竟也漸漸濕潤了。各人都知道,依江彩的身體情況,這一場病怕是熬不過去了,雖說“天數”尚不是“定數”,可那樣微弱的“天數”,卻又如何指望得上?

醫生眼看二人沈默不語,也先行告退,去尋草藥去了。楊吉忽然想起還有一事,從懷裏拿出一封信道:“伯元,這是揚州來的信,送信的我看起來,是個江家人。看他神色,只恐揚州那邊,也好不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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