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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位列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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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位列京卿

這日阮元歸家,把升遷之事也和楊吉說了,楊吉自然也大喜過望,想到阮元一次升到四品,官俸應是可以讓一家人自給自足了,便又問起江彩的事。

這一次阮元也不再反對,只是考慮到江彩畢竟之前水土不服,這件事不能自己做主,而是應該讓她來做決定。很快修書一封前往揚州,詢問江彩的意見。

兩日之後,阮元等人的大考成績,升遷情況,翰林院一一公布。劉鳳誥、胡長齡都列在二等,劉鳳誥授侍讀學士,胡長齡授侍講學士,汪廷珍和劉镮之也在二等,只是名次略為靠後,分別授了五品侍讀。那彥成列在三等,因滿官缺多,也授了侍講,只是盧蔭溥因列在三等,乾隆將他改部,做禮部主事去了。

這一日翰林諸人也大擺宴席,相互慶祝高升。阮元列在第一,又授了少詹事,官職已是各人之首,故而胡長齡、那彥成等推了阮元坐首位。阮元推辭再三,才勉強坐下。胡長齡看阮元高升,也不禁笑道:

“伯元,我來翰林這些年,也聽說翰詹升遷,不拘於常品,可一次從正七品升到正四品的,你不僅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即便是我所有聽聞的翰詹先輩裏,也絕無你這般先例了!所以今日這頓酒錢,你就不要客氣了,替大家出了吧!”他之前也因和府送禮一事,與阮元不多言語,可半年來那彥成四處奔走為阮元說情,劉镮之也把阮元改易字跡一事告知大家,他也就不再相疑,和阮元交好如初。

阮元也毫不相讓,道:“西庚兄,小弟這次得蒙皇上垂青,實在慚愧,這酒錢自然是要出的。可西庚兄不也從六品的修撰,直升到四品的學士了嗎?若是只讓我出錢,你未免太過絕情。按我說,既然咱們都是四品,那就一起出錢,這樣才公平嘛!”

各人聽了,也都是一陣笑聲。可阮元忽然一瞥,見劉鳳誥也在一側,不禁自覺失言,劉鳳誥之前與他交情不多,尤其是他升了編修之後,和原本是探花的劉鳳誥已是同品。故而劉鳳誥一直不服自己,聽聞他一年來,一直潛心讀書,這才拿到二等第一,也升了四品。自己這一番話,卻把他也算進去了。劉鳳誥家境貧寒,這樣和他開玩笑,未免有些不妥。

想到這裏,阮元也回身道:“金門兄今番也得高升,小弟原是要敬金門兄一杯的,只是金門兄家事,大家也都清楚,不如這酒錢就由我和西庚二人分擔,不勞金門兄破費了。”

劉鳳誥聽了阮元這話,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伯元,不就是一頓飯的錢嘛,沒關系的,你這次變筆赴試,佩循也和我們說了。你這第一,是真金不怕火煉,我們又怎麽會為難於你?之前是在下糊塗,一直把伯元當作對手,反而失去了一個朋友,這酒錢應該罰的。以後翰詹依然是一家,還望伯元多指教才是。”他原本確實視阮元為勁敵,可畢竟這次大考,自己也升了四品,心願已足,也就收了成見。

阮元也還禮道:“金門兄,小弟在翰林這些年,只覺金門兄勤學苦練,此等專一,翰詹再無人及得。金門兄願意交小弟這個朋友,小弟也是求之不得呢。”自此之後,阮元也頗多與他交往,只是劉鳳誥原本是一等第一,卻因乾隆改易名次,提拔了阮元和吳省蘭上來,被降到二等之事,此時各人卻還不知。

各人又多飲了幾杯,不能喝酒的,紛紛改了茶水。阮元見盧蔭溥神色有些悶悶不樂,想來他六年前列在二等,卻未升遷,此次列在三等改部,只得了六品,自然有些過意不去。也敬盧蔭溥道:“南石兄,其實南石兄才學,我等是知道的,這次改部,以後職務反而更重要了。禮部掌國家儀制,南石兄要以後要做的,比我們這翰詹舞文弄墨,可要難多了。更何況,小弟初入翰林之時,翰林規矩,均是南石兄所指教,眼下想來,也受益匪淺。小弟也不飲茶了,這一杯酒,再敬南石兄,日後又需要小弟幫忙的,小弟一定盡力而為。”說著又拿回之前飲酒的杯子,斟滿之後,走向盧蔭溥。

其實阮元所言,盧蔭溥又何嘗不知?六部官掌機要之事,要比翰詹更得信任,只是眼看阮元等幾個晚他多年入仕的後學都升了四品,自己卻是六品,還是有些不服。聽了阮元勸慰,盧蔭溥也有些不好意思,道:“伯元,你既然得了第一,這文章上的功夫,定然是比我強多了,原是該我再敬你一杯的。可伯元盛情如此,若我再行推卻,反是我不知禮義了。”說著也斟滿一杯,一飲而盡,可話雖如此,心中的不快卻不是一時可以消除。

眾人見盧蔭溥心緒低落,想著畢竟翰林裏有同門之誼,盧蔭溥又比各人早入翰林,算是半個師長。而且他這一改部,之後再行飲宴,便是難上加難,也一一站起,向盧蔭溥敬酒。

可忽聽汪廷珍道:“諸位,在下原本不勝酒力,這一杯下來,若是再飲,就要失態了,在下先行告退。”說著也不等各人反應,便徑自離了坐席,下廳而去。劉镮之忙喊道:“瑟庵回來!這還沒盡興呢,怎麽……”可汪廷珍再不答話,轉眼之間已在外門處了。

劉镮之看勸說無效,也嘆道:“瑟庵的心思我清楚,他原本是榜眼入仕,此次也是二等,可你們幾個都升了四品,他卻是五品,本是有些不樂意的。不像我,本來學問就那麽回事,升了五品啊,我還得高興幾天呢。”其實那彥成也只升到五品,可大家都知道,旗缺易補,只怕各人再難升遷,他卻可以每年都升一級。這番隱情,各人都是知而不言。但總觀諸人,確是汪廷珍最不理想。

阮元想著,心中也覺得有些悵然,翰林這些同列,原本地位相近,品級相同,故而沒有高下之分,能在學術上相知相熟。可此番大考之後,大家官職漸漸有了差異,雖說翰林之中,各人職務類似,少有職權輕重之分,可官職升遷並非只關系職權,以後同列來往,薪俸高下,都會有所不同。只怕日後同學之間,也要漸漸生分了,想到這裏,也不知以後該如何是好。

到這年五月,阮元入仕也只滿兩年。眼看他一日千裏,朝廷裏自然也有了各種聲音。

“你聽說了嗎?這位新任少詹事,去年還給和中堂送過禮呢。”

“我當然知道了,而且我還聽說,翰林大考前幾日,和中堂見過這位少詹事,想來是和中堂手眼通天,把大考試題預先告知了他,皇上才取他做第一,要不然,哪有剛做了兩年官,就做到四品的?你看旗人裏面,這樣的也沒有幾個啊?”

“我早就說嘛,人不可貌相,這阮少詹人看著老實,我看心眼多著呢,你說人家怎麽只去了和中堂家一次,就讓和中堂這般提點上了呢?”

不過大家也漸漸發現,阿桂和王傑,兩個平日與和珅最為不睦之人,竟然在阮元升遷上沒有任何反對意見:

“怎麽,阮少詹的第一是皇上欽點的,你還要反對不成?翰詹歷來如此,有才學者進,無才學者退,哪有那麽多門道?若是他以後庸碌無為,皇上一樣可以把他降下來。你們有什麽意見?”

“阮元學行我最為清楚,讓他做少詹事,是皇上英明,不拘一格。這是我大清的福氣啊?再說他雖然升遷了,職務也更重了,南書房、日講起居註,哪一個輕松了?若是這些職務都轉給你做,只怕用不了幾日,皇上見你學識平庸,也就撤下來了。皇上近臣,不用庸碌之人,你們應該知道啊?”

也正是有了阿桂和王傑的支持,雖然阮元超遷一事一直頗有非議,卻無人能誣告陷害於他。漸漸地,阮元的位置也就穩定了下來。

不久之後,揚州也收到了阮元的來信,得知阮元超遷,阮承信和江彩自然大喜,一連慶祝了三日。只是想到阮元來信之中,提及俸祿已足家用,詢問江彩入京之事,阮承信和江彩還是有些猶豫不決。

江彩考慮再三,終於決定和阮荃一起北上,畢竟自己和阮元是夫妻,夫妻分別多年,終是不合齊家之道。想來阮元俸祿已足,自己家用無缺,即便之前有過水土不服的經歷,這一次入京飲食上謹慎一些,想來也就能應對過去。阮承信聽了,也支持兒媳的想法。想著自己和阮元分別,更是有五年多了,自然也想著見見有出息的兒子。阮家家中很快計議得當,阮承信、江彩、阮荃和劉文如一同北上,阮家則交由焦循打理。

這一日阮元收到揚州來信,言及江彩一行,已經出發,不日將到京城,自也欣喜。忽然聽楊吉進來,道:“伯元,錢先生來了,看他樣子,像是要離京了,說臨走之前,還有些話,想囑咐你一番。”

阮元聽聞錢大昕來了,自然大喜,可聽楊吉說,錢大昕不日即將離京,也有些不解,忙和楊吉一同,迎了錢大昕入內,問道:“辛楣先生,學生這些時日,忙於南書房事務,未能及時拜訪,是學生的不是。只是不知先生為何,竟要離京而去呢?”

錢大昕卻顯得異常從容,道:“伯元,我去館中後院,再與你說清楚吧。”阮元知道錢大昕可能是有些事,擔心會館前面偶有客人,不願與他們言及,便在前面帶著錢大昕進了後院。錢大昕眼看只有自己和阮元二人,才開口道:“伯元,其實我當年來京城,原是想看著你和淵如考進士的。只是後來遇上一些老友,還是不能自禁,和他們多交流了些時日。再後來,皇上讓我到翰林院充任教習,我難以拒絕,但皇上知道我年老體衰,只約了兩年之期。眼下兩年之期已到,翰詹大考,塵埃落定,你也做了少詹事,和老夫當年掛冠之時一般。想來老夫也該放心了,這京城,也沒什麽好留戀的了。”

阮元知道錢大昕為人淡泊,不把官位爵祿放在心上,留在京城這許多年,可能也有與自己一見如故,希望精心栽培於自己的心思。這番話錢大昕不會說,但這個情自己要答謝,便作揖道:“學士與辛楣先生萍水相逢,得蒙先生賜教六年,先生雖非阮元座師,授業之恩,卻不亞於三位座師。眼下學生俸祿,已漸供得開支,自然當是學生報恩之時,若是先生有所不便,學生必盡心竭力,以報先生垂訓之德。”

錢大昕微微點頭,卻不變聲色,道:“其實報恩與否,我從不在意的。可若是我今日之言,你能聽了,日後記下,在老夫看來,你便是報恩了。只不過報的不是老夫之恩,而是天下人供你讀書為官之恩,你可清楚?”

阮元一楞,已知錢大昕之意,道:“學生清楚,學生衣食,皆是天下人耕織所得,學生自當勤勉為官,護天下人太平。”

錢大昕道:“不錯,你能有這番思索,足見你善心未泯。只是這天下……唉,已經不是老夫年輕時那個天下了。老夫之言,或許你會覺得,是悖逆之言。可老夫心中,也總有些事不吐不快。伯元,你涉世未深,有些事,也是你應該知道的。接下來老夫所言,或許已涉大逆,你可還願意一聽?若不願意,老夫立刻就走,絕不打擾你分毫。”

阮元道:“先生這是哪裏話?先生身在書史,心憂萬民,學生向來敬佩,斷不致因先生之語,而稱先生悖逆的。”

錢大昕道:“既然如此,這一番話就與你說了罷。伯元,你可知十六年前,我因何不再入仕,只是閑居家中,十年不再踏足京城?”

阮元自然稱不知。錢大昕嘆道:“其實這番緣故,我早該告知你了。那是乾隆四十年時,我因丁憂之故,去職歸家,這原本是天經地義之事。眼看家居數年,即將服除,我原也想著守制終了,便回歸京城。可也就在這時,我收到了二雲的來信,二雲在五代史事上有些難於抉擇之處,前來請教於我,可他來信除了請教,卻又提及了另一件事。”

“當時皇上在修《四庫全書》,開館納士,依二雲的學問,自當名列其中。二雲精於史部,不僅將乾隆四年殿刻的《二十三史》一一精校,列於乙部,更從《永樂大典》和《冊府元龜》中遍搜北宋薛居正遺文,最後竟將那早已失傳百年的《舊五代史》恢覆了十之七八。老夫看了,自然為他欣喜。薛史早佚,便老夫之前,也未見得全本。二雲修列舊史,成今日《二十四史》之名,實在是有再造之功。”阮元也知道邵晉涵這些故事,點了點頭。

“可二雲來信,卻不只是為了求教,信的最後,提到這樣一件事:皇上對這《舊五代史》輯錄,一直頗為上心,故而二雲早早手錄一遍,獻與了皇上。可沒想過得幾日,皇上詔二雲前去,竟問起二雲,為何金章宗之時,竟削去此書之位,僅列歐陽文忠公新史一書?二雲一時不明其意,歸家後細細看了,方知皇上意思。”

“那《舊五代史》修於北宋之初,彼時宋人自以上國,視四裔為夷狄,故而行文之中,多有貶斥之語,言及契丹,多言‘戎’、‘虜’、‘犯’、‘盜’之字句。二雲想起皇上之言,才知道這些字句,是入不得四庫的。其實歐史亦有此等字句,金人廢薛史,也未必是因戎虜之言。但彼時修《四庫》,有些著作,即便入選,皇上也一再下令,有違礙之語,當即改去。更何況有些國朝鼎定之時的文人集子,只因其中偶有冒犯國朝,即被查禁了……二雲也清楚,若是這些字句如數列入四庫,只怕自己必遭懲處不說,就連這好不容易輯出的《舊五代史》,將來只怕也保不住了。”

“所以,二雲躊躇再三,只好棄車保帥。他和我說,他之後不久,便將初次輯出文稿毀去,重新輯錄了一份,這次便只好對薛史舊文,多有改易了,譬如原文只有戎字,若指的是契丹,便直書契丹。就連‘犯’、‘寇’諸字,也只得改為‘入’、‘據’……二雲也告知於我,他所為此事,實在是無奈之舉,眼下考據大興,古本優於今本之理,二雲又如何不知?可為了《舊五代史》能留於後世,他不得不如此了……他說,這書已經失傳了一次,他不想因為個別字句的違礙,讓這書再失傳第二次……”(按:《舊五代史》輯錄之初,於邵晉涵抄本中即有改動,武英殿本更多。但改字的問題,已於民國之時,由學者陳垣加以修正。目前常見的《舊五代史》版本,已不存在這個問題。)

阮元在京城多年,自然也知道乾隆因為忌諱,在修訂《四庫全書》之時,對違礙詞句,往往有所改動(按:現代古籍整理出版,以古本為據,已是通識,只有全無古本可據,才會以《四庫全書》本為據,故而現今流行的古籍版本,除非僅有《四庫》孤本,已不存在《四庫》改字的問題。)。故而也十分同情邵晉涵,問道:“那……難道先生便是因為此事,不願再回京城了麽?”

錢大昕道:“當日之事,也不只如此。其實不瞞你說,我仕官之事,之前是與你講過的,那還是乾隆十六年,那個時候,皇上正當盛年,意氣風發,凡所決策,無不聖明。老夫那時候,也是真心把皇上當做神明一般。可二十年過來,皇上年紀大了,疑忌之心,也與日俱增,民間生員,多有因詩句中偶有一二違礙之處,便被檢舉出來,定了大逆的。甚至有些詩句,看來並無不通,卻也有人穿鑿附會,說是悖逆之言……皇上他清楚,老夫絕無犯上之心,故而老夫寫那《廿二史考異》,皇上從未過問。可這般尋章摘句,老夫……老夫也實在是心寒。想想二雲勤於四庫,本是為了存遺文於後世,不使先人之言湮沒無聞,可現實卻是……老夫想到這裏,歸京之心也就淡了,之後守制期滿,也只閑居家中,在江南各個書院講學為樂,京城卻是不願再來的了。後來因為遇見你和淵如,覺得你們或許可以挽狂瀾於既倒,才與你們北上,想著再指點你們一番。”

想到這裏,又不禁嘆道:“皇上欽定正史,二十四部,可我只寫《廿二史考異》,卻是為何?只因這《明史》和《舊五代史》是國朝修訂輯錄,老夫生於國朝,又有何異可考呢?想來還是不添這個麻煩了罷!”

阮元聽著,也知道錢大昕是一心為了學術,並非什麽“悖逆之言”,更何況,他既然選在後院和自己說這番話,便是想讓自己保密。既然已是秘密,又有何“悖逆”可言?當下答道:“先生此言,也是為了學問,乃是心憂天下之事,絕非悖逆之言。只是這天下,眼下尚屬太平,先生希望學生挽狂瀾於既倒,卻是找錯了人啊?”

錢大昕笑道:“天下太平?若早得二十年,說一句天下太平,老夫倒也深信不疑。可如今的天下,早已是危機四伏了。皇上八旬萬壽,本來說的是督撫藩臬,進獻自便,可最後天下督撫藩臬,皆有厚禮,這事你可知道?”

阮元道:“此事學生略知一二,這些日子,學生準備日講和南書房之事,和皇上見得多了,皇上也偶有提及,說天下督撫,皆是盡忠之人,故而人人都有進獻。”

錢大昕道:“盡忠?皇上原來說的是進獻自便,可下面接到的詔書呢,卻都是三品以上皆需進獻啊?想來是有人從中改了詔旨,可即便如此,這番盡忠,背後又是什麽?外官中三品以上的督撫提鎮,加在一起要有上百人,皇上八旬萬壽那日,你也看見了,除了你朱恩師,其餘督撫無不是大肆鋪陳,競相誇耀。可這進獻出自何人,出自天下萬民啊!他們為了在皇上面前盡忠,背後便只好巧立名目,百般搜刮。總督要獻禮,巡撫要獻禮,布政使按察使要獻禮,這些禮加在一起,百姓承受得來嗎?”

“伯元,你年紀還輕,老夫也知道你自幼生長揚州,本是富貴之地,或許,你還沒見過真正貧苦無依之人。可老夫數次出任學政,掛冠以後也多次前去中原游歷,天下人什麽樣,老夫看得清楚啊。眼看乾隆一朝,天下戶口從一萬萬變成了三萬萬,可這新增之人,卻大多都是窮苦之人。湖廣、河南,都有不少,平時無災無疫,倒也罷了,一有水旱災害,便是成千上萬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可州縣官吏呢,在官府中飽私囊,一到救災賑濟,便敷衍了事。各地虧空,也是一日甚於一日,只不過眼下大多百姓尚有生路,故而看起來天下太平罷了。可長此以往,只怕……伯元,你以後的路,可不好走啊。”

“伯元,我知道你身在翰詹,又在南書房隨侍,文章詔敕之事,絕不會少了的。其實你獻《宗經征壽說》,大考的三不同,老夫都知道。若只是為翰林公事,偶一為之,老夫不怪你。可若是你將那些迎合皇上的詞句,都一一當了真,那便是已入了歧途了。我等讀書做官,所謂何事?是為了生民和樂,教化人心,可不是只為了曲意逢迎啊。若是你心中,沒有天下萬民的位置,那這聖人之言,可就白學了。”

阮元聽著,已知錢大昕對自己這一年的行為,其實頗不滿意,自己幾篇文章,也確實是在一味稱頌乾隆,而忘了民生疾苦。想到這裏,心中也自覺得無比慚愧,額頭上汗水涔涔而下,道:“先生此言,學生記下了。不瞞先生,學生之前文章,確是……確是只想著皇上恩德,卻忘了天下之事,這件事,原是學生思慮不周,還請先生見諒。”

錢大昕笑道:“其實你給和珅送禮之事,我也有聽聞,但我相信,你有你的想法,絕非為了自己官祿而走捷徑。後來看你和孫淵如,洪稚存他們依然把酒言歡,我也確信你本心未泯。所以老夫眼看要離京歸鄉,還想著再過來一次,把這些事告知於你。但你以後的路,就要靠自己了,即便老夫不走,老夫這把年紀,又能幫你多少?伯元,至少眼下,老夫還是相信你的,老夫相信你有了機會,一定會造福萬民。可官場之上,有誘惑的事物,實在太多了,你可一定要堅持自己的道路,不要為名利所誘啊。”

阮元聽了,知道錢大昕是悉心指導自己,也再次對錢大昕拜過。他也清楚,自己驟升四品,極易礙於虛榮,把持不定。錢大昕這臨別前的一番話,讓他再一次堅定了自己為官的本心。

錢大昕不久之後,就離開了京城,而阮元也依然謹慎行事,不與和珅一黨來往。吳省蘭多次邀他飲宴赴會,阮元均自婉拒。但話說回來,阮元畢竟在南書房要入值,還要準備日講起居註之事,原本也有這些有力的理由來回絕吳省蘭。

這一日,和珅問起吳省蘭時,吳省蘭也無奈的答道:“致齋,我看他的意思,確實是不願與你多來往。可他平日南書房、石渠寶笈、日講這些事,都是皇上任命,我沒法和皇上搶人啊,你說是不是?”

“和皇上搶人?”吳省蘭無意中的一句話讓和珅如夢方醒。

“吳老師,阮元平時和什麽人在一起的時間多些,是阿中堂、王中堂他們嗎?”

“也不是,他平日提到的人,最多的是三個,一個是劉墉,一個是沈初,還有一個是彭元瑞。彭元瑞和王傑來往多些,卻也不算密切,劉墉和沈初都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沈初是《石渠寶笈》撰修的另一位主持,以文學為乾隆重用。

“吳老師,我明白了。”和珅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

眼看吳省蘭一時不解,和珅道:“是皇上不想讓他和我走得近,故而安排了他這些職務。當然,這樣一來,他和王傑他們,一樣不會親近到哪去。皇上這番用心,其實是想親自栽培他,讓他做皇上自己的人,而不是我們,或者王傑的人啊。”

“致齋,你想多了吧?或許就和沈初一樣,是皇上專用的文人呢?”

“文人?以他的才能,只做個文人,那不是大材小用了嗎?”

但無論如何,和珅想拉攏阮元的計劃,就這樣落空了。而阮元的為官之路,也漸漸穩定了下來。

這年五月,阮承信、江彩、劉文如等人也來到了京城,一家人終於又團聚在一起,而更大的幸事還在後面。

五個月後,因吳省蘭升遷內閣學士,阮元被提拔為詹事,位列正三品,同時,阮元又加文淵閣直閣事、儀禮石經校勘官二職。此時阮元只有二十八歲,而他從進士登科到升任詹事,只用了兩年零六個月的時間。

乾隆五十六年,是阮元的命運被徹底改變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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