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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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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她沒有躺回被窩而是彎腰在神龕上手扶著土地公眼看歪倒的神像磚基整個垮塌灑了一地。

寶如手扶著塑像也笑不出來了見季明德進來大松一口氣:“明德,我有話跟你說,但你能不能先把土地公的神像給擺正?”

季明德兩頜寸長的胡茬,仍舊笑的溫和耐心,也不問寶如為何那好好兒的土地公會歪倒默默填好基座將土地公擺正,安穩在上頭雙手合什給土地公告罪這才坐回被窩裏。

寶如斟酌片刻準備先從簡單的說起縮在被窩裏乖順順的小羊羔一般偎在他身旁,一手慣常摸了上來說:“外面那個人,我認識。”

這種無意識的挑逗情欲季明德常常覺得享受所以總不愛戳穿,但此刻他卻是真的不喜歡,欠了欠身,將她的手壓回被窩:“那要不要出去打個招呼?”

寶如搖頭:“他叫李少源,是榮親王李代瑁的長子,我嫁給你之前,退婚的人就是他。明早等他走了咱們再走,我不想見他。”

既她如此坦誠,季明德也得坦承:“他是叫人背進來的,似乎雙腿走不得路。”

寶如悄悄摸上季明德胸膛的手停在半途,一口氣屏了半天,才緩緩吐出來:“哦!”不過一聲輕哼,聽起來五味陳雜,也不知她是個什麽心情。

默默躺了片刻,她搖了搖季明德的手,聲兒有些啞:“你瞧他是在山道上摔斷了腿,還是那腿原本就不合適?”

季明德早聽方衡說過李少源的腿,遂道:“當是舊傷,從膝蓋以下無法著力。”

寶如方才隔門看過一眼,李少源貂裘蟒袍,冷白的臉宛如雕成,依舊是往昔的清冷孤傲。看他坐在室中一方毯子上,她沒有發現他廢了雙腿。

她也真是傻,怨了他那麽久,怎麽就沒有想過,若非雙腿廢了,他怎麽可能不往秦州找她。

溯論他們二人的緣份,自打出娘胎,月子裏寶如就見過李少源。榮王妃帶著四歲的李少源到相府為她賀滿月,李少源幼時就是個倔乎乎的性子,自家的弟弟和妹妹從來不曾多看過一眼,卻對個月子裏的小娃娃起了好奇心。

寶如母親段氏笑著逗趣兒,問他:“世子爺瞧著我這小閨女,她好看否?”

李少源盯著那小孩子又圓又亮的眼睛,深深點頭:“好看。”

“像什麽?”段氏追問。

李少源沈吟片刻,小小的孩子不知該如何形容,下意識道:“像個寶貝!”

寶如的名字,便是這麽來的。

老太妃的心肝肉兒,榮親王妃的嫡長子,向來出巡身後十幾個護衛威風凜凜的世子爺,只帶著兩個小廝出門,她覺得他應當是悄悄出的門。

如此推算的話,也許她走之後,他就癱了雙腿。那和尹玉卿的婚事,定然也是被迫結成的。

仿如這劈山而鑿的窯洞頂上,那黑洞洞的頂子一般,她的頭頂,籠罩著一片無形的陰雲,它籠罩著李少源,也籠罩著她,叫這些正當年的年青人們受著命運捉弄。

那封血諭是她的催命符,也是她的殺手鐧。如今趙寶松一家已經安全了,她需要那份血諭,在適當的時候拿出來,或者可以保全她和季明德的性命。

可那封血諭,它怎麽就不翼而飛了呢?

山中非但無甲子,連時間也無,暴風雪肆虐的夜晚,連時間都澀滯了一般。夫妻各懷心事,寶如欲要等季明德睡著了,爬起來將這屋子細細再搜一遍,自知此法不過刻舟求劍,總希望能從這廟裏搜出那份血諭來。

她醒著的時候,手總不安份,放在唇上咬了咬,又尋摸了過去,尋到季明德前胸,欲要去捉個小豆豆。

誰知這一回一摸是個硬梆梆的東西,寶如再伸手一抓,三寸寬,半尺長的鎏金銅匣,上面掛著三把鎖。

她怎麽覺得,這鎏金銅匣那麽像自己丟的那一只?

寶如騰的爬了起來,一腳踢開被子,連蹦帶跳,一頭撞在供案上,疼的暈頭轉向,貓都要迷路的黑暗裏,摸到供案上的火折子連連的打著,終於,燭臺叫她引燃。

那泛著冷金色銅光的條匣,上面掛著三把鎖妝臺的小鎖,恰是她去年回秦州的路上,藏在土地公神臺下的那一只。

季明德也坐了起來,來拉寶如的手。寶如又惱又氣,又不知他是何時藏的,只覺得他將自己當成個孩子一般玩弄,又因為這東西失而覆得,掩不住那份歡喜,半是故作半是怕與傷心,呀的一聲,哭了起來。

季明德將寶如揉進懷裏,道:“你聽我慢慢給你講。”

寶如連推帶拒,氣呼呼道:“你玩我,你居然玩我……”

“你可曾看過裏頭的東西?”寶如氣呼呼問道。

季明德連連搖頭:“三把大鎖,我又怎能撬得開?放心吧,我未曾看過。”

寶如擡頭看了許久,黑暗中也瞧不清季明德的樣子。她一顆心卻止不住的往下沈著,暗道果不其然,打她去年回鄉的道兒上,他就已經盯上她了。

既如此,她又怎能逃出生天。

倆夫妻在屋子裏推推搡搡,外面李少源兩腿走不得路,憂心忡忡,還記掛著嫁給個膏藥販子的寶如。

他已是她人丈夫,寶如也早嫁旁人,她那封催命的信並那只鐲子,他也一直帶著。徜若相逢,李少源想把兩半碎鐲還給寶如,就算交付了自己的前半生。

靈光和炎光並排躺在草堆上,聽著屋子裏一開始進了老鼠一般,又那未謀面的季娘子小聲兒嘰咕著,漸漸變成了哼,年青小婦人的顫哼,於這些未開過葷的小小少年來說,總是那麽意味深長。

兩人你搗我一拳,我搗你一拳,悄聲兒的議論著:“這季大爺哪像個舉子呀?一身匪氣也就罷了,如此寒夜,大雪打了一整天,他竟還有心情……”

乍著耳朵聽了許久,那季娘子的聲兒漸漸低了,兩人一腔的火氣,你搗我一拳,我搗你一拳,就在麥草堆裏不停的纏打著。

那恰也是去年的冬月。季明義給皇家貢完藥材,返鄉,死在了關山之中。

屍首被運回去時,季白對外宣稱他是不小心落下山崖,掉進水裏溺死的。但季明德是方升平的幹兒子,平日除了書院讀書,偶爾也會上山,跟著土匪們打家劫舍。

季白當初上仙人崖,找方升平出錢賣兇時,季明德就在裏間的窯洞裏撥算盤。最後方升平拒絕,給十萬兩銀子也不肯殺季明義,季白當時還笑了一句:“方兄,土匪若是講起仁義禮智信來,也就離死不遠了,是不是?”

當時季明德還不知道他們兩兄弟是李代瑁的種,和季明義一樣,以為季白那頭白眼狼是自己的親爹,沒想到季白會真殺自己的親兒子。

季明義比不得他從小過繼到二房,是季白一手養大的。因自幼跟著季白走塞外,走口外,曬得一身黝黑古銅的肌膚,身長八尺的大漢,性子和善開朗,與季明德截然囧異。

直到屍首被運回季家大宅,季明德才知道季白果真把他大哥給殺了。古銅色的手腕上,繡花針淺淺一道縫合。他用了最溫情,也最殘忍的方式。割開他的手腕,放空他身體裏的血,讓自幼養大的兒子在無助和絕望中慢慢的死去。

那是季明義的百日祭,季明德入關山,來祭大哥的亡魂,夜裏至這土地廟,廟裏燈火通明,是趙寶松所率的家奴們。

寒月如盤,冷鴉呱噪,山門戛然而響,裏面閃出個穿著青緞面珍珠扣對襟旋裳的少女,雙手合什在一處,站在那暖光烘燃的山門上,對月深深拜了一拜,隨即便有個小丫頭出來,給她披了件寶藍面灰鼠皮的披風。

那是季明德頭一回見寶如。從京城返鄉的相府之女,華服錦衣,長裙逶迄,身後跟著四個小丫頭,兩個老婆子。

早在她還未入關山之前,王定疆就通過胡魁給方升平傳了話,除了這小姑娘,餘人一個不留,斬草除根。隨行途中所有物品,無巨細全要返送京城,送入皇宮。

那小姑娘還不知道什麽樣的滅頂之災在等著她,一人轉到山廟側那馬棚處,對月結手,默默祈禱著。

彼時,季明德竄上房頂,如條潛行的獨狼一般,明亮亮的眼睛,就那麽盯著她。

從那一夜之後,先是在關山中遇匪,仆從死的死,散的散,倉惶逃回秦州之後,趙寶松再遭綁票,大年初一的晚上兩姑嫂抱著個孩子,在風雪中上仙人崖贖人。

季明德像半夜嘯月的那只狼一般,一直就那麽註視著她。看她仆從四散,看她賣掉大宅搬入賃來的小屋子裏,一件件扒掉身上的首飾。

所以,他才會不早不晚,恰趕在那個節骨眼兒上娶她。

在這大雪封山的小小子孫廟裏,寶如和李少源,一個要往長安,一個要往秦州,一個在裏,一個在外,趕的那樣巧,離的那麽近,又差的那麽遠。

外面燃著的火還未熄,寶如待季明德呼吸勻了,便悄悄兒起身,坐到了粗板釘成的木門上。

隔著木門上那圓圓的朽洞,靈光和炎光都是和她一同長大的少年,並肩歪在一處,李少源單獨一人睡著,在這個位置,她能看到他的臉在火光裏跳躍,人似乎瘦了許多,兩眉緊簇,顯然懷著沈沈的心事。

她伸手欲撫開他濃簇的眉,可是婚姻就像這道薄薄的木板門,那怕朽朽欲墜,也是天然的屏障,此生,她跟李少源再無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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