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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危?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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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危?機?(五)

內閣有缺!

內閣有缺?

似乎有哪裏漏了什麽。

秦放鶴飛快地擡眼看董春,發現老爺子正垂首抿茶,半點反應也無。

不對勁。

不該是這種反應。

火爐內的紅炭安靜地炸開一團金星,瞬間引燃了秦放鶴腦海的某個角落,點亮了某些一直被他忽略的東西。

太子詹事固然可算帝師,但太子卻不只有一位老師,真要論起來,閣員、太子三師猶在詹事之上!

按正常流程,太子詹事多為一甲進士結束翰林院歷練後的環節,若恰逢閣員有退意,那麽順理成章過去養老倒也罷了,來日混個三師之名,但……

觀如今內閣,首輔董春自不必說,他穩坐高臺,關系著太多人的利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縱然如今自己想退,身邊的人,身後的人,甚至是皇帝和太子,也不會允許他退。

胡靖身為次輔,距離一人之下僅一步之遙,自然不甘心退。

餘者如杜宇威、楊昭、尤崢、柳文韜之流,多不過六七十歲,精神矍鑠,更不可能退。

加封三師,路途漫漫,此時強行叫他們去,便是結結實實的貶黜了。

如今逢大戰,外亂則必內安,內閣改組非同小可,天元帝不太可能選在這種敏感脆弱的節點冒險……

胸腹處的傷口似乎在隱隱作痛,秦放鶴輕微地調整了下坐姿,緩慢而悠長地吐了口氣。

其實據孟太醫說,傷口已經長好了,但也不知留下心病還是什麽後遺癥,一旦情緒波動,秦放鶴經常會莫名感到疼痛。

新任太子詹事,不可能是內閣成員。

至少在打下蒙古之前,內閣班子不會變動。

那麽會是誰呢?

一瞬間,秦放鶴腦海中劃過無數姓名,如紛繁富麗的走馬燈,熟悉的不熟悉的,親近的不親近的,也包括他自己。

然最先排除的也是他和汪扶風。

看著秦放鶴再次陷入沈思,董春的眉眼也柔和起來。

謹慎,敏捷,這很好。

這個疑惑一直伴隨秦放鶴過了年,來到天元四十六年正月初五。

孔姿清忽然打著拜年的幌子登門,“南北漢城的那撥人回來了。”

南北漢城,原高麗,也如遼寧、遼北一般,長期派人駐紮,意在將原有的高麗格局和勢力徹底粉碎,根除當地原住民的“高麗”概念,轉為漢人正統。

粗粗一算,那批人已在外近七年了。

“啊!”似有一道電流閃過,叫秦放鶴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傅芝!”

伴著這一聲,院中被皚皚白雪傾軋的青松終於有了動靜,猛地向蔚藍天空彈起,一大蓬積雪驟然散開,紛紛揚揚鋪天蓋地。

空氣中迅速彌漫的松香雪意將連日來的疑惑蕩清,秦放鶴頓覺渾身一松,哈哈大笑,對孔姿清道:“躺了幾個月,我的腦子真是都鈍了,傅芝,是傅芝啊!”

傅芝家世好,學問好,論文,曾數次擔任學政監考,多有辭藻華美之文章傳世;論武,曾協助孔姿源下高麗,又在高麗整理數年,內外兼修,文武並重,奔走海內外,視野開闊,可謂無死角!

資歷,年紀,出身,功績,都夠!

最要緊的是他的師父柳文韜居內閣之末,不足以動搖格局,但是卻可以微妙地打破某種平衡。

如今董春為首輔,雖努力分權,大力提升了次輔等人的話語權,但因有柳文韜從旁掠陣,實際上仍可謂一呼百應。

若以傅芝為太子詹事,董春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輕視他,柳文韜也不方便再像以前那樣站隊,勢必要保持中立!

如此一來,內閣更穩,皇權更固!

太子詹事空缺,牽動著許多人的心,與此同時,太子回府,就見太子妃正翻看下頭送上來的禮單。

“殿下,”太子妃笑著上前,親自幫太子取下外面大氅,又叫人上熱茶,“下頭的人送了好些東西來,真是有心了。”

二月十三是太子長子的十六歲生日,屆時會有許多賓客來賀。

十六歲,舞象之年,一個非常特殊而敏感的年紀,過了那一日,皇孫就可以議親,定了親事,就算成人,可以正式參政了。

太子也有些歡喜,接了禮單來看,又聽太子妃重點說起誰家送的什麽禮。

“父皇不喜鋪張,故而我已事先吩咐下去,珠寶珍玩一概不收。”太子妃細細看著太子神色說。

“嗯,這樣就很好。”太子粗粗一看禮單,果然都是加長之物,也頗滿意,“兩位先生送了什麽?”

“說來也是巧了,都是書。”太子妃笑道,“隋先生送的是當年他親筆批註過的《春秋》《易經》,世子很喜歡,郭先生家裏送的是一本古籍……”

她的說法很有趣,講隋青竹時,是“隋先生”,而說到郭玉安時,則是“郭先生家裏”。可見前者是自己的主意,後者則涉及全族。

“什麽古籍?”太子忽然打斷。

太子妃一怔,忙叫人去取,“可是有什麽不妥?”

太子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或許是我多心。”

若如隋青竹一般,送的是自己用過的舊東西也就罷了,偏偏是古籍。

常言道,亂世黃金,盛世古董,如今大祿國內太平,但凡能稱得上古物的,其價值遠非尋常可比。

郭玉安出身大族,連他們家都可以拿來送禮的,又豈會是尋常物件?

不多時,果然有仆從取來一只平平無奇的錦匣,太子妃親自打開,捧出一本書頁泛黃的古籍,“就是這個了。”

太子一看,便雙眼發亮,忍不住輕輕撫摸幾下,又打開來,細細觀看,讚不絕口,顯然十分喜愛。

太子妃見了,不禁勸道:“既然殿下喜歡,不如……”

書卷字畫之流非同黃金,也只有喜歡的才會重視,你說這是一件古董也罷,也若要說只是一本舊書,也是事實。

郭家人分明是打著為世子賀歲的由頭,孝敬太子。

太子驟然回神。

他用力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招手示意捧著匣子的仆從上前,自己又將那古籍摸了又摸,十分戀戀不舍地放回去,擺擺手,“挑人少的時候悄悄去郭先生家,說或許是管事忙中出錯,誤將珍寶送來,今特奉還。”

“是。”

待仆從離去,太子妃才又說:“殿下一生唯愛書畫,千金易求,舊頁難得,這也是郭家的孝心,便是留下又如何呢?”

太子苦笑搖頭,“便是喜歡,才更不能收。”

拿人手軟,縱然是師徒、君臣,有些界限也不能越。

郭家人這個檔口投我所好,為的是什麽?不過是太子詹事一職,可偏偏此事……斷不能答應。

當晚,郭玉安親自前來請罪,“殿下恕罪,臣近日偶感風寒,許多事力不從心,昏昏沈沈之際,竟誤將自己平日把玩的舊書與送與世子的賀禮弄混了,該死該死,實在該死!”

太子便笑道:“孤知道先生素來穩妥,必然是這個緣故。”

雙方都知道真相為何,但都默契地不戳破,借著臺階下來,一切便如春日陽光下的冰雪,消弭於無聲。

郭玉安又告罪幾句,親自捧出另一個金色緞帶綁著的卷子,“這是臣當年蒙受皇恩,僥幸得中榜眼時,陛下禦筆親批的考卷,雖只寥寥數語,然字字珠璣,臣視若珍寶,每每溫故而知新……如今特將其贈與世子,還望不棄。”

太子聽聞,忙叫世子親自來接,三人當場打開,細細品讀一回,頗有所得。

稍後郭玉安離去,世子親自送到二門方回。

郭玉安全程欣慰、欣喜加內疚,可當上了車,車簾落下來的瞬間,便無聲嘆了口氣。

他向後靠在車壁上,肩膀微微落了下去,“回府。”

太子不應,世子亦鋒芒內斂,此事怕是……不成。

天元四十六年正月三十,在本年度的第一次大朝會上,天元帝陸續發布了一系列新的人事任免,其中最引人關註的莫過於兩條:

任傅芝為太子詹事,擢升汪扶風為都察院左都禦史。

此二人,傅芝在高麗一待近七年,其中諸多辛酸苦寒滋味自不必說。而汪扶風也從天元三十一年的左副都禦史開始,先後兩次調任,去往大理寺、國子監,後於天元四十年又重歸右副都禦史,十多年來幾經輾轉,如今終於晉升,殊為不易。

都察院左都禦史之上,仍有右都禦史,然現任右都禦史為人寬和、不爭,汪扶風名左實右。

看完這一系列人事任免,秦放鶴懸著的心才算徹底落地。

傅芝上位,縱然來日無法三師加身,到底與太子有了一段師徒情,外人勢必有所顧忌。

如此一來,柳文韜師徒倆可稍微制衡首輔董春,但這麽一來,也需要有人制衡傅芝,所以就提拔汪扶風。

都察院監察百官,百無禁忌,有汪扶風在,傅芝和柳文韜就鬧騰不起來,而董門哪怕為了自家名聲,也不可能太過囂張,可謂一箭雙雕。

傍晚下衙,秦放鶴與孔姿清碰頭說話,不禁回憶起當年的清河知府方雲笙和學政傅芝的一場內鬥。

真可謂風水輪轉,昔年二人政鬥,傅芝尚略處下風,可是如今呢?方雲笙那曾一度春風得意的師門辦差不利,幾年下來,已泯然眾人矣,反倒是柳文韜、傅芝這對師徒漸漸起來了!

天元四十六年夏,正值北方草原地區水草豐美、萬物繁育之時,休息了小半年的大祿軍隊再次向蒙古發動總攻。

前年大旱,去歲挨打,今年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迎來戰爭,令蒙古各部落本就困頓的生活雪上加霜,許多中小型部落無力支撐,接連告急。

大汗比爾格向各部落征兵,然響應者寥寥無幾。

困頓者如兀立吉所率部落,連自家日常都快維持不下去,病死餓死人馬無數,如何湊得出騎兵開拔所需糧草?

故而非但不應,反而趁機向臨近部落發動突襲。

管他是不是同胞,先讓自家吃飽了再說!

兀立吉的動作吹響了蒙古內訌的號角,緊接著,竟又有三個中型部落將矛頭對準昔日同胞,大行吞並之事。

內憂外患,比爾格大怒,然大敵當前,卻無暇他顧,只得倉皇迎敵。

奈何兵法有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比爾格狠心選出一批敢死隊踩雷陣,可歐陽青和朱鵬舉卻時常偽裝,有的裝沒有,沒有的裝有,幾次三番下來,待到最後,蒙古人看到沒人的地方就打怵:

狗日的前面到底會不會炸啊?!

打仗憑的就是一口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蒙古騎兵全體緊繃著弦,次數一多,人都要崩潰了。

戰士不怕死,只怕死得不明不白!

自家吃不飽穿不暖,無一日安生,對方竟然還不耽擱種地!

那群遭天譴的,去歲過年還在軍營裏放煙花!

今年又是這樣,最好的天時被迫應戰,女人孩子、牛群羊群惶惶不可終日,四處逃竄,所到之處餓殍滿地……待到天冷,拿什麽過冬?靠用屍體養肥的狼群和禿鷲嗎?

過分強烈的對比赤裸裸擺在面前,讓所有人都產生了懷疑:

怎麽打,拿什麽打!

這種近乎逃避的心理一旦出現便迅速蔓延,瘟疫一樣籠罩在蒙古大軍上空,如影隨形,壓得人喘不過氣。

幾名軍師憂心忡忡,不斷向比爾格進言,當務之急是要整頓軍隊,提升士氣。

一旦軍心散了,都不用敵人打!

然而先是天災,後有人禍,蒙古近三年來的發展嚴重滯後,比爾格倒是想犒賞全軍,奈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身為大汗,他自己也已多日不曾飲過美酒、吃過肥肉,哪裏有餘力餵飽全軍?

底層將士最好籠絡,但也最實際,跟你賣命打仗圖什麽,不就是吃飽穿暖生崽子?沒有金銀、牛羊,沒有女人、華服,任你說得天花亂墜也是無用。

於是歐陽青和朱鵬舉指揮大軍兵分四路,接連進攻,等到秋末打到一半了才愕然發現,他娘的敵軍內部嘩變了!

蒙古分裂了!

以前任部落首領巴圖為首的幾個部落本就位居北方,見勢不妙,消極怠戰,竟直接脫離比爾格的統治,對外號稱外蒙古,搞獨立了!

外蒙古新任大汗巴圖派使者前來求和,揚言刺殺一事皆是比爾格所為,“比爾格一意孤行,我等早就與他有嫌隙,如今逆天而為,實不可取……漢人有雲,道不同不相與謀,今日我等與舊蒙古徹底分割,絕不參與任何糾紛……”

大意就是,不管之前蒙古做過什麽錯事,都是比爾格那廝幹的,與我們無幹!

我們現在帶跑了那廝兩萬兵馬,主動後退,絕對不偏幫任何一方,您看能不能冤有頭債有主,一碼歸一碼,打到這兒就算了?

至於比爾格等罪人所占據草原,我們一概不要,你們想要,盡管拿去!

朱鵬舉:“……”

歐陽青:“……”

還有這種好事兒?!

你叫巴圖啊,蒙古語勇士的意思,就這麽求和了?

兩部四方人馬意外會師,歐陽青和朱鵬舉湊在一起商量一番,都有些啼笑皆非,遂八百裏加急往直甘鐵路的甘肅站送了緊急文書,再送往京城,直接把天元帝和滿朝文武逗笑了。

你說不打就不打,我大軍開拔之資怎麽算?

什麽“兩不相幫”,我都打到這兒了,你縱然想幫,幫得上嗎?

什麽“比爾格的草原你們想要就拿去”,用得著你們說!

老子一點點打下來的,難不成還給你們?

內閣眾人笑了一場,室內充滿快活的空氣。

太子也跟著笑,但也不忘說出自己的擔憂,“不過巴圖求和,言辭懇切,若我軍步步緊逼趕盡殺絕,是否於名聲有礙?且萬一逼得他們走投無路,魚死網破……可若答應,只恐蠻子言而無信,來日又要覬覦我國……”

柳文韜就笑,“殿下思慮周全,宅心仁厚,不過巴圖此舉看似聰明,實則聰明反被聰明誤。”

太子一頓,旋即明白了,覆又笑起來,“是了。”

巴圖明顯是被打怕了,所以腦子一熱,自作聰明出了昏招:他直接就認下了行刺大祿重臣的罪名!

如果現在比爾格和巴圖面對面,前者把他腦漿子打出來的心思都有了。

這麽一來,看似巴圖將自己洗幹凈提出來,其實是越抹越黑:

誰都知道你之前是巴圖最倚重的部落首領之一,既然是他的主意,你會沒參與?

打個比方,如果你不是幫兇,怎麽可能知道內情?

很快,歐陽青和朱鵬舉便接到天元帝親筆書寫的軍令,繼續圍剿比爾格一脈,另派人敷衍巴圖,將其持續向北驅逐。

連續三年疲弱,原蒙古大汗比爾格所率數萬騎兵根本得不到有效休養和補給,再也不覆昔日鐵騎南下的威風,節節敗退。

天元四十六年十月,比爾格及所剩三千殘部被朱鵬舉、歐陽青等人圍困,數次突圍未果,仍拼死血戰。

然無力回天,十月底,大將兀立吉等人戰死,大汗比爾格自盡,昔日蒙古從地圖上消失一半。

同年,十一月初,巴圖等人所建立的外蒙古政權被迫北上,期間曾惱羞成怒試圖反抗,被大祿軍隊一路追殺,凍死餓死人馬無數,又逢大雪,滴水成冰,人口銳減。

待到天元四十七年春,外蒙古名存實亡,實際人口僅剩不足三萬。這個時候,外蒙古剩下的大半都是老弱婦孺,所剩不多的騎兵也已無心再戰,人人膽戰心驚,老遠看到大祿軍旗便倉皇逃竄。

此情此景,正應了昔日比爾格軍師團的擔憂:

人心散了,將士怯戰,縱有一戰之力,也不過一盤散沙。

大祿軍隊再次揮師北上,持續追趕,成功將其驅逐到後世的貝加爾湖,如今的小海以北,廣袤的凍土戈壁灘上。

截至天元四十七年夏,巴圖創立的外蒙古人口不足兩萬,成年男子幾乎消失殆盡,徹底實現人口斷層。

至此,東察合臺汗國天山以東,陜甘以北,貝加爾湖以南,遼寧以西的原蒙古領土,皆並入大祿版圖。

之所以就此叫停,不是朝廷不能打,而是人口不足。

換言之,就算打了,也守不住!

做出這個決定時,內閣那群如今加起來四百多歲的老爺子們深以為憾,人口,還是人口啊!

新打下來的這塊地皮幾乎能劃出來五個省,光是上下需要的官員、用來填充的百姓就是個天文數字。

之前大家總擔心田地不夠分,可現在新的問題卻是:

這麽大的地方,種得過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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