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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更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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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更疊(二)

陳蕓順利登基,並基本掌控了交趾朝廷的消息傳回京師望燕臺時,已是天元四十二年十月。

為保障消息準確可靠,寫信和傳遞的都是雲貴這邊過去的禁軍,走的也是大祿水陸聯運。

據在交趾的人說,陳蕓發布檄文後,光王十分惱火,因為他根本就沒派人去殺陳昭!

甚至對手什麽時候沒的,他都不知道,轉眼就被扣上弒君的罪名了!

光王素來橫行無忌,謀朝篡位的念頭和行為都不少,但唯獨不能接受被人汙蔑,竟還派使者來質問陳蕓。

都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但陳蕓當場就把使者殺了,理由非常充分:

“光王謀逆,其罪當誅,與他沒什麽好說的!”

然後光王也稱帝,就此交趾兩分,兩邊順勢打了一仗,戰火綿延,陳蕓面臨的形勢不容樂觀。

她夠狠,但帶兵打仗方面,確實略有不足。另外部分將領仍不肯接受一位突然冒出來的女帝,陽奉陰違,消極抵抗。

張穎便向她進言,“一事不煩二主,既然大祿皇帝陛下如此厚待陛下,不如再次求援,請對方自水路過來,從東南登岸,與我軍南北夾擊、裏應外合。”

大祿打的什麽算盤,陳蕓心裏不是不清楚,但陳昭在世時就落了下風,如今她登基,情況持續惡化,若再這麽堅持下去,只怕這個皇位挺不到明年。

眼下,也只好飲鴆止渴了。

接到言辭懇切的求救信後,內閣單獨議過,太子請了天元帝朱批,雲貴總督又撥了一千五百將士,先去廣西與八百水軍匯合,按照約定,自交趾東南海岸登陸。

消息傳到秦放鶴家中時,幾個孩子正在上小課,秦放鶴和孔姿清又低聲說了幾句。

交趾與本國接壤,光王素來仇視大祿,若讓他統一稱帝,再與西南諸國聯合,只怕對大祿不利。

朝廷此舉,也算防患於未然。

兩家大孩子都在一邊做功課,兩個小的也對頭描紅,孔植原本想同阿嫖說話,卻見她怔怔出神。

“阿嫖,筆。”

阿嫖驟然回神,這才發現擎著的毛筆遲遲未落,墨汁在筆尖凝成一大團,搖搖欲墜。

“多謝。”她趕緊往硯臺邊緣刮了刮,重新提筆,蘸墨。

“你在想什麽?”孔植問道。

阿嫖本想隨口混過去,可兩人從小一起長大,誰也瞞不過誰,索性實話實說,“我在想,你來年便要回鄉預備縣試了,真好。”

孔氏一族祖籍魯東,但孔姿清這一支四代之前就搬到清河府生活,依照律法,考生籍貫查三代,所以孔植也要像當年的孔姿清一樣,返回章縣應考。

上個月他便年滿十二,孔姿清的意思是,讓他準備下,來年開了春就啟程。一來提前適應當地氣候,預備次年縣試,二來孔老爺子年紀大了,自己在那裏家人都有些不放心,也是讓孔植回去盡孝的意思。

三麽,也能順便幫秦放鶴瞧瞧白雲村的樣子,帶個話什麽的。

孔植明白這個“真好”的分量,也有些沮喪,“其實以你的才學,若下場……”

可惜。

只是一個“可惜”。

小時候他不懂,總覺得這個妹妹聰慧好學,半點不遜於自己,叫枯燥的讀書日子都多了幾分色彩。

記得五歲還是六歲時,他還跟父母說呢,等以後長大了,他跟阿嫖一塊兒爭狀元。

再然後,他就明白了父母面上的那份無奈和尷尬。

話挑明了,阿嫖越發覺得沒意思,用力抿了抿嘴,又聯系到剛才從長輩那邊聽到的交趾女帝的消息,心底無端冒起一股無名火。

憑什麽呢!

大祿天下太平,明君賢臣相得益彰,百姓安居樂業,她也沒有什麽勞什子的皇室血統,自然是做不成女帝的。

可,可她竟連考場都上不去!

她不禁開始懷疑,這十年來,自己這般努力究竟為了什麽。

父親說過的不要放棄,說過的機會,真的會降臨嗎?

稍後回家的路上,孔植就有些沮喪,“父親,朝廷為何不許女子下場呢?”

孔姿清知道他在替誰鳴不平,只得嘆息,“或許是有人怕吧。”

“為何要怕?我不懂。”少年稚嫩的臉上現出茫然和超出年齡的煩悶,“朝廷正值用人之際,難道不是人才越多了越好麽?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有什麽關系呢?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可連路易那樣的異族都可入朝為官,那我大祿土生土長的女孩兒,又有何不可?天下之大,英才眾多,若一人真才實學,又何懼相爭?就連夜幕之上,不也有萬千星子麽?”

門閥之見,黨派之爭,族群之別……如此種種,仍嫌不夠!

真是,真是令人好生不快!

若他成長在一個全是男人的環境,也就罷了,可偏偏他見過嬸嬸,見過董夫人,見過董娘,見過阿嫖……見過那麽多分明才華橫溢,卻只能自得其樂的女郎。

他並未感到慶幸,慶幸千百年來的陳規陋習提前為他清除了這許多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只是覺得恥辱!

是的,恥辱!

就算來日贏了,又如何呢?

我,我們,古往今來那千千萬萬名進士,我們作弊了呀!

就像今天,他甚至不敢去看阿嫖的眼睛。

他覺得自己像小偷,偷走了許多人本該屬於她們的人生。

或許父親說得對,正是因為有些人怕了,所以才會千方百計地阻撓……

知女莫過父,秦放鶴也發現了阿嫖的反常,也試探著問了,但小姑娘沒說。

秦放鶴沒有追問。

小朋友也有自己的自尊和堅持,阿嫖是個有分寸的孩子,若實在堅持不下去,會發出求助的信號的。

接下來的兩天,阿嫖的話明顯減少,外來的宴會邀請,甚至是打馬球也不去了,只發狠做功課、練功。

阿芙見了,膽戰心驚,去問,孩子又不說。

就連年幼的阿姚也覺察到氣氛不對,不再鬧騰,連走路都踮起腳尖,小心翼翼。

晚上,他偷偷藏起最愛吃的紅燜蹄筋,半夜摸到阿嫖門口,“姐姐,我給你好吃的,你不要不高興。”

第三天,阿嫖的武師父,前任女鏢師之女芳姐私下裏來找阿芙,“姑娘這幾日練得太狠了,我勸不住,看樣子心裏存了事兒,若不開解,只怕要傷筋骨。”

阿芙就嘆氣,對一旁的秦放鶴道:“你去吧。”

她自己便身在泥濘,又如何能開解女兒?

秦放鶴第一次在白日抱了抱她,輕聲道:“會好的。”

阿芙瞬間紅了眼眶。

她心疼的,何止是阿嫖,還有曾經茫然的自己……

秦放鶴過去時,阿嫖還在練箭。

長時間反覆開弓,讓她的指尖紅腫,胳膊也發抖,隨時可能力竭。

但她沒有停下。

她心裏,就像憋著一團火,無處發洩。

“聊聊吧。”趁著阿嫖一輪射完,秦放鶴從後面越過她的腦袋,輕松抽走長弓。

長弓離手的瞬間,阿嫖身上的力氣好似也被抽光,張了張嘴,低下腦袋,蔫噠噠的跟著秦放鶴進到室內。

屋子裏沒有別人,秦放鶴將弓箭放好,親手打了冷水,將手巾泡透了,擰到半幹,再用油紙裹好,一把按在阿嫖腫脹的胳膊上。

阿嫖嘶了聲,牙關緊咬,但是沒動。

“這倔脾氣,到底是隨了誰。”秦放鶴搖頭,無奈又心疼。

拉伸過度,肌肉腫脹,必須先冷敷。

阿嫖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等手巾慢慢發熱,秦放鶴又換了一遍,然後幫忙抹了消腫活血的藥物。

十月天冷,府上燒了地龍,秦放鶴便在地下通道的位置坐了,再拍拍身邊的空地。

阿嫖猶豫了下,到底還是乖乖過去,也學著他的樣子,胡亂坐下。

爺倆安靜地坐了會兒,阿嫖就聽秦放鶴來了句,“這裏沒有別人,要不要哭一哭?”

一句話,就把阿嫖的眼淚招出來。

她眼中迅速蓄滿水光,哇的一聲,紮到秦放鶴身上放聲大哭起來,“我不服!嗚嗚!我,我努力了這麽久,憑什麽,憑什麽呀!”

其實很早以前,父親就曾告訴過她,這個世道對女子不公,她選的這條路,會很苦。

阿嫖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堅強,也覺得能忍受那些常人難以忍受的苦難,就像曾經的父親、母親那樣。所以她犧牲了好多東西,花費了數倍於同齡人的精力學本事,文的,武的……

但當這一日真的到來,她才發現自己錯了。

好難啊,真的好難!

哪怕技不如人,她認了!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我連公平競爭的機會都沒有?

我不服呀!

秦放鶴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拍著小姑娘的脊背,幫她梳理亂糟糟的頭發,感受著身上的衣服,被迅速打濕。

哭吧,哭吧。

哭不能解決問題,但難受的時候,也是要哭一哭的。

阿嫖哭了半日,哭得眼睛腫了,嗓子也啞了,這才爬起來,“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阿嫖,”秦放鶴幫她抹抹眼淚,嘆了口氣,“爹的乖乖,受委屈了。”

他可以做很多事,救很多人,但可能窮極一生,都沒辦法幫自己的女兒討一個真正的公道。

我的女兒啊,她明明這樣優秀。

阿嫖笑了幾聲,眼淚又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嫖的情緒慢慢平覆,一邊用冷帕子捂眼睛消腫,一邊問:“爹,我真的有機會嗎?”

再過幾個月,她就十一歲了。

秦放鶴可以在外面騙很多人,但唯獨不會騙自己的家人,哪怕是現在。

“可能有,但會很難,很渺茫,很危險。甚至可能你努力過後,依舊失敗……阿嫖,你可以選擇繼續,但同樣擁有放棄的權力。”

好難啊,阿嫖想著,難到她不止一次想過放棄。

但如果可以成功呢?哪怕是千萬分之一的機會,萬一成功了呢?

就像交趾女帝陳蕓,在此之前,不也只是一枚棋子嗎?

而天下蕓蕓眾生,誰又不是棋子!

“我想,”小姑娘放下手帕,露出依舊紅腫,卻帶著堅定的眼睛,“我想我可以再堅持一下。”

她第一次主動向芳姐告了假,芳姐懸了幾天的心終於落下,親自來看她的胳膊,又是心疼又是好氣。

“你呀,真是跟老爺夫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彼此相伴五年,便是塊石頭也該捂熱了,芳姐早就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把阿嫖當成自己的妹子。

“果然麽?”阿嫖眼睛一亮,“我果然像我爹娘麽?”

“我看人還有錯兒麽?”芳姐笑道。

阿嫖就高興得在炕上打了幾個滾兒,又問芳姐,“師父,你說,以後我當大將軍好不好?”

芳姐想也不想就點頭,“自然好。”

說完,她也跟著想起來,笑嘻嘻道:“若你當大將軍,我就當副官,當親兵!”

“你真好!”阿嫖摟著她的脖子,“可是,外頭的人都說女人不能做大將軍。”

“呸!”芳姐啐了口,渾不在意,“聽外頭那些人嚼蛆!外頭的人還說女人不能當鏢師呢,我跟我娘還不是做了?打得多少男人跪地求饒,連屁都不敢放一個的。還說什麽女人走鏢,不出一年保準死,呸,我們娘兒倆現在還活得好好兒的呢!”

阿嫖笑得暢快極了,“好極了,實在是好極了!”

芳姐從小跟著母親在外走鏢,簡直比世人都野,非但不阻止,反而還幫著出主意,“依我說,你也該養些親兵才是……”

接下來的幾個月,阿嫖果然央求阿芙去外頭選了些十歲上下的女孩子,都餵飽了,日日操練起來。

阿芙明白她的心思,且不說成不成,日後如何,只要女兒重新振作起來,她都認了!

阿嫖突然變得好忙,比以前更忙,也吃得更多!

她甚至沒什麽工夫與朋友玩了。

而孔植,也因為種種原因,一直不敢見她。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過了年,到了天元四十三年二月初九,孔植要南下前往章縣。

他沒有單獨再通知阿嫖,也沒有問誰,可真到了城門口時,仍忍不住眺望,希望好朋友能來送送自己。

明年縣試,再有院試、府試,上學,我們可能要有好幾年見不到了呀!

你,真的不來送送我嗎?

可等了又等,馬車上都插滿了親友親手掐的柳枝,孔植仍沒看見想見的人。

“少爺,吉時都快過了,該啟程了。”長隨小聲提醒道。

“哦。”孔植又不死心地往城內看了眼。

還是什麽都沒有。

秦放鶴不說話。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張,哪怕是親爹,他也不想強迫女兒做不想做的事。

孔姿清拍拍兒子的肩膀,“人生嘛,難免有遺憾,來日寫信吧。”

“嗯。”也只好如此了。

少年吸了口氣,再次拜別親友、師長,依依不舍地踏上馬車。

車輪嶙嶙,吱呀呀遠去,送行的眾人正要轉身離去,忽聽得城內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飛速逼近,“噠噠!噠噠!”

緊接著,火紅的駿馬載著少女飛躍而出,經過秦放鶴等人身邊時,平地卷起一陣旋風,“爹娘好,伯伯伯母好……”

聲音尚未落下,便已隨著主人遠去了。

“少爺少爺!”跟著孔植的長隨聽見後方傳來的馬蹄聲,瘋狂拍打車壁,“好像是秦姑娘!”

孔植嗖一下從車窗探出腦袋去,卻見來人並不奮力追趕,只在原地停下,勒住韁繩兜了幾個圈子。

馬兒奮力吐著鼻息,阿嫖伸手拍拍它的脖子,沖漸行漸遠的馬車大聲喊道:“你要是考不上,我親自過去砍了你!”

能考的人卻考不上,幹脆別活啦!

眾長隨聽得瞠目結舌,孔植卻噗嗤一聲笑了。

“少爺,要停車嗎?”

“不必了,”孔植笑笑,奮力朝後面揮手,同樣大聲喊道,“我會的,我一定會好好考的!”

少男少女聲音清脆響亮,驚起陣陣飛鳥,迎著東升的日頭,撲簌簌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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