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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內外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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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內外相連

六月初一,阿芙母女去城外南湖賞荷。

正值盛花期,白的粉的紫的黃的,鋪天蓋地,襯著碧翠荷葉婷婷裊裊,又引來蜂蝶成群,好不繁忙。

娘兒倆才下馬車,便有董蕓的丫頭來接。

六月正值暑熱,雖是早上,日頭也頗有威力,丫頭婆子們幫忙擎著傘,一路快行。

臨近水邊,綠柳成蔭,一股水汽撲面而來,瞬間帶走燥熱。

“這裏。”正在涼亭中餵魚的董蕓朝他們招手。

董娘見了,隨手丟開魚食,主動迎出來向阿芙問好,又拉起阿嫖的小手,“走,帶你吃好吃的去!”

見她身著淺碧色騎裝,腰間還掛著蟒皮鞭子,十分英姿颯爽模樣,阿芙因笑道:“今兒賞荷,怎麽這副打扮?”

十三四歲的少女亭亭玉立,舉手投足落落大方,眉宇間全是意氣風發,看著便覺清爽。

董娘亦笑,“天兒這樣熱,我不喜車轎裏煩悶,一早騎馬來的。”

清早涼爽,縱馬馳騁別提多快活。

“姑姑!”阿嫖聽了,急忙忙仰著腦瓜道,“前兒娘也帶我騎馬!”

嚴格說來,董娘和秦放鶴平輩,阿嫖小時候不懂,亂叫也就罷了,如今漸漸隨長輩出門交際,便也改過來,口稱姑姑。

說是騎馬,不過是阿芙抱著她在馬場裏略轉兩圈,打打小碎步,饒是這麽著,也給小姑娘興奮壞了,見人就炫耀。

“呦,咱們阿嫖真能幹。”董娘毫不吝嗇地給予肯定,“如今我也學射箭了,趕明兒姑姑帶你打獵去!”

阿嫖並不曉得什麽是打獵,但只要有人肯帶她玩便高興。

涼亭中還有其他人,但明顯以董蕓為尊,呈眾星拱月之勢,此刻見阿芙母女到來,紛紛起身相迎,十分熱絡。

“呦,這就是大姑娘了吧?”一位夫人笑容可掬道,“瞧這模樣兒,怪招人疼的。”

又有人故意問些“叫什麽”“幾歲了”的話。

她們當真不知道阿嫖叫什麽?便是沒話找話套近乎。

大戶人家的孩子哪怕小,大面上禮儀也是不差的,阿嫖也不怯場,脆生生回道:“我名秦熠,侍讀學士秦放鶴之女,母親出身隴西宋氏。見過各位夫人、姐姐。”

這一套話術,是早就背熟了的,也是她目前為止能一口氣說出來的最長的一段話。

什麽扮豬吃虎,隱瞞身份低調,都是屁話,沒個拿得出手的出身,連上流社會的門檻都跨不過。

“哎喲喲!”起頭那位夫人略有些誇張地讚了一場,“好伶俐口齒,日後指不定出落成怎麽樣的美人兒呢!”

其餘眾人也都不重樣地誇了一回。

阿嫖聽了,眼巴巴看阿芙:

娘,她們誇我哎!

果然爹爹說的沒錯,我就是頂討人喜歡的姑娘!

如今盧芳枝勢弱,眼見著董春就要登上權力之巔,董蕓是他的女兒,阿芙是他的徒孫媳婦,秦放鶴本人又在天元帝跟前得臉,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眾人巴結追捧的對象。

董蕓嘴角噙著一抹淺笑,輕輕搖晃手中的精巧象牙小扇,待讚美聲稍減,才替阿芙引薦了,“……這是工部員外郎之妻,劉夫人。”

因雲南、福建兩地事發,三法司持續數月審訊,牽扯出不少京城官員,原先的工部員外郎也被貶了,這位劉夫人的丈夫是才升上去的。

工部員外郎,官居五品,明面上看著跟侍讀學士平起平坐,可論及得聖心和仕途前程,斷然不在一個層面上。

故而劉夫人分明已四十多歲,可看向二十來歲的阿芙時,笑容中分明帶著謙卑。

官場和夫人外交密不可分,這些官員們分散在各部各衙門,有的甚至臨時不在京城,若貿然相聚,未免太紮眼了些,也易被扣上結黨營私的罪名。

故而許多男人明面上不方便說,不方便做的,都由命婦們完成:夫人們私下聚會,偶然遇上了還有錯不成?

不消片刻,董蕓和阿芙便不動聲色表達了意思,讓諸位夫人們的男人們在彈劾盧芳枝父子一事上,稍稍收斂些。

董門的計劃要想順利推行,說不得還要盧氏父子在前頭頂一陣,若這會兒就把人弄死了,還怎麽處?

幾位夫人聽了,紛紛心領神會,還有的當場表達了自家男丁們的想法,又進一步詢問方向等。

阿芙便淺笑道:“同在朝為官,難免有個起起落落,大家都是一樣的人,何必趕盡殺絕?”

必要時,非但不可趕盡殺絕,反而還要拉一把。

對方聽了,眼光閃動,已然領會。

唯獨那位新晉的工部員外郎夫人,也不知到底聽進去沒有,兀自忿忿道:“身居高位卻如此膽大妄為,真是辜負了陛下的信任!”

話音未落,周圍便迅速安靜下來。

劉夫人的女兒也覺察出不對勁,小臉兒微紅,從旁邊輕輕扯了扯母親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說了。

董蕓和阿芙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和好笑。

怪不得四十多歲才爬到員外郎的位子,感情夫妻兩個都不是什麽聰明人。

若在事發之初,跟著譴責也就罷了,可如今她們分明剛說了要徐徐圖之,這會兒卻弄的什麽義憤填膺?

怎麽著,回去之後還想讓那位工部員外郎繼續彈劾麽?

今日帶劉夫人來的那位夫人,也跟著面上無光,一言不發朝著董蕓和阿芙行了一禮。

二人微微頷首,意思是接收到她的歉意了,並未遷怒。

如果沒有意外,這位劉夫人日後將不會再出現在類似的私人聚會中,而她的丈夫,那位新任工部員外郎,仕途也就到頭了。

除了命婦,在場諸位也是母親,而替自家子女尋覓門當戶對的伴侶、培養下一代,也是她們的責任,故而今日來的也多有自家未成年兒女。

眼見著話題漸漸向相親靠攏,董娘不耐煩聽,借口賞花,意欲帶阿嫖離去。

好女不愁嫁,她的外祖父是董春,家裏人的意思是起碼要留到十八歲之後再訂親,自然不急。

董蕓應了,特意點了好幾個穩重的婆子、大丫頭和護衛跟著,“好生照看兩位姑娘,別離水太近了。”

董娘和阿嫖應了,離開時,還拉上了那位劉夫人的女兒。

爹娘不中用,瞧著女兒倒還有些眼色見識。

那姑娘便十分感激,忙不疊走了。

路上論了齒序,這位孟姑娘比董娘還大一歲,只是瞧著怯怯的,不大舒展。

大人們在臨水涼亭裏玩,孩子們便找了一處空地,做些投壺、錘丸、吟詩作畫之類的游戲。

若累了煩了,還可去後面花廳內更衣、小憩。

董娘雖同阿嫖要好,到底年紀差了十歲,後頭漸漸有些玩不到一起去。

阿嫖也不膩著,便同場中另外幾個五七歲的孩童玩耍。

她年幼早慧,旁人也因董春和秦放鶴之威刻意照顧著,倒也和順。

董娘頻頻往這邊看顧,眼見小孩子們得了趣,這才放下心來,轉身與小姐妹們投壺做耍。

孟姑娘雖家世不顯,人也過分小心,卻頗有眼色,眾人見是董娘帶來的,倒也樂得同她說兩句。

玩笑一陣,眾人稍歇,吃些新鮮瓜果並奶漿果子露等物。

外頭碧波蕩漾,放眼望去皆是荷塘,暖融融的空氣中浮動著馨香,竟有十二分動人景致,有人就提議要聯句、作畫。

董娘正吩咐人準備宣紙羊毫,預備作畫,忽聽外頭一陣爭吵,緊接著阿嫖熟悉的聲音響起,“我爹娘才不會!就算有了弟弟,他們也最疼我!”

在場的都是十歲以上的姑娘、少爺,人脈也遠,大多沒見過阿嫖,正面面相覷時,卻見董娘已然變了臉色,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眾人頓覺大事不妙,也跟著往外沖,邊沖還邊暗自祈禱,惹事的可千萬別是自家弟妹……

董娘等人才到,就見一群小蘿蔔頭神色各異,中間被圍著的,正是阿嫖和一個五六歲大的錦衣男孩。

那男童用力扯了阿嫖的小辮子,圓胖的小臉上滿是惡意,“小丫頭片子知道什麽!等有了弟弟,誰還寵著你!”

女娃就是賠錢貨!

阿嫖年紀太小,也沒有打架的經驗,一個沒防備,珍珠發箍都被拽掉了,哎呦痛呼出聲。

周圍伺候的丫頭婆子們要麽嚇傻了,要麽護著自家小主子往外退,生怕被波及。

那男孩兒似乎跋扈慣了,任憑乳母和丫頭在旁邊懇求也不收斂,仍大聲嚷嚷。

今日跟著阿嫖的是白露幾個,怕沖撞了千金小姐們,秦猛和帶的護衛俱在墻外,此時聽見聲音,都埋頭往裏沖。

白露一看,眼睛都氣紅了,先伸手將自家小小姐護在身後,又一把將那男童推開,大聲呵斥,“你是哪家的!竟動起手來!”

主仆有別,她到底不好動手打人,可這一把也將對方打了個趔趄。

白露不敢,董娘卻敢。

少女才擼了袖子要下場,卻見阿嫖又從白露張開的胳膊下面竄出去,頂著歪歪斜斜的小辮子,先一頭將對方撞倒,然後抓住那男孩兒的手,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啊!”淒厲的叫聲響徹寰宇,那男童揮舞著胳膊要打人。

董娘:“……”

白露瞬間回神,一把抄起自家小小姐,假借勸架的名頭,順手將那哇哇大哭的男孩兒用力推到地上,“沒事吧?”

說是這麽說,卻是對著阿嫖問的。

阿嫖頭發散亂,臉蛋和眼睛都氣得紅紅的,卻死活不哭,兀自沖著那男孩兒奮力揮舞著胳膊腿兒,齜牙咧嘴地喊:“咬死你!”

白露:“……”

啊這……我家小小姐真能幹!

小孩子皮肉細嫩,阿嫖又下了死命咬的,一口下去,那男孩兒手上就見了血,哭得嚎喪似的。

有幾個膽子小的孩子也跟著嚇哭了,現場頓時亂作一團,。

董娘有條不紊安排人維持秩序,將各家寶貝蛋隔開照看,又打發人去請諸位夫人。

那邊孟姑娘卻面容慘白,二話不說先來向董娘和阿嫖賠不是。

阿嫖披散著頭發,剛在白露的服侍下漱了口,好奇道:“為什麽道歉?”

孟姑娘既羞且氣,帶著哭腔道:“我是他的姐姐……”

“可你不是他呀!”阿嫖眨眨眼,十分不解。

爹娘也同她說過,她以後也要做姐姐的,做姐姐要管教弟妹,而不是這樣替別人認錯,這是不對的。

孟姑娘一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喃喃著說不出話來。

董娘現在對這位孟姑娘的感官非常覆雜,嘆道:“因為她爹娘很奇怪,只喜歡弟弟,不喜歡她。”

“啊?”幼小的阿嫖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再看向孟姑娘時已經充滿了同情,“你好可憐哦。”

孟姑娘原本不覺得有什麽,可是現在被她這樣一說,心底忽然湧起無限委屈,嘴唇蠕動兩下,眼眶也慢慢漲紅了。

是呀,都是女兒來的,為什麽董娘和阿嫖妹妹可以這般肆意,我卻不能?

說話間,董蕓、阿芙等一群夫人呼啦啦趕了過來,一看阿嫖披頭散發的模樣,阿芙的心都揪起來了。

白露趕緊上前跪下請罪,順便告狀,“……奴婢們一個錯眼,那邊就動了手……”

她特意沒給阿嫖梳頭,這會兒小姑娘滿頭汗,散開的頭發都粘在腮上,看著格外慘烈。

眼見母親來了,阿嫖蹬蹬跑過來,指著那男孩兒大聲道:“他打人,說爹娘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了!”

與此同時,董娘也已三言兩語將事情首尾說了,董蕓聽罷,看向阿嫖的眼神中更多幾分讚賞。

好姑娘,簡簡單單兩句話就直接將對方的罪名釘死了。

劉夫人都懵了。

好不容易男人升了官,她就想著趕緊帶兒女出來擡擡身價,怎麽一眨眼,兒子就跟秦侍讀的女兒打起來了?

“娘!”那男孩兒見了親娘,越發嚎啕大哭,又聽了阿嫖言語,“分明是你先說不喜歡我的。”

阿芙按住蠢蠢欲動的女兒,冷笑道:“好好好,這才是名門出來的好教養,原來天下但凡有不喜歡你的,你就能打人了!素日你父親母親就是這樣教導你的?”

看似說這孩子,可分明是對著劉夫人講的,明晃晃質疑起這對夫婦的人品和家教來。

眾夫人聽了,也是不喜。

常言道,子不教父之過,弄個兒子這般形狀,分明是爹娘根兒上就歪了。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連自己的小家都處理不好,還談什麽為官?

劉夫人再愚鈍,此時也意識到嚴重性,“誤會誤會,都是誤會!我跟老爺都沒這麽教啊!夫人誤會了!”

又硬拉起自家兒子,卡著他的脖子往下按頭,“孽障,不知哪裏聽來的混賬話,還不向妹妹道歉!”

然而話一出口,那男孩兒越發叛逆,掙紮著死活不肯。

“你賴皮,分明是你同我說的!啊!”

劉夫人額頭青筋突突直跳,一巴掌就拍了上去,“還不住口!”

她自然說過,還不止一次,並且跟自家男人深以為然。

女孩兒麽,不過是聯姻的工具而已,又不能做官,有什麽用呢?自家香火,自然還得靠兒子。

可私下裏說歸說,在外面對各家貴女命婦,卻從不敢張嘴的。

劉夫人總以為孩子小,不懂事,卻不曾想天長日久的,她怎麽對待自家女孩兒,兒子自然也就學了去。

他們夫妻二人愛若珍寶的兒子,在家裏是霸王,出了門,卻可以是王八。

阿芙越發不喜,“非親非故的,夫人還是莫要亂攀關系的好。”

董蕓也懶得再聽,朝心腹擡擡下巴,便有人走上前去,對劉夫人假笑道:“既然小公子在這裏不痛快,夫人也累了,不如家去歇息吧。”

這就是明晃晃趕人了。

劉夫人腦袋裏嗡的一聲,面如死灰。

完了!

分明是大暑天,劉夫人卻手腳冰涼,掌心滿是濕冷的汗水。

她腦中嗡嗡作響,思緒亂飛,卻下意識扭頭看向女兒,眼中滿是鋒利的憎惡。

為什麽不看好你弟弟?

為什麽不討好董氏女?

為什麽不先安撫好那小丫頭!

為什麽到了這會兒,還不替你弟弟求情!

明晃晃的惡意猶如利刃,直刺得孟姑娘退了一步,臉白如紙。

董娘見了,不禁皺眉,又對自家護衛補了句,“去告訴那位孟大人,我頗喜歡他女兒,改日還請她來赴宴。”

又對劉夫人意有所指道:“如今看來,還不如順其自然的好。”

什麽寶貝兒子,教了還不如不教,倒不如當姐姐的,秉性天然,還有幾分可親可愛。

孟姑娘聽了,忍了一日的淚終於掉下來,款款來到董蕓和阿芙母女跟前,鄭重行禮。

董娘隨口一句話,就保了她日後太平。

稍後劉夫人一家被攆走,賞荷會便再次熱鬧起來。

所有人都好像集體清除了方才那短暫的不愉快的記憶,重新說笑起來。

回去的路上,阿芙才心疼地摟著女兒親了又親,又細細檢查她的頭發,“可拽疼了不曾?”

小孩子的喜怒哀樂來得快,去得也快,就這麽會兒工夫,阿嫖早忘了,小腦瓜裏只剩下跟董娘等幾位漂亮姐姐玩耍的快樂。

倒是白露仍心有餘悸,“哪裏會不疼呢?奴婢瞧著都心疼死了!”

掉了好幾根頭發呢!

同來的嬤嬤也氣道:“咱家姑娘這樣好的頭發,那壞坯子竟也下得去手!家去了可得好生補補。”

白露看看阿芙,小聲道:“回頭老爺知道,怕是要氣壞了。”

說到秦放鶴,阿芙也是頭疼。

沒得說,一場風波跑不了了。

果不其然,晚間秦放鶴下衙歸來,聽說事情經過後,臉色都變了。

姓孟的員外郎?

呵呵,好大的官威啊!

一家人正用飯,門房上就傳話進來,說是有位姓孟的員外郎帶了家人和禮物來負荊請罪。

秦放鶴正抱著阿嫖解九連環,聞言頭也不擡,涼涼道:“我不認得什麽姓孟的,也不敢叫他負荊請罪,傳出去了,沒得叫人說我輕狂。”

“什麽是輕狂?”阿嫖問。

“輕狂,就是今天他們那樣的。”秦放鶴摸摸小姑娘的臉,“今天怕不怕?”

“不怕!”阿嫖大聲道,“爹說過,好姑娘要讓別人哭!”

我才不哭咧!

秦放鶴笑了,“好,真是爹的好女兒。”

那孟員外郎帶著家眷在門房上等了約麽一炷香,只得這麽個結果,嘴裏發苦,十分頹然。

自升官以來,劉夫人見多了奉承,聽多了恭喜,如今卻吃閉門羹,不由既羞且氣。

“老爺,一個巴掌拍不響,那小姑娘家家的下手忒狠,也算扯平了!咱們親自登門,已是給足了臉面……”

才幾歲啊,就那般兇悍潑辣,來日如何嫁得出去!

“你可住口吧!”孟大人強壓著怒火,“還不上車,打量著人家出門歡送不成?”

劉夫人不敢回嘴,扯著兒子上了車。

那小子卻不服,嚷嚷道:“讓她給我磕頭!磕頭當媳婦!”

叫她不跟我玩!

此話一出,不光孟大人,劉夫人的臉色都變了,慌忙去堵他的嘴。

“孽障!”孟大人又驚又懼,一巴掌拍過去,又指著劉夫人罵道,“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這話若是傳出去,他還能有命在?

你什麽身份啊,就敢巴望秦侍讀之女!

兒子哇哇大哭,劉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惱火,忍不住沖丈夫吼起來,“兒子是我一個人的麽?你若有成算,自己去教好的來!”

說著,越發悲從心起,摟著兒子哭作一團,“都是做命婦的,都是五品官,我都這把年紀了,還要同足可做我女兒的人低頭哈腰,陪笑臉……”

“你你你!”孟大人氣得吹胡子瞪眼,偏又說不出什麽來。

確實,他活了四十多歲,統共只得這麽一個老來子,未免溺愛了些,可這就只是他一個人的錯麽?

說什麽低頭哈腰,當他的官好做麽?

如今剛有點起色,又得罪了秦放鶴……

那小子素日瞧著和氣,可能在陛下跟前得臉的,又會是什麽善人!

他背後還有董門那一串……想想便絕望。

接下來幾天,孟大人便是戰戰兢兢,加倍小心,生怕什麽時候秦放鶴就報覆了來。

一連幾日相安無事,他反倒越發驚恐。

終於有一日,前往翰林院送卷宗的下屬回來,“大人,您編的這幾份卷宗被打回來了,說是所言不詳,各處預算也核對不上,叫另算呢,需得具體到每日每項和詳細責任官吏。”

其實各部上報卷宗時,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只要大面上能過得去的,跟翰林院那頭打個招呼,也就過去了。

但若碰上精細負責的人,非雞蛋挑骨頭,要細化落實,你非但不能說他違規,反而要讚一句負責。

孟大人忙問:“誰駁的?”

說完又覺得不好,忙換了個問法,“今日擔的是那位學士?”

“侍讀學士秦放鶴。”

得到預料中的答案後,孟大人突然有種遲來的安定和絕望。

果然來了。

一連幾天,孟大人親手送出去的折子也好,文書卷宗也罷,都諸多不順。

次數一多,同僚們便有了非議,也不愛同他搭夥了。

幾天下來,就連工部侍郎也聽見動靜,叫了他去訓斥,“你怎麽弄的,這許多人只管等你,你雖初來工部,卻也是朝中老人了,這許多都不懂麽?縱然不懂的,不會去問麽!”

後面也不知誰打聽到消息,偷偷告訴了工部侍郎,對方越發憎惡起孟大人來。

好端端的,你去招惹秦子歸作甚!

“下官瞧著,此事便是他的不是,”一工部官員便道,“那秦子歸向來與人為善,等閑也不曾去招惹欺壓誰……”

工部侍郎深以為然,“說得有理。”

連自家兒子都管教不好,誰還敢派你做要緊的差事!

就因為人家姑娘不跟你兒子玩,你兒子就打人家,那改日我們不喜歡同你玩,你是不是也要打我們?

簡直荒唐嘛!

這些事都沒瞞過天元帝的耳朵,只是無關緊要,他也不以為意。

秦子歸自有分寸,斷然不會耽擱正事,由他去吧。

“那小子素來老成,如今總算使性子,倒是難得。”

這麽些年了,瞧著完人似的,這會兒才顯得活泛了。

聽天元帝沒有怪罪的意思,胡霖就笑道:“秦侍讀疼愛女兒,眾人皆知,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天元帝嗯了聲,又皺眉,“子不教,父之過,也實在太不像話了些。”

當老子的明知自家孩子受了委屈還不出手,那是懦夫,難當大任;

同樣的,當老子的由著自家崽子惹是生非,想來本事有限,也就這麽著了。

五月下旬,陸續有官員上奏,說起輪作成果。

天元帝歡喜之餘,卻也看到其特殊性,深以為憾。

好事,卻偏偏不能推廣,這難道不是很可惜麽?

所以他也只是發了旨意表彰,又在邸報上讚了一回,並未明確要求各地效仿。

倒是有些急需政績的官員見了,發現這幾地同自己轄下的氣候水土頗有相似之處,也大著膽子試起來,此為後話不提。

六月中,海外貿易的船隊陸續歸來,除了司空見慣的香料、西洋器皿等物,另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作物種子、根莖和果實。

這些還是當初萬國來朝時,秦放鶴提議的,說左右也占不了多少地方,萬一能有適合大祿朝的高產作物呢?

天元帝就準了。

這會兒見了實物,天元帝也不以為意,還笑著同秦放鶴打趣,“這可是你要的,朕不管它,只管交給你擺弄去,若來日種不出來,自己找戶部銷賬。”

秦放鶴滿口應下,轉頭就去國子監找老丈人,請他從國子監的農科班裏挑了幾個能幹又沒背景靠山的學生,去城外自家禦賜田莊內種去。

那幾個學生原本還有些忐忑,秦放鶴便先發了銀子,“你們只管折騰,賠了賺了都算我的,若要暖房,也只管寫了條子與我,我看著就批了。只有一點,千萬註意劃片。”

萬一裏面摻雜了不得了的東西,引發物種入侵就壞了。

國子監出來的學生,本就對秦放鶴這位六元公有著近乎盲目的推崇和親近,如今見他什麽責任都自己擔了,還有什麽可遲疑的?

果然風風火火折騰起來。

天元三十五年九月初,城外農莊的學生們種死了一批,也育苗成功了一批,又建了一座暖房,總體而言,還算順利。

月中,高程那頭傳來消息,秦放鶴親自上折子,第一次詳細闡述了蒸汽火車的雛形,並引申出未來的發展前景。

天元帝看了折子,大為驚奇,等他輪值時親自叫上前來問:“什麽車?不用畜力就能跑?”

聽上去簡直像天方夜譚。

秦放鶴攤開圖紙,又拿出曾經的小水壺模型細細解釋一回。

沒有親眼目睹過機械之力的人,哪怕解釋的再清楚,也很難想象這種鐵家夥可能發揮的巨大威力。

縱然遠見卓識如天元帝,也依舊半信半疑。

說得不好聽一點,若非秦放鶴從不信口開河,天元帝願意相信他,但凡換個別人,這會兒早一句“胡言亂語”打發了。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秦放鶴笑道,“陛下整日被朝政所累,權當微臣弄了個新玩意兒,博您一笑吧。”

天元帝就笑起來,“你倒乖覺,自己先把退路找好了。”

前頭才說了什麽“利國利家”“流芳百世”,這會兒又搖身一變,成了新玩意兒。

胡霖見他意動,也跟著敲邊鼓,“旁的也就罷了,秦侍讀說得也在理,您這大半年竟無一日歇息,也該耍一耍了。”

天元帝勤政,這幾年甚至連秋獵都不大愛去了,縱然去,也必然帶著折子,隨時批閱、召見大臣。

“也罷,”天元帝站起身來,“既如此,朕就賞你個臉面!”

說完,又故意嚇唬秦放鶴,“若不好玩,可仔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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