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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玄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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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玄黃

韓頡噎了一下,定定看了明華裳一眼。

公侯小姐他見過很多,美麗的、平凡的、才華橫溢的、不學無術的、虛榮的、驕縱的,每個性情都不一樣,但她們有一點相同,那就是眼高於頂。

這些貴族小姐生來就沒為生存發愁過,不識得人間疾苦,自然視金錢如糞土。她們從沒有掙錢養家的概念,反倒對維護家族利益、助力夫家前程更上心,哪怕所謂的家族利益,其實並不是她們的利益。

所以韓頡的話重心放在後半截,對販夫走卒可用財帛誘之,但對公府千金顯然不行。他聽聞這位明娘子尚未訂婚,韓頡真正為她準備的誘餌,其實是婚事。

她若真能提供有用的情報,讓女皇開恩,找名目給她發一道賜婚聖旨,再容易不過。

但餌還沒下,魚就已經咬上直鉤了。她如此主動,再結合明家曾是章懷太子親信,不得不讓韓頡多想——她會不會故意答應,借機混入天子親衛,來為他們家竊取內幕消息?

這樣看來,這位明二娘子,遠不是傳聞中不思進取、不爭不搶之人。

韓頡慢悠悠開口:“韓某還沒有說完,小娘子這就想好了?”

“想好了!”明華裳道,“哪怕是給掌櫃打算盤的賬房,年老後還會被解雇呢,天底下有多少不遣散、不辭退還供養終生的職位?恐怕唯有朝廷命官了。可惜我是女子,無法登科入仕,能有玄梟衛這樣的機會,當然要抓住了。”

明華裳只是懶得動腦子,但她不是沒腦子。玄梟衛突然把她從大街上帶走,還讓她見到了直屬首領,莫非真是和她商量的?她根本沒得選,不如自己態度好點,爭取個好待遇。

她確實在愁人手和生計的問題,如果她能加入玄梟衛,那將來立女戶、買地契根本不值一提。她現在都不知道殺她的人是誰,可見背後那人枝繁葉茂。僅憑她一個人,鬥不過有權有勢的貴族,她只能借助一個更龐大、更有權勢的怪獸。

玄梟,黑色的梟鳥。古時梟是戰神、死亡的象征,所以這個名字又意為——暗夜裏的殺手。

玄梟衛的存在當然不光彩,甚至說不道義,但確實能解決她的燃眉之急,她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從了吧。

韓頡似乎有些意外,似笑非笑問:“小娘子,你這話說的,女子本來就有人供養終身,何況是你這樣父兄寵愛、容貌美麗的小嬌娘。等你日後嫁人,夫家還能短了你胭脂水粉的錢?你沒必要為了幾個銅子,就選玄梟衛。”

明華裳笑著搖搖頭,是啊,女子出嫁前有父親養,出嫁後有丈夫養,夫死後有兒子養,在男人看來,確實是“清閑命”。

不在同一個立場上,許多事根本無法感同身受,明華裳沒有和韓頡多說,只是淡淡道:“手心朝上和人要錢,花起來總不如自己掙暢快。父母終究要先一步離開,而丈夫十之八九都會變心,唯有國家不會變,說養一輩子,就肯定養我一輩子。”

明華裳這人沒什麽大志向,她無意於建功立業,能安安穩穩過完這輩子就夠了。等日後脫離鎮國公府,她的衣食住行肯定要下跌好幾檔,但富有富的過法,窮有窮的過法,她看重的是穩定,能每個月按時領錢回來就好。

父親、兄長是註定要倒的靠山,而夫婿充滿了不確定性,掙他幾個飯錢,不止要處理婆家關系,說不定還要幫他生孩子。相比之下,朝廷是一個多麽穩定、可靠、講信譽的冤大頭……啊不是,報效對象啊。

韓頡詫異地看著她,良久後輕輕嘖了一聲,說:“明小娘子,我不知道你為何對錢財如此執著……但你若覺得進了玄梟衛就能高枕無憂,混吃等死,那恐怕太低估玄梟衛了。”

好極了,韓頡剛剛還擔心明華裳想混入玄梟衛當雙面間諜,現在他盡可打消這個念頭了。

反而要擔心她是不是想混進來騙錢。

事關自己一輩子幸福,明華裳立刻露出一臉虔誠,虛心問:“那韓將軍需要我做什麽?”

“這得看你能做什麽。”韓頡說,“玄梟衛中有天、地、玄、黃四個等級,唯有達到地級,才能領終身俸祿。恐怕要讓小娘子失望了。”

明華裳輕輕“啊”了一聲,顯然也認識到朝廷的錢沒那麽好掙,這口飯沒那麽好吃。她很快打起精神,說:“不失望,那怎麽樣可以達到地級?”

韓頡輕輕笑了聲,這位小娘子還真是敢想。韓頡也不怕她洩露出去,如實說道:“天地玄黃只是大概的級別,僅代表在玄梟衛中的權限,每一級中還有許多職位劃分,整個玄梟衛遠不只四級。其中天字級是女皇的親信,沒有上官,有任何事直接向女皇稟報;地字級是精英,不止要搜集情報,還要獨立外出執行任務;玄字級負責打聽消息、傳遞情報;黃字級更第低一層,沒有上司對接,搜集所有可能有用的消息,從米價到街上發生的事,不論巨細,全部寫好了上交。”

明華裳明白了,她突然想起許多年前一樁趣事。

那時女皇剛剛奪權,臣子不願意讓一個女人壓在頭上,外州諸王更是蠢蠢欲動。有一天清早,宮門外忽然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上朝的臣子好奇,路過時瞟了一

眼,結果竟然是一群盜賊排隊開鎖。

一個古怪的四色銅匭上掛著鎖,京城最厲害的盜賊挨個嘗試,結果沒一個賊能打開。

隨後女皇宣布,這個銅匭是為了廣開言路,上面有四個口子,其中塗青色的是延恩匭,用於養民勸農;朱色的是招諫匭,用於評判朝政;白色的是伸冤匭,用於申訴冤屈;黑色的是通玄匭,用於建言獻策。無論貧富貴賤,任何人對朝廷有什麽意見,都可以寫在紙上,遞入銅匭中。每日傍晚女皇會命親信太監去取信匣,裏面的紙片女皇都會親自看。

那把鎖是不是真的如此玄妙無人得知,但女皇無疑給天下傳遞了信號,這個銅匭只有她能打開,換言之,你永遠不知道別人在紙上寫了什麽。

歷朝歷代上達天聽最難,有了銅匭後,任何人都有機會直接接觸女皇,女皇由此可以知道民聲民情,不用受臣子、宦官蒙騙。

但銅匭更重要的還是被用來陷害告密。

畢竟百姓識字的能有幾個,大多數都是官員悄悄往銅匭裏塞政敵的告密信,女皇也樂於讓群臣對立,這樣,她這個女皇帝才坐得穩。

後面暗無天日的酷吏統治,層出不窮的謀反風波,都由此而生。沒幾年酷吏壯大到無法控制,臣子敢怒不敢言,酷吏猖狂到每日投飛鏢,射中誰就說誰謀反。

最後他們甚至敢誣告魏王、太平公主謀反。這可踢到了鐵板,武家人和太平公主一起進宮裏哭訴,那時女皇已坐穩皇位,再縱容酷吏妄為下去,就要影響女皇的名聲了,所以女皇及時醒悟,殺了酷吏,長達十年的酷吏陰雲這才終結。

一大批酷吏被清算,銅匭自然也慢慢沒落。明華裳以為銅匭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了,沒想到,它只是從一個看得見的實物,化作了看不見的情報網。

玄、黃兩級玄梟衛,幹的不就是銅匭的活嗎?只不過玄字級聽起來高貴一點,主要監視勳貴和官宦,但實質沒有區別。

明華裳沒來由生出種直覺,這種感覺剛剛才救了她一命。明華裳莫名覺得,她若想好好地、不受打擾地活下去,就不能做一個告密的黃字級或玄字級。

玄梟衛主動找上門,讓她幫忙監視勳貴,那她怎麽知道,她身後是不是有其他人監視她呢?

無論出於安全還是長遠打算,她都必須拿到地字級。需要外出執行任務,危險性自然翻倍上升,但只有這樣才能成為玄梟衛內部人,不會被隨便拋棄,她才能積攢出有用的人脈,供自己日後獨立門庭,安身立命。

明華裳飛快想明白利害,還是一副貪財懶惰、不知天高地厚的嬌小姐模樣,大言不慚道:“地字級就能領一輩子俸祿了?那好,我要做地級的。”

韓頡笑了聲,說:“明娘子還真是……不可貌相。地字級不是說說那麽簡單,其中有許多不為人知的辛苦,小娘子細皮嫩肉,嬌生慣養,實在沒必要受那份苦。”

明華裳當然怕吃苦,但她更知道,命運給予的一切背後早已貼好標價,她不願意吃苦,勢必要失去等價甚至更多的東西。

明華裳咬咬牙,豪氣沖天道:“沒關系,我覺得我聰明伶俐又有天賦,肯定能行!”

韓頡似笑非笑看著她:“如果我還沒老糊塗,似乎不久前,小娘子才說過自己腦子不好,反應慢,身體弱,連跑步都堅持不下來。”

這回不需要裝,明華裳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臉痛苦:“我確實堅持不下來。但有什麽辦法呢,只有地字級才可以領終身俸祿。”

韓頡實在不知道一個公府小姐,又不是要被趕出家門,她為什麽對錢財如此執迷?但這個說法配上明華裳的表情,莫名很有說服力,韓頡道:“既然你有志氣,我也不能攔著你上進。但是,玄級以下我能做主,到地字級我就無能為力了。”

明華裳試探地問:“所以……”

“所以,要考核。”韓頡笑瞇瞇說,“小娘子,只有通過試煉任務,才能進入地級。”

明華裳覺得牙疼,她就說,找一張終身飯票哪有那麽容易。明華裳覺得她來都來了,幹脆豁一把爭取最好待遇,未來四十年她就能端上鐵飯碗了!

明華裳深吸氣,壯士斷腕般說:“好,考就考!”

“娘子爽快。”韓頡笑著道。明華裳雄赳赳氣昂昂盯著韓頡,親眼註視著他將紫砂壺中的廢茶倒掉,嫻熟地碾茶餅。明華裳看了一會,勇氣嗖嗖地漏光了,幾乎連笑容都維持不住:“韓將軍?”

“嗯?”韓頡擡頭瞥了她一眼,似乎很意外她怎麽在這裏,“你怎麽還在?”

明華裳臉僵住了,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您不是說要考核嗎?”

韓頡漫不經心哦了聲,說:“考核不歸我管。你可以走了。”

明華裳傻眼了,她試圖參悟這又是什麽考驗,但她仔細看韓頡的表情,發現他似乎說真的。

明華裳開始懷疑她的決定了,這個組織真的靠譜嗎?明華裳盡量委婉地提醒:“將軍,我怎麽考核?就算考題不能洩露,總該告訴我時間地點吧。”

韓頡想了想,道:“我還真不知道怎麽考核。這樣吧,五日後巳時你系一個紅色荷包,去恩順坊南門,在第五棵柳樹後的巷子裏,找一個掛著藍旗的店鋪。你找到後,問掌櫃羊肝饆饠還剩下幾份。如果他給了你饆饠,你順著上面的指示去對應地方找,那裏會有你的接頭人,他會告訴你考核是什麽。”

明華裳聽到最後都被繞暈了:“怎麽這麽覆雜?慢一點,能再說一遍嗎,我記不清前面了。”

韓頡笑瞇瞇看著她:“如果記不清,就說明你不適合幹這行。還有,想活命的話,就不要記在任何紙上。”

明華裳本欲找筆的手一頓,默默放棄。她覺得自己似乎好像應該……記住了吧,不確定道:“然後呢,今天就到這裏了?如果以後有事,我要怎麽找你,來這家茶樓嗎?”

韓頡低頭碾茶,冷淡道:“你不用找我,有需要時我會找你。”

明華裳明白了,他們之間是單線聯系,韓頡能隨時找到她,她卻不能找韓頡。明華裳默然站起來,往外走了兩步,又慢慢停下。

韓頡以為她又有什麽幺蛾子,擡頭問:“還有什麽事?”

“我能不吃羊肝饆饠嗎?”明華裳很認真地商量,“我喜歡櫻桃饆饠,實在不行換成蟹黃的也行,羊肝的不好吃。”

韓頡吸了口氣,手裏的茶餅都捏碎了幾塊。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他是不是招了一個廢物進來?

韓頡笑著,和善問:“你說呢?”

“哦。”明華裳傷心地應了聲,垂頭喪氣出去了。走到外面時,還差點被樓梯絆了一跤。

這家茶樓樓梯有些高,明華裳沒看清,差點摔倒,幸虧她及時抓住了欄桿。帶她來的小哥一臉“你是殘廢嗎”的表情看著她,明華裳對他甜美地笑了笑,抓著欄桿,一步步小心地挪下去。

等出來後,店裏的掌櫃和茶博士都不見了。明華裳出門,街巷裏的市井吆喝聲爭先恐後湧入耳中,她楞了楞,回頭,茶樓的門已經關了。

仿佛剛才那一切只是一場夢,她一時分不清孰真孰幻。

明華裳走出小巷,如意抱著一包熱騰騰的巨勝奴,焦急又茫然地站在街上。她看到明華裳,連忙擠過來:“娘子,我終於找到您了。您剛才去哪兒了?”

明華裳看到如意懷裏的巨勝奴,終於確定不是她生出了幻覺,她確實見了一夥奇怪的人,答應了一個離譜的要求。

她拈了塊巨勝奴放到嘴裏,將酥脆的小點心咬的嘎嘣作響,口齒不清說:“沒事,我看街上熱鬧,隨便逛逛。走吧,我們出來很久了,該回去了。”

如意脆脆應了聲,抱著一大包巨勝奴,跟著明華裳往佛寺走去。

明華裳除了沒什麽上進心,其餘方面都是一個再好不過的主子。從不亂發脾氣,說話和氣,為人寬厚,丫鬟不小心摔著什麽東西,她從來不追究,有吃的常常分給丫鬟們,她們跟著享了不少口服。所以如意買巨勝奴時,直接買了一大包,等回去後分給招財進寶她們吃。

明華裳也不在乎這些小事,她和如意說說笑笑回到菩提寺,明老夫人禮佛還沒有結束,明華裳就找了個避風的地方,坐下哢嚓哢嚓吃巨勝奴。

明妤端著清高出塵的公府架子回來,看到明華裳,瞥了她好幾眼,裏面藏著不為人知的嫉恨和惱怒。

恨她腦子不正常,只想著吃,惱她是個只知道吃的廢物,卻偏偏是真正的公府千金。

明華裳吃了小半包,明老夫人終於出來了。她聽到聲音,戀戀不舍放下點心,用帕子擦手,全然不管明妤、明妁快著火的眼神。明老夫人出來,瞟了眼明華裳的嘴角,腮幫子緊了緊,沒說什麽。

對一個只知道吃的蠢材,有什麽可說的?

這次鎮國公府女眷的佛寺之行就在詭異的氛圍中結束。二房、三房看不上大房那個傻子,全程吊著眼睛瞥明華裳,可惜白眼拋給了瞎子,明華裳一上車就靠著車廂打盹,等下車時還迷迷瞪瞪的,直接回房間裏睡覺了。

只留二房、三房立在風裏,越發生氣了。

招財進寶四個丫頭伺候著明華裳長大,今日明華裳一回來,她們就感覺到小姐有哪些地方不一樣了。

前段時間明華裳不說,但她們能感覺到,明華裳有些焦慮,飯都不如以前吃得多。但今夜回來,她又回到那種松弛的狀態,不光點了宵夜,還吃了兩碗甜湯。

這種感覺非要形容的話……像極了那種奮進了兩三天,突然找到下家,不需要努力了,所以飛快躺平的趕考學生。

招財也不知道這種可怕的既視感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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