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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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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趙嘉寧怔了下, 這才反應過來他這是誤以為她替他擋下舞女的撩撥是因為吃醋——乍聽的確荒謬,可仔細一想,倒也的確符合情理。

畢竟她現在的身份是他的侍妾, 畢竟她從前那般糾纏於他,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薛鈺的確有理由懷疑她死性不改。

趙嘉寧也沒有解釋, 她摸不準薛鈺現在的態度, 這要是放在從前, 她的喜歡自然讓他感到厭惡, 可如今她淪落到這個境地,完全由他揉捏,或許他這個時候,更享受她那種愛慕著他、卻無法與他擁有平等的關系地位、只能讓他踩在腳底下肆意折磨的快感。

於是她只是抿唇不語,既沒承認,也沒否定。

她這副情狀落在旁人眼裏,便是默認了。

薛鈺翹起唇角:“趙嘉寧, 誰教你什麽醋都吃。”

他摩挲著手上的玉扳指, 卻又慢慢斂起了眉:“不過, 你又有什麽資格?”

趙嘉寧抿了抿唇,還是不說話。

薛鈺忽地嗤道:“是條好狗,倒還懂得護主。”

手上攥著的力道加大, 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手心。

即便早已習慣薛鈺的言語折辱,可生平第一次被人罵做是狗, 心裏還是會泛起屈辱。

不過好在她很快就平覆了——如今她的境遇,也由不得她發作, 便只能忍辱負重,蟄伏等待。

——她這廂剛做好心理建設, 面前卻忽然伸過來一只手,薛鈺姿態極優雅地將一盤剝好的蟹肉蟹膏放在趙嘉寧面前。

趙嘉寧有一瞬間的錯愕,轉頭看向薛鈺,目光有些迷茫。

薛鈺原本唇角微翹,心情貌似不錯,這會兒卻被她看得有些不悅,俊臉黑了幾分:“怎麽,賞你還不好?”

他輕哼了一聲,唇角勾起,惡劣地道:“趙嘉寧,好狗忠心護主,主子賞賜點吃食,有什麽不對麽?”

趙嘉寧:“…………”

“您說得當然對——只是剝蟹極勞心神,又費時間,不過為了賞賜一條狗,那隨便扔塊狗骨頭也就是了,實在值得得您費這麽多的心神。”

趙嘉寧原本也就是實話實話,她是真覺得薛鈺過於閑了些,為了打發時間居然剝了這麽久的螃蟹——她倒不至於自作多情到以為薛鈺這是特地剝給她的,像他這種愛搗鼓機械的,手自然閑不住,又因他對這類歌舞不感興趣,故而打起了螃蟹的主意。

之所以那麽說,也不過是想惡心一下薛鈺罷了。

——她不敢明目張膽地發作,便也只能這樣貌似恭敬順從、實則故意膈應惡心他了。

薛鈺果然被噎了一下,一張臉神色幾番變換,最終一把扼住她的手腕,冷聲道:“趙嘉寧,你不會真以為,我是特地為了你才剝螃蟹的吧?”

還不等趙嘉寧回答,他便嗤道:“你也配?我不過是閑來無事,拆卸幾只螃蟹,練習一下手感罷了,又因我不喜這類足多亂爬的,便將剝好的蟹肉扔給了你——僅此而已。”

“趙嘉寧,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趙嘉寧:“…………”

她往薛鈺的案桌前一看,見他竟將剝好的蟹殼擺盤,真正是“剔蟹胷骨,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①

趙嘉寧咽了一口口水,心說薛鈺還真是心靈……啊,心黑手巧、閑到發慌啊。

不過管他呢,趙嘉寧望著盤中黃澄澄的蟹膏和絲絲分明的蟹肉——這蟹肉蟹膏她垂涎已久,薛鈺既賞了她,她也無謂抗拒了。一來她被薛鈺磋磨已久,也早就沒有什麽骨氣臉面可言了,二來薛鈺如今是她的主子,但有賞賜,豈敢不從?

想通這一層後,趙嘉寧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筷著挑了一點蟹膏蟹肉往嘴裏送,果然是鮮美異常,好吃到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她年紀小,吃到好吃的東西難免喜形於色,一時心情頗為愉悅,連臉上也美滋滋的,又一連吃了好幾口,十分滿足。

薛鈺在一旁看著她,轉動著手上的玉板指,唇角緩緩上翹。

趙嘉寧吃完一只後,薛鈺又為她剝了一只,等將他們案桌上的螃蟹全都剝完後,薛鈺轉頭看向領桌,漫不經心地遞上一個眼風,便立刻有人恭敬地讓出螃蟹。

趙嘉寧只顧著吃倒也沒發覺,只覺得這螃蟹怎麽源源不斷似得,等到最後實在吃撐了,這才作罷。

一旁薛鈺看了她一眼,閑閑道:“不吃了?”

她搖了搖頭,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吃了。”

她撫摸著圓滾滾的肚子,突然想起什麽,轉頭朝薛鈺大方地一笑:“主子,不用謝。”

薛鈺的眼角輕輕抽動:“不用謝?”

“趙嘉寧,你跟我說不用謝?”他氣極反笑:“這倒是奇了,你倒說說,我要謝你什麽?”

趙嘉寧眨了眨眼睛,臉色寫滿了天真無辜:“謝我幫您將那些蟹肉蟹膏都解決了呀。”

“不然您又不吃,您只想剝蟹殼,那要是都扔了,豈非浪費?宮宴上人多嘴雜的,我朝歷來奉行節儉,這要是傳出去,對您影響總歸是不好的。”

薛鈺“哦?”了一聲:“那這麽說來,我還真應該好好謝你。”說是要謝她,言語之間卻頗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趙嘉寧立刻就縮回成了鵪鶉,訕訕地道:“好說好說,這又怎麽敢當呢,原是我的本分。”

薛鈺要笑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

趙嘉寧小心翼翼地擡頭觀察他的神色,卻正好撞進他一雙琥珀色的眼裏,深潭靜湖一般,眸色卻是極淺,幹凈得仿佛不染一絲雜質,好看極了。

薛鈺打量她片刻,忽然慢慢靠近了她,身上的檀香氣息壓了過來,趙嘉寧頓時有些喘不過氣。

“趙嘉寧,”薛鈺動了一下眉梢,忽然伸出食指,關節輕屈,點了一下唇角:“這裏。”

趙嘉寧不明所以,吞咽了一口口水:“什……什麽?”

薛鈺眉尖輕蹙,語氣已有幾分不耐,又點了下唇角,重覆道:“我說,這裏。”

趙嘉寧一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薛鈺這是什麽意思?他不會是想讓她在大庭廣眾下親他吧?

他這是突然發什麽瘋!

趙嘉寧絞弄著手指,試探地想跟他打個商量:“這……這不好吧?”

“這有什麽不好的?”薛鈺向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趙嘉寧,你在磨蹭什麽。”他又點了一下唇角,加重了語氣:“這裏,快些。別讓我再重覆第三遍。”

事不過三,薛鈺這個語氣……怕是已經生氣了,她如今的處境,也實在沒膽子跟他唱反調,可要讓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她也實在做不出這種行徑,只能紅著臉小聲道:“那……等我們回府好不好?”

薛鈺氣笑了:“你還想等到回府?寧大小姐倒是不嫌丟人。”

趙嘉寧心說你要我在大庭廣眾之下親你,你都不嫌丟人,倒要怪我丟人。

不過想想也是,屆時是她親他,自然丟人的也是她——她倒不知道薛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幼稚了,非得拿她找這樣的樂子。

可她又不能不聽他的話。

恰是時舞姬揮舞水袖,正好遮擋住了他二人,趙嘉寧一咬牙,抓住這個間隙,傾身上前親吻了薛鈺。

薛鈺再怎麽也料不到趙嘉寧會突然吻他,猛地睜大了雙眼,擱置在案桌上的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

水袖拂落,趙嘉寧立刻退了開去,一張小臉染上緋色,擡頭忐忑地看著薛鈺,水眸濕^潤,瀲灩生色。

薛鈺像是還沒回過神來,眼中顯現出一絲迷茫和怔忡。

可片刻之後,戾氣陡生。

趙嘉寧暗道不好,可已經躲避不及,舞姬再次揮動水袖,遮住兩人身形時,薛鈺的手指已經扼在了她的頸側。

“趙嘉寧,你找死。”

他的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你怎麽敢……”

趙嘉寧知道薛鈺只用了一成力,可她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了,只能勉強道:“不是……不是你叫我親你的麽……”

“我叫你親我?”他極短促地笑了一聲,眼底泛上冷意:“趙嘉寧,誰教你這樣睜眼說瞎話的?”

他一字一頓,咬牙道:“我這麽厭惡你,怎麽可能會想吻你。”這話卻不知是提醒趙嘉寧還是他自己。

趙嘉寧覺得委屈,學著薛鈺方才的手勢,伸出手指點了一下唇角,剛想辯解正是因為這個手勢她才會去親他,可一碰之下,指尖卻沾了濕意,原是之前她吃螃蟹吃得起勁,薛鈺大概是怕她當眾噎死惹他難堪,畢竟明面上她是他的人,便遞過去一杯牛乳,她喝完後忘記擦拭,是以眼下唇角還殘留奶漬。

趙嘉寧怔怔地望著指尖的那點乳白色液體,腦中轟的一聲,忽然間冒出一個極可怖的念頭:難不成薛鈺那個手勢的本意便是讓她擦拭唇角的奶漬,而非是向她索吻?!

是了,便是如此!正如薛鈺所說,他這樣厭惡她,怎麽可能會向她索吻?那既然不是薛鈺的意思,她主動去強吻他,這豈非是找死?

趙嘉寧一張小臉瞬間嚇得煞白,雖然知道徒勞無用,但她還是著急辯解道:“不是,你聽我狡辯……不是,聽我解釋,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是你……”話說到一半,又急得差點咬掉舌頭——這個時候,她怎麽還能說出她以為是薛鈺向她索吻這種話呢?

這只會進一步激怒他!

按照她對薛鈺的了解,這個時候大錯既然已經鑄成,只有乖乖認錯不嘴硬,將過錯全往自個兒身上攬,才能獲得一線生機。

她眼一閉道:“對……對不起,是我無狀冒犯了您……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您就原諒我這一回吧。”

薛鈺深看了她一眼,眸色翻湧,片刻後,滾動了一下喉結,叫了她一聲:“趙嘉寧,”

他的嗓音冷冽,放沈後又富有磁性,格外蠱人。

趙嘉寧再擡頭看他時,他的臉色已恢覆如常,懶洋洋地掀起眼皮,審視著她道:“那這回……是誰給你的膽子?”

趙嘉寧咬緊唇瓣,心一橫道:“是……是我自己……情不自禁……”

薛鈺似乎怔了一瞬。

趙嘉寧心中打鼓,也不知道此番冒犯了薛鈺會有什麽下場,見薛鈺久久不發話,難免心中忐忑,於是偷偷擡頭覷了他一眼,卻正好對上少年玩味的目光。

薛鈺眉尾輕挑,緩緩松開了扼在她頸側的手,轉而替她擦拭了唇角殘留的奶漬。

指腹摩挲過肌膚之處,趙嘉寧起了一陣顫^栗。

薛鈺的動作其實是極溫柔的,她卻只覺得毛骨悚然。

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忽聽頭頂上方響起了一記輕嗤。

“趙嘉寧,”薛鈺漫不經心地睨了她一眼,懶洋洋道:“你還真是,死性不改啊。”

——

酒過三巡,一名小太監快步走到魏熙帝身旁,附耳跟他說了什麽,魏熙帝聞言龍顏大悅,撫掌笑道:“快宣。”便有一名護衛上前進獻了不知是什麽寶物,由紅綢布蓋著,魏熙帝大手一揮,將紅綢布掀去了,但見一個紫檀鳥籠裏關著一只海東青,品相上佳、毛色純白,神姿英勃,炯炯有神。

底下百官見狀卻面面相覷,一片靜默,大有“山雨欲來”之勢。

趙嘉寧心裏奇怪,這鷹不是挺英武的麽,進獻給聖上有何不妥麽?莫非是有什麽不好的寓意?

卻見一旁薛鈺抿了一口茶水,慢悠悠地道:“海東青是萬鷹之神,素來是皇室的名寵,不過在我朝卻是個例外。憲宗當時頒旨將海東青劃出進貢名單,便是認為架鷹走狗是耽樂之舉,使人蕩心於田獵,因此朝中風氣便是如此——沒人會向皇帝進獻海東青,除非他是想討罵。”

趙嘉寧聞言有些同情地看了那名護衛一眼:“那進獻的那個人豈不是要受罰了?”

薛鈺動作稍頓,擡頭看了她一眼,眉心微蹙:“你擔心他做什麽?”

他說著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又沈了幾分:“怎麽,你看上他了?”

趙嘉寧:“…………”

趙嘉寧是真不明白薛鈺是怎麽想的,不過也是,她要是能理解薛鈺的所思所想,那才可怕。

——薛鈺此人,他的心思豈能按常人揣度。

不過非要按照他的邏輯想,其實也不是不難猜出一二——她如今是薛鈺的侍妾,是他的奴婢,便也是他的所有物,像薛鈺這樣的人,怎麽會容許自己的東西惦記別人?

這個時候,她自然要撇清關系,以示忠心了:“怎麽會,您是我的主子,我的眼裏心裏,自然全都只有您了,又怎麽會看旁人一眼?”

薛鈺把玩著手中的杯盞,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是麽,難道不是略長得平頭整臉些,你都巴巴地往上趕?”

趙嘉寧眨了眨眼睛,眼中一片迷茫。

薛鈺冷哼一聲,提醒她道:“安陽伯的三公子,忘了?”

趙嘉寧一時竟真想不起這號人了,腦子慢吞吞地轉了一圈,才模模糊糊有個印象。

——她之前似乎,也中意過他。

也實在不能怪她記性太差,實在是她中意過的人太多了,哪能人人都記得,也只有薛鈺,因為屢屢受挫、求而不得,所以才印象深刻,想忘都忘不掉。

其他的,因為都太好得手,稀罕個三五日,也就膩味了,畢竟喜新厭舊人之常情,而她趙嘉寧,也自認不是個長情的人。

那個薛鈺口中的“安陽伯三公子”便是那三五日中的一員。

當時她苦苦糾纏薛鈺而不得,正是心煩意亂、意志消沈的時候,正巧遇上了安陽伯三公子,眉眼間居然有幾分薛鈺的風采,只不過氣質要溫潤儒雅許多,不似薛鈺那般目下無塵、難以接近。

趙嘉寧便轉而在他身上下起了功夫。

不過三五日便有了成效,可趙嘉寧卻立刻覺得索然無味,心中還是放不下薛鈺,便又將那三公子翻篇了。

這前後統共不過三五日,也不怪趙嘉寧一時想不起,難為薛鈺還能記得,想來時那會兒她日日去糾纏他,偶爾有個三五日沒來,說不定他反倒不習慣了,差人去問了緣由故而得知此事也未可知。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趙嘉寧想了想,討好笑道:“他們怎麽能跟您比呢,便是連您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我之前……那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您想想,我對他們所有人花的心思,加起來,都比不上您一人。”

趙嘉寧心裏清楚,薛鈺根本不稀罕她的喜歡,非但不稀罕,之前還很厭惡,如今因為她已淪落成他的侍婢,她的喜歡,便不能給他造成困擾,寵物喜歡主人,他應當也是不排斥的。

只不過她說的那些心思,也都是之前的事,照理薛鈺也是不喜的,不過和旁人放在一起比較,意思就不一樣了——她之所以那樣說,也是為了奉承薛鈺——她為何獨獨對他花那麽多心思,那是因為旁的世家公子,都比不上他。

趙嘉寧說完偷偷打量了薛鈺的神色,薛鈺臉色稍霽,似乎真的受用。

他輕哼一聲,仍是不忘問道:“是麽,那你關心一個護衛做什麽。”

趙嘉寧心道你心腸狠辣,冷血無情,自然不會關心一個護衛的死活,她心腸軟,想到了問一句不行麽,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不過……不過是想尋個由頭跟您說話罷了。”說話間,還故意輕咬唇瓣,做出一副小女兒的情狀。

薛鈺似乎沒料到她會這樣說,長睫微顫,喉結上下滾動,再開口時,卻是回答她先前的擔憂:“放心,他非但不會受罰,還會有賞。”

趙嘉寧困惑地瞪圓了眼睛:“怎麽會……您不是說……”卻見魏熙帝龍顏大悅,果然賞賜了那名護衛。

薛鈺從果盤裏挑了一顆最漂亮的瑪瑙葡萄餵給趙嘉寧,這才慢條斯理地道:“你看那名護衛懸掛的腰牌,那是常山衛的形制,常山衛便是趙王的護衛,我與趙王有過交集,曾經見過他的親衛。”

“趙王是鄭貴妃所出,而鄭貴妃向來深受帝寵,聖上愛屋及烏,自然極度偏愛趙王,當初要不是內閣那幫大臣攔著,聖上只怕要立趙王為太子,我朝規矩,皇子成年便要就藩,而趙王前不久才剛剛前往封地,這才過了幾個月,聖上便借著宮宴的由頭召他回京,可見對他的掛念。”

“而我聽說趙王因身體抱恙無法赴宴,人既然未到,聖上愈發自然惦念,這個當口,無論送什麽,哪怕是只死鷹,聖上也絕不會怪罪。”

“趙王此人恃寵而驕,行事不羈,便是料定聖上不會發難,所以特意送了只海東青,一來其實也是摸準了聖上的喜好,聖上便是一貫喜愛這些,不過礙於先帝定下的規矩才不得已收斂。”

“二來也是讓群臣看看他在聖上心中的份量,內閣那幫大臣奉行太祖的‘有嫡立嫡,無嫡立長’,趙王非嫡非長,他們自然怎麽都不會轉而擁立趙王。不過朝中也不乏一些墻頭草,何況鄭貴妃母族也一直在伺機而動,尚在觀望的也大有人在。”

趙嘉寧恍然道:“原來如此。”

薛鈺淡淡“嗯”了一聲,伸手懸停在趙嘉寧的唇邊,極自然地接過她吐出來的果核。

這時坐在主位的魏熙帝突然叫了一聲薛鈺的名字,朗聲笑道:“仕鈺,欒兒此番也有東西帶給你。”

趙王,覆姓慕容,單名一個欒字。

薛鈺眉梢微動,便見護衛端了一個錦盒朝薛鈺走來,及至近前,俯身將錦盒呈上,恭敬道:“世子,王爺吩咐,說是北元一別後,對世子甚為掛念,如今趁給聖上獻禮之際,也有物件贈與世子,聊表心意。”

薛鈺臉上沒什麽表情,只是淡淡道:“有勞了,替我謝過你們王爺。”卻並沒有接過錦盒打開的意思,反倒是趙嘉寧好奇裏面裝的是什麽,伸長脖頸止不住張望。

薛鈺勾唇笑了下,這才伸手接過,打開見是一柄袖箭,趙嘉寧歪著腦袋、托著下巴仔細打量,不過她不懂這些,也瞧不出什麽名堂,只是覺得這袖箭的構造倒還挺別致,由六個單筒圍攏而成,排列作梅花形。

她知道薛鈺一向喜歡這些機械,趙王此舉,也算是投其所好了,而且她註意到薛鈺看到這柄袖箭時眼神微動,可見這柄袖箭自然有它的不尋常之處。

果然聽到那名護衛在一旁說道:“世子明鑒,時下袖箭大多為單筒,雙筒已是少見,而奴才呈上的這柄,名喚梅花袖箭,是一等一的神箭,能絡繹不絕連放六箭,躲一箭而後箭隨之,且上下左右,盡皆出箭,使人避無可避,必見血方止。此箭是王爺花了大功夫替世子尋來的,說是世子應當喜歡,請世子務必收下。”

薛鈺挑了下眉,似笑非笑道:“如此,我就卻之不恭了,替我謝過你們家王爺。”

護衛聞言面露喜色:“世子肯收下,奴才回去也能交差了,王爺知道世子肯收下,必定高興。”

薛鈺臉上只是淡淡的,眼中神色不明,略一拂手道:“待會下去領賞吧,也替我轉告你們王爺,這個禮我今日便收下了,其實當日我救王爺不過是本分,難為王爺一直記掛,今日我收下這禮權當全了王爺執意報恩的心意,但王爺府上奇珍異寶無數,我既無合適的回禮相贈,便請王爺日後萬勿再以厚禮相送,我實在承受不起。”

護衛聞言面色一滯,但也還是躬身告退了。

護衛走後,薛鈺把玩著手上的那名袖箭,勾唇道:“東西倒是好東西,偏是他送的。”

趙嘉寧聞言壓低聲音試探道:“您不喜歡趙王麽?”

“談不上喜不喜歡,只是父親曾教過太子騎射兵法,也算是他的老師,我和父親與太子又向來親近,在旁人看來,我們永城侯府是不折不扣的太子一派,不過我父親也的確是擁護太子的,畢竟太子雖非嫡,卻是長,由他繼位才不違背祖制,而如今聖上與太子也愈發親厚,不出意外,太子便是大魏下一任天子,這個當口,我實在無謂與趙王有什麽瓜葛,落人口實。”

“那您剛剛為何還……”

“當日討伐北元時,我曾救過趙王性命,自那以後,他便有意籠絡我,想來是想讓我和父親站隊於他,倒真是異想天開。”

“扶持太子於侯府而言,最為穩妥,一來太子仁厚,在朝中聲望很高,雖不見得天資有多聰穎,為人還有些軟弱,但勝在不獨斷專行,能聽諫言,他若上位,必定能廢礦稅、擢良臣,內閣那幫大臣最喜歡這樣的儲君。”

“二來太子是長子,皇後多年未有所出,既無嫡子,長子繼承大統是祖宗禮法;三來侯府與太子一向親近,太子上位,於侯府自然沒有壞處,至於趙王,我是瘋了要站他的隊?”

“今日收下那柄梅花袖箭,不過是煩不勝煩,總得收下什麽才不至於讓他整天送我些有的沒的,好歹這柄袖箭還確實有點意思。否則他再隔三差五差人送我東西,傳出去,倒真成了我與他暗自往來,密謀商討什麽了。”

“再者他今天特地選在聖上跟前送,我若拂了他的面子,聖上只怕也會不悅。不過無妨,收了便收了,左右太子近日偶感風寒,不能出席宮宴,他既知我來了,必會差人過來讓我去東宮一敘,有什麽話今日便可說清,倒也不至於收了趙王一把袖箭便落話柄了。”

趙嘉寧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太子信得過你麽,你也信得過太子麽。”

薛鈺微微一怔,輕挑了一下眉,玩味道:“怎麽,怕了?”

修長手指撫上了她的臉,輕掐了一下,他看著她,琥珀色的瞳仁暈開點笑意:“趙嘉寧,怕什麽。”

他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姿態,仿佛所有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望向她的眼神,卻難得透露出幾分認真:“我說過,我會保護你。”

薛鈺的皮相是無可挑剔的,這樣認真地望著一個人的時候,眼若星辰,一笑起來更是流光溢彩,極能蠱人。

趙嘉寧怔了一下,可下一刻,就見薛鈺惡劣地挑了一側眉梢,慢慢笑道:“我的奴婢,自然只能由我欺負。”

趙嘉寧也早就見識過薛鈺的惡劣,聞言並不意外,只是含嗔帶怨地看了他一眼,佯裝生氣,其實不過是愛寵跟主人撒嬌的一些手段情趣。

薛鈺果然很受用,又掐了一下她的臉頰,居然一臉正色地跟她解釋:“太子自然能信得過,他也信得過我——我有什麽好信不過的呢,追隨太子本就是最穩妥的路子,我自然不會背叛他,只要他不觸及我的底線,譬如……”

話說到此處,他忽然看向趙嘉寧,牽了一下唇角,似乎是想到了什麽,目光漸漸冷了下來:“譬如……染指我的東西。”

他說這話時語氣極為輕柔,可趙嘉寧後背卻一陣發涼,因為她方才分明從薛鈺眼中看到一閃而過的殺意!

不過也僅限於一瞬,薛鈺溫柔地摩挲著她的下巴,眼中的戾氣下一瞬便消散了——趙嘉寧是他的玩意兒,她先招惹的他,就註定這一輩子離不開他的掌心。至於旁人想要染指——他不信誰能有這個膽子。

——

薛鈺料想的不錯,宮宴過半,聖上不勝酒力率先離席,歌舞演奏依舊,只讓群臣自便,太子這個時候果然差人來請,薛鈺離席時摸了一下趙嘉寧的腦袋,囑咐她道:“乖乖待在這裏,等我回來,若是有人讓你離席,不管是誰,你只說聽了我的吩咐要等我回來,旁的不必理會,聽明白了麽。”

趙嘉寧乖乖點了點頭:“聽明白了。”聲音軟糯,模樣乖巧,說話間濃密卷翹的睫毛輕顫,掩映著一雙水潤清亮的眸子,眉梢眼角不經意流露出一段媚態,像極了一只慵懶漂亮的小貓咪,且十分乖順。

薛鈺翹了一下唇角,愛撫寵物似得,又揉了一下她的腦袋。

薛鈺走後,趙嘉寧百無聊賴,隨手拈了顆瑪瑙葡萄吃,卻不如先前薛鈺餵她的幾顆甜,再試一顆依舊如此,她不信邪,又試了幾個,滋味卻一個比一個淡,原來先前薛鈺已經將甜的幾個都餵給她了,這也倒是奇了,薛鈺的眼光便真那麽毒?

他似乎做什麽事都極有天分,便連挑瑪瑙葡萄的眼光也毒得很——當然最毒的,自然還是他折磨人的手段。

他臨走前囑咐她乖乖待在這兒等他回來,她當時答應得順從,倒也沒有違心——事實上即便薛鈺準許她到處亂晃,她也不樂意呢,誰知道會不會遇上從前不對付的那幾位貴女,讓她們逮到機會奚落譏諷她一番,沒得心口添堵,還不如乖乖待在席上,席上人多,那些貴女向來愛惜臉面,倒也不會當眾給她難堪。

就怕她們想法子讓她離席,她推脫不掉——不過想到薛鈺臨走前的交待,便也不怕了,世子吩咐,便是讓她留在原地等他,那些貴女難道還敢違逆薛鈺的意思麽,得罪他可實在不是件好事。

想到這裏趙嘉寧松了一口氣,沒想到薛鈺的霸道專行,本意是對她的管束馴化,就像不讓貓兒狗隨便亂跑,沒成想卻讓她得了雞毛令箭,能夠狐假虎威了。

只是趙嘉寧沒想到她這回迎來的不是尋常貴女,而是當今大魏最受寵的公主——永安。

——

永安對薛鈺是什麽心思,趙嘉寧再清楚不過,因此她找上門來,自然沒什麽好事,好在薛鈺給她留了話,她有薛鈺撐腰,倒也不怕她——永安再刁蠻任性,無法無天,卻也怕薛鈺惱她——有什麽辦法呢,誰叫她被他吃的死死的,比她當初有過之而無不及。

永安停在她面前,目光從頭到腳,一寸一寸地打量著她,不知道是不是趙嘉寧的錯覺,她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嫉恨……甚至於一絲艷羨。

這倒奇了,堂堂大魏公主居然會羨慕她,因為薛鈺麽?可她只不過是他的侍妾,連側妃都算不上,這有什麽好羨慕的?

對京城中的貴女來說,除非入宮,否則不能做正妻可是自降身價,是會被視作恥辱的,更遑論公主之尊,更是看重臉面。

可她居然羨慕她,可見這個永安,是已經對薛鈺生了心魔了。

不過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如今是薛鈺的侍妾沒錯,可薛鈺又不喜歡她,不過以折辱欺負為樂,在他眼裏,她連侯府最末等的奴婢都不如,他至今都沒碰過她——若永安知道這些,還會羨慕她麽。

反倒是她應該羨慕永安才對,公主之尊,要什麽沒有,情愛之事不過錦上添花,她經此一難,早就看開了,有親人陪伴,權勢傍身,才是頂頂要緊的,若她是公主,天下男兒不是任她挑選,便是得不到薛鈺,那也沒什麽,畢竟世上之事又豈能盡如人意,又不是沒有旁的俊秀兒郎了。

這薛鈺之前再讓她癡迷,一旦她不要了,便什麽都不是——畢竟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手嘛,之前困住她的,不過就是求而不得的心魔罷了,真有多喜歡薛鈺麽,其實也未必,或許只是習慣了。

趙嘉寧自忖對這感情之事已看得十分通透,有心想要渡化跟她同病相憐的永安,但目光觸及到對方泛著冷意的眼神時,還是訕訕住口了,轉念一想,以她的身份,讓薛鈺做駙馬不過就是求聖上一句話的事情,到時日久生情,她能得償所願也未可知呢,她又何必去討嫌。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永安後半段看她的眼神,除了將她視為眼中釘之外,眸光閃爍間,眼神幽幽,似乎隱隱有算計之意,後面唇角勾起,竟是看著她笑了,只是這笑在趙嘉寧看來極為瘆人,她後脊背立刻爬上一層涼意。

她吞咽了一口口水,想著若永安開口讓她離席,她便搬薛鈺出來堵她的嘴,可她萬萬想不到,永安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趙嘉寧,你想不想知道你哥哥的近況?又或者,想不想知道該如何見到你哥哥?”

趙嘉寧怔了一下,眼底立刻湧現熱意,連聲音都不可自抑地微微顫抖:“公主……當真願意告訴我?”

“當然,”永安這時換了一副溫和的面貌,倒教人疑心方才所見不過是錯覺,微微笑道:“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

她的條件是要求趙嘉寧回答她一些關於薛鈺的問題,這並不難,只是卻不能在這兒,而是要跟她去一旁的宮殿,理由是怕薛鈺中途回來多有不便,這讓趙嘉寧有些猶豫。

永安挑眉道:“怎麽,有什麽顧慮麽,難不成,怕我心生嫉妒殺了你?”

殺了她自然不至於,只不過別的就不敢保證了,沒有薛鈺在身邊,她總是心有不安的,尤其一旦離席,若是去個偏僻的宮殿,永安要命人對她做什麽,那更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

只不過這層顧慮自然不能明著說出來,因此只能拿薛鈺出來擋了:“公主說笑了……我只是……只是世子臨走前吩咐我,不讓我隨意走動,乖乖在這裏等他回來。”

永安聞言有片刻的失神,喃喃道:“他竟這樣寶貝你……”

趙嘉寧不明白她什麽意思,不過為了自己不被針對,她覺得還是有必要跟永安解釋一下她和薛鈺的關系:“公主誤會了,其實我和世子,之前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現如今我已淪落至此,那點子癡妄也早已隨著國公府的覆滅一同埋葬了。”

“因著我從前糾纏於他,幹過不少荒唐事,您也知道,世子的品性……”趙嘉寧原本是想說,您也知道,薛鈺的品性實在不怎麽樣,可謂是睚眥必報,她因此被記恨上了,但轉念一想,永安喜歡薛鈺喜歡得要命,情人眼裏出西施,在永安眼裏,薛鈺的品性必定是十分的高潔,她若在她面前說他壞話,豈不是成詆毀了麽,沒得惹永安不悅。

因此她改口道:“世子他對我有些成見,十分不待見我,納我為妾,也不過是為了報覆折辱我,對我沒有一丁半點的喜歡,我名為侍妾,在府上卻連個下人還不如,還請公主不要誤會。”

趙嘉寧這番話的確出自真心,因此眼神並不閃避,而永安打量她片刻,似乎是不可置信似得,極短促地笑了一下:“你竟這樣以為?”

永安冷笑道:“報覆折辱你?報覆折辱一個人,會將那人養得氣色紅潤、明艷動人?報覆折辱一個人,會在席間動作親昵地為她整理發髻衣領、餵食瑪瑙葡萄?報覆折辱一個人,會費時費力地替她拆卸螃蟹?”

趙嘉寧楞了一下,她沒想到永安竟一直觀察他們,不過螃蟹和葡萄她倒還模糊有個印象,至於什麽整理發髻衣領她卻從未察覺,也不知是不是永安看花眼了,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永安似乎真的誤會了:“公主,不是你想的那樣……這麽跟你說吧,你可能沒養過愛寵,我曾經養過一只京巴狗,我對它也上心的很呢,但無論我多寵愛它,它在我眼裏,到底也只是個畜生。”

“那麽同理,在世子眼裏,我跟貓兒狗兒也沒什麽分別,不過都是消遣的玩意兒,他既將我當做了畜生,這難道不算是一種折辱報覆麽?”

永安神色覆雜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有譏誚,有快意,也有悵然自憐,最後卻都只化作一記幽幽的冷笑。

“趙嘉寧,”她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笑話:“薛鈺若真想折辱報覆你,哪怕有一分的心思,你也早就死了一千次一萬次了。”

“哦,或許有吧,可惜他還是舍不得——他那樣一個冷血無情的人,陰毒的手段多不勝數,他何曾有過什麽悲憫之心,可他竟然對你不舍。”

永安看著趙嘉寧一臉的懵懂不解,像是才回過神來,心想我跟她說這些幹什麽。

她不管趙嘉寧是真蠢還是當局者迷,她看不出薛鈺的心思豈不正好麽,難道要讓他們互通心意,卿卿我我麽,這豈不是礙眼至極!

何況薛鈺的心思,只怕連他自己也未必知道,她又何必替他一錘定音:“不過話說回來,薛鈺冷心冷情,從前又對你厭惡有加,又怎會容許自己愛上你這樣的人。”

——他不會承認的。

趙嘉寧聞言撇了撇嘴,什麽叫她這樣的人……不過她自然也沒膽子反駁,何況先前永安公主說了那麽多莫名其妙的話,她倒有一半是聽不懂的,另一半則是覺得無稽荒謬之極,唯有剛才那句,倒確實是實話——薛鈺的確不會愛上她。

這個認知要是放在以前她難免長籲短嘆一番,如今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了,不過事實罷了,況且薛鈺的愛,譬如鏡花水月,終究是虛妄,她也早就不需要了。

——

趙嘉寧最終還是答應了與永安一道離席,一來是她給出的條件太誘人了,雖然薛鈺也曾答應帶她去見他哥哥,但也不確定究竟是什麽時候,萬一她遲遲不能取悅他,亦或者日後不小心惹惱了他,他還會兌現當初的諾言麽。

而如今機會就擺在眼前,她太想再見到她哥哥了。

更何況就算永安是誆騙她的,將她騙到她的寢殿又能幹什麽呢,總不至於是想要殺她,她想永安應該還沒那麽瘋,她雖然一向任性妄為,但她不會不顧忌薛鈺,她頂多也就是羞辱她一頓,或是叫人掌嘴,總之決不會要了她的性命,而這些跟與她能再見到趙嘉學相比,都太微不足道了。

她願意賭一賭。

不過當永安的侍女引她去寢殿的時候,她還是留了個心眼。

如果說一開始她是寄希望於永安沒有誆騙她,她真有門道能讓她見到她哥哥,那麽隨著她們越走越偏,她也就越來越懷疑永安那番話的真實性了。

只是心裏總還存著一絲希望。

大魏宮城中原是設有路燈的,每日晚內府庫監工都會添油點燈,照亮宮中各條長街,只是自從熹宗時期朝中由權宦把持後,為了在夜色中方便出入,便以“慎重火燭”為由,下令廢除路燈,一直延續至今。

此時路越走越偏,周圍又沒個燈火照明,前路幽暗,只有前方宮婢提的一盞燈籠,幽幽地發著些許微光,將兩人的身影拉得老長。

周圍寂靜無聲,濃重的夜色壓下來,黑暗將萬物吞沒,這種寂靜便愈發使人從心底滋生出一種未知的恐懼。

忽然起了風,吹得燈籠亂晃,原本便微弱的火光此刻顯得更加搖搖欲墜,趙嘉寧被寒風一激,打了個寒顫,哆哆嗦嗦地道:“還沒到麽?”

前方的采蘭停下腳步,轉頭覷了她一眼,多少有些看不慣她: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如今府上都敗落了,還這麽嬌氣呢,也不知世子是怎麽養的,竟沒將她這一身的臭毛病給板正過來:“夫人再忍忍吧,前兒個就到了。”

趙嘉寧只得咬牙繼續跟上,這會子倒有些懷念薛鈺為她披上的那一件狐裘了。

采蘭最後卻將她帶到了一處極偏僻的宮殿,燈籠的火光映照在她臉上,半明半滅,瞧著有些瘆人:“公主說了,這一帶的偏殿素來幽靜無人,有些話在這裏說,更為方便。”

嘉寧心裏的不安卻愈發擴大了,這裏四下無人,月黑風高的,便是死在這裏也無人知曉……要是薛鈺在她身邊就好了……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這麽依賴薛鈺那個壞胚子了……或許是這段時間的相處,讓她潛意識裏認為,薛鈺雖然既瘋且壞,但卻不會要她性命,可公主……

不會,她安慰自己,公主沒這麽瘋,況且她都已經到殿門口了,萬一不是她想的那樣,豈不是白白浪費一個見她哥哥的機會麽。

這麽想著,她便隨采蘭跨入了殿內。

殿內漆黑一片,連一盞燈都不曾點,趙嘉寧怕黑,此時心裏愈發警醒,時刻留心著身旁采蘭的一舉一動,一邊問她道:“采蘭姑娘,公主呢?”

采蘭笑了一下,笑聲在空曠寂靜的宮殿中莫名顯出幾分陰森莫測,步子卻緩慢地往後挪:“夫人,公主一會兒便來,你又何必著急呢?”

話音剛落,竟是迅速往後退!

趙嘉寧因先時留了個心眼,這會便立刻註意到了,連忙追了上去,卻還是遲了一步,因她嬌氣無用,手上的力氣不敵采蘭,眼睜睜地看著殿門一點點地被她從外面關上,只是掙紮間將她的燈籠留在了殿內。

緊接著她聽到上鎖的聲音,隨著“喀嗒”一聲輕響,趙嘉寧的一顆心也直往下沈。

她用力地拍打著宮門,因為對未知的恐懼,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你幹什麽?你們想對我做什麽?”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強自鎮定道:“我是薛鈺的人,你們要是敢對我做什麽,他不會放過你的,你就不怕他報覆你麽!”

采蘭聞言咯咯笑道:“夫人,您現在確實是世子的人沒錯,可若是失了清白,讓世子蒙了羞,您覺得他還會要你麽?只怕是棄如敝履,再不會看你一眼了吧。屆時他成了我們駙馬,您覺得他會為了一個破鞋而與公主作對麽。世子再乖張,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臣子。公主聖上寵著他,他才會萬人之上,若是不識擡舉,那便什麽都不是。”

趙嘉寧聞言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失……失了清白,什麽意思?你們想對我做什麽!”

采薇聞言掩嘴笑道:“想對你做什麽,夫人乖乖等在這裏不就知道了麽。”

說完轉身離去。

趙嘉寧無力地癱倒在地,陷入了巨大的絕望中。

怎麽辦,她該怎麽辦?話裏的意思,分明是永安想讓人毀了她的清白,在大魏,女子貞潔大過天,好在趙嘉寧並不看重這些,只不過看不看重是一回事,願不願意被隨意奪取清白又是另一回事。

那種事,她當然只能和喜歡的人做,便是連薛鈺,她現在都不願意,更不用說由永安隨便找來的,必定是粗鄙醜陋之人……她怎麽能忍受。

正當她越想越絕望時,忽然低頭瞥見地上一個長條形的銅制物件,被燈籠的火光照著,泛著金屬的光澤。

她仔細一看,竟是一把鑰匙!

是了,必定是先前她將鎖和鑰匙一齊拿在手中,鎖原先便是開著的,如今是上鎖而非開門,便用不上鑰匙,所以她不小心在跟她推拉的過程中將鑰匙落在了殿內也並未察覺。

趙嘉寧連忙俯身將鑰匙撿起,直到將鑰匙握在手心,感受著上面凹凸的齒痕,她才終於松了一口氣。

——便是老天爺都在幫她,在這樣的絕境下仍讓她窺見一線生機。

她連忙又將地上的燈籠撿起,提著它照亮了宮門上的窗紙。

不出她所料,宮門上所用的正是高麗紙,高麗紙素有“天下第一紙”的美稱,色白如綾,堅韌如帛,能遮風避雨,向來為宮中窗紙裱糊的首選。

只是高麗紙用價昂貴,像這等偏僻無人的宮殿,只怕已有不少年歲未曾更換過窗紙了,時間一久,窗紙自然風化變脆,趙嘉寧只不過略使了力,果然便破開了窗紙,她便由此將手伸了出去,摸到鑰匙開了鎖。

整個過程都極為順利,趙嘉寧屏住呼吸,直到打開宮殿大門,悄悄地從裏面出來,這才終於松了口氣。

之後她又重新關上宮門,並上了鎖。

正當她想離開這兒的時候,忽然又聽到一陣腳步聲,她以為是采薇去而覆返,嚇得連忙躲進了一旁的偏殿裏,好在門外很快便沒了動靜,或許只是遠處巡查的守衛罷了。

嘉寧悄悄松了口氣,開始分析起她眼下的處境。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其實比起貿貿然地出去找薛鈺,或許留在這裏等薛鈺來找她才最安全。一則她對宮中地形不熟悉,眼下出去也是毫無頭緒,只怕非但找不到薛鈺,反而會撞上永安的人。

二則永安等人折返不見她的蹤影,也料想不到她還在附近。最重要的,是薛鈺與她有靈犀蠱,只要他想找,就一定能找到她。

思及此,趙嘉寧便決心留在殿內。

左右是留在殿內,蹲在角落也是留,躺床上也是留,不如到床上歇息一會兒——這一晚上驚心動魄,她又素來嬌生慣養,也實在有些累著了,於是便摸索著爬上了床,身下的被褥卻格外柔軟舒適,不像是偏殿因年久疏於更換而顯得冷硬潮濕,反倒是被人精心布置過似得。

鼻尖更是縈繞著一股淡淡的甜香,像是某一種熏香,偏又從未聞過,透著點古怪,但聞了一會兒倒也沒什麽不適,只是這熏香點了怕是有一會兒了,連被褥枕頭上都浸了一股子甜香,想來這宮殿的角角落落也全都被熏蒸過了。

趙嘉寧只怕這殿內是有人居住的,可之前聽采蘭的口風,這一帶宮殿都是廢棄已久,不但地處偏僻,且年久失修,應當是沒人居住才對。

又過了一會兒,她沒聽見什麽動靜,也漸漸放下心來,擁著被衾坐在角落,乖乖地等著薛鈺來找她。

——

薛鈺從東宮回到席上後,一眼望見趙嘉寧的席位空了,心中一跳,立刻皺起了眉,正要招人過來問話,忽聽身後響起一聲嬌媚的“仕鈺哥哥。”

薛鈺身形一頓,蹙眉轉過身來看她:“永安公主?”

永安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他的神情,慢慢走上前道:“仕鈺哥哥是在找人麽,怎麽看上去那麽緊張?”

薛鈺臉色一下子變了,立刻上前質問道:“趙嘉寧呢?”

永安目光癡迷地看著他,倏忽笑道:“怎麽這麽快就猜到是我了,難道她就不會自己到處閑逛麽?”

“我走時叮囑過她,讓她乖乖等我回來,她會聽話的。”他眼底劃過一絲幽光,語氣已經變得十分冷寒:“公主,她到底在哪兒?我相信公主是聰明人,應當沒動她一根頭發吧?”

永安輕撫了一下發間的步搖,微笑道:“放心,她好得很,我不過是邀她過去一聚,問些話,仕鈺哥哥,你又何必這麽緊張呢?”

薛鈺冷道:“她是我的人,不在我的視線之內,我自然緊張。”

永安聞言猛地擡頭看向了他,面容瞬間變得有些扭曲:“什麽叫你的人,她不過是你的婢妾,有什麽資格成為你的人?!”

她說完也意識到了自己有些失態,遂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冷靜下來。

環顧四周一圈,永安又將目光落在了薛鈺身上,勾唇道:“這裏也不是個說話的地方,仕鈺哥哥,你若想見趙嘉寧,便跟我來吧。”

薛鈺神色莫測地看了她一眼,擡步跟了上去。

及至走到一處宮墻前,前方的永安忽然停下腳步,轉身看向身後的薛鈺,似乎是笑了一下,但眼底卻殊無笑意,反倒隱隱有些不管不顧的瘋勁。

“仕鈺哥哥,你都不問問我要把你帶去哪兒?你是外臣,有些地方你去不得,你就不怕因此獲罪麽?趙嘉寧,她真能讓你這樣不計後果?多諷刺啊,說起來,你還是第一次在我面前這樣聽話——卻是為了她。”

薛鈺低頭撫著自己的手掌,淡淡道:“公主說笑了,我與公主素無仇怨,自然不會疑心公主設局害我。原本我們相安無事,只不過……”他收斂了眉目,眼底神色晦暗不明:“若是趙嘉寧少了一根頭發,那眼下的相安無事,倒也無謂維持了——公主是知道我的,我可從沒什麽雅量。”

夜色濃重,一旁的采薇提著一盞燈籠,幽微的火光籠罩在薛鈺的臉上,勾勒出他清雋冷冽的輪廓,燈光映照在他眼底,愈發透出一股子深不可測的幽暗,一張臉半明半寐,一半讓人為之神迷,一半讓人為之膽寒。

——交織在一起,就是讓人為之瘋狂的飛蛾撲火。

夜風寒涼,永安忽然打了個寒顫。

回想起薛鈺的那些陰損手段,她心底也是有些怕的。

可事已至此,她已經沒有後路了,何況她貴為公主之尊,他再如何手段通天,也不過是屈居人下的臣子,又能奈她何?

想到這裏,她略穩了心神,從容笑道:“放心,她好著呢,仕鈺哥哥待會兒見到就知道了。”

“不過話說回來,你從前不是恨極了她麽,怎麽如今卻不許旁人動她?旁人為你代勞,你不是應該高興才對麽。”

“我的人,需要旁人代什麽勞,公主,你逾越了。”

“是麽,”永安冷笑道:“薛鈺,你當初口口聲聲說如何厭惡趙嘉寧,要百般折磨、萬般羞辱她,便是這樣把她當做眼珠子似得羞辱折磨麽?為什麽不讓她離席,怕那些貴女出言譏諷她?這就是你口中的憎惡厭棄?你竟連旁人說她一句也舍不得,多寶貝啊。”

“如今看來,我倒真要懷疑……”她說著緩步上前,踮起腳尖,附在他耳邊幽幽地道:“你當初是否假借折辱之名,將她占為己有,來掩飾你見不得人的心思。”

話音剛落,薛鈺眼底倏地迸射出一片寒芒。

永安察覺後頸一陣涼意,待要躲閃,已是不及,喉頸被人一把扼住,手掌略微收緊,她便立時喘不過氣來。

永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喉嚨間發出“嗬嗬”的聲響——薛鈺竟敢以下犯上,掐上她的脖頸!他瘋了!

采薇見狀嚇得“啊”得一聲丟掉了手裏的燈籠,正要跑出去叫人,永安卻艱難地開口制止她道:“不……不許去……”

——若是叫了人過來,撞見這一幕,勢必會給薛鈺招致禍端。

薛鈺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永安迎上他的目光,卻慢慢笑了:“薛鈺……”

短暫的驚懼過後,她已經冷靜下來,眼中再無懼色,一字一頓、費力地提醒他道:“我可是公主……世子此舉,難道……是永城侯府想要造反麽?”

薛鈺聞言只是略掀了下眼皮,唇角牽起一抹笑,慢慢松開了手:“公主說笑了。”

雲翳散開,清輝灑落在他身上。

月色清絕,靜靜流淌在他臉上,他立在月光下,整個人愈發出塵,雪松冰霧一般,只是讓人挪不開眼。

偏又是笑了,連月色都為之黯然。

她是很少見他笑的,永安不禁有些晃神。

等回過神來時,他已托著一枚耳墜將手橫在她眼前,淡淡道:“原是公主的耳墜有金絲勾出,我怕傷了鳳體,這才擅自替你取下,無意觸碰到玉頸,冒犯之處,還請公主見諒。”

……簡直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一旁采薇脫口反駁道:“方才世子明明是想……”

“采薇!”永安勻順了氣息,出言喝止了她。

她當然知道這不過是薛鈺杜撰的說辭,只是他說怕她被金絲所傷……他擔心她。

即便是假的,可這是她第一次聽他關心她。

難怪有些人寧願聽假話,因為有時候假話真的很動聽。

虛情假意,卻也甘願讓人沈迷。

她從他手中接過那枚耳墜,上面還殘留著薛鈺掌心的餘溫,耳墜上也果然是有金絲勾出——倒不知他是怎麽做到的。

她將那枚耳墜攥入掌心,即使被金絲硌得生疼,也不願就此放手。

這個插曲剛好讓她有借口先行離開,她擡頭看向薛鈺,微笑道:“知道世子無心,無妨,只是夜間寒涼,被風一吹,我頭疼的毛病又犯了,想先回宮休息,便讓采薇帶你過去見趙嘉寧吧——她被我安排在西苑一帶的偏殿,想著那兒清靜,不會有人打擾,我有些女兒家的私密話也更方便說出口,所以才做這樣的安排。”

說完給采薇遞了一個顏色,便轉身離去了。

薛鈺眸色幽暗,望著永安離去的背影,手指緩緩地撫上了腰間玉佩所綴的尾穗——那裏藏了這世上唯一與趙嘉寧耳墜中的靈犀蠱相匹配的蠱蟲。

——之前他關心則亂,竟忘了這一茬,既在趙嘉寧身上留了蠱蟲,便不怕找不到她。

前方采薇正提著燈籠帶路,薛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一邊解下腰間的玉佩,有節律地輕輕搖晃,尾穗中沈睡的蠱蟲蘇醒,變得躁動,帶動尾穗在夜風中輕輕晃動,所指方向正與采薇前行的方向一致。

看來永安的確是命人帶他去找趙嘉寧,薛鈺松了一口氣,心下稍安。

采薇按照先前采蘭的吩咐,將人帶往了左首的一間偏殿,正要進去時,往旁邊看了一眼,果然見那間偏殿殿門緊閉,已上了鎖。

——那便沒有錯了,按照采蘭的布置和安排,那間緊鎖的殿門中,關著的正是趙嘉寧,待會兒自會有安排好的人進去毀她清白。

而如今她即將引薛鈺進的那間偏殿,則是為薛鈺和公主準備的。

接下來的一切比采薇想象得還要順利,薛鈺竟乖乖地走入殿內,她在外面鎖門他也毫無反應——薛鈺一向警醒,這回倒配合,原本為了避免出什麽差池,公主還撥了人在一旁埋伏著,這會倒用不上了。

——既然薛鈺已經進殿,那就萬事大吉了。裏面催^情的熏香早已點了許久,怕是整個宮殿的角角落落如今都已熏制入味,這會就算薛鈺將其掐滅,也已於事無補了——他只要吸入一點,便是不碰女人不能紓解。

順利辦完差事後,采薇松了一口氣,立刻前往公主寢殿向永安匯報,路上遇到兩位作太監打扮的人,采薇認出是采蘭安排的人,上前叮囑了一番,又問道:“人就在西首的偏殿,鑰匙采蘭給你們了吧?”

“回采薇姑娘的話,原先那把找不見了,不過采蘭姑娘也給了備用的。”

采薇點了點頭:“便按照她之前吩咐你們的行事,趙氏也沒下藥,不過倒也用不著,她一個嬌弱無力的女子,難道你們還制不住她麽。殿中點了助興的熏香,也沒什麽壞處,只不過是助你們成事的。等會你們一個進去,另一個立刻再將門鎖上,等過一兩個時辰,將事辦妥後回來稟報公主,屆時自然有賞。”

“是。”

那兩個太監中,有一個當初凈身時未凈幹凈,是個假太監,在永安的宮中當值。

前段時間他與宮女在宮中淫^亂,事情敗露後永安覺得汙穢,原想處置了他們,偏又遇上薛鈺和趙嘉寧那檔子事,想著那名假太監或許會有用處,便將人先留著,等到了正元節宮宴這日,見薛鈺居然帶了趙嘉寧赴宴,心中便有了計較,那名假太監這時剛好可以派上用場——讓他糟蹋趙嘉寧最合適不過。

她就不信,趙嘉寧在宮中與人茍合,辱沒了薛鈺和侯府的名聲,他還會將人留在身邊。

采薇走後,那兩名太監便來到西首的偏殿門口,一人開門後立刻進去,另一人則在那人進去後立刻鎖門,之後便迅速離開了——他一個假太監,裏面在辦事,他在外面聽墻角算怎麽回事,自然是識相地離開了,等一兩個時辰再來開門。

卻說那名假太監進入殿內後,卻並沒有發現趙嘉寧的蹤影,心中覺得奇怪,待要出門詢問,門已經被鎖,外間也沒人了,殿內到處都充斥著一股甜香,他沒一會兒便覺遭受不住了,只能期盼著快點送進來一個女人。

采薇回來向永安稟報事情已經辦妥,彼時永安正在梳洗,聞言勾唇笑道:“知道了,下去吧。”一邊讓人往身上細致地抹了玫瑰花露,甜香勾人,她想,薛鈺應當會喜歡的,她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

薛鈺推門進去的時候,尾穗中的蠱蟲躁動得厲害,他於是斷定趙嘉寧就在這個房間中。

身後傳來門鎖上鑰的聲音,他側頭瞥了一眼,勾唇嗤了下,是一貫漫不在乎的姿態,全沒理會。

——一則是他現在沒功夫搭理,二來是是覺得可笑——以為區區一把鎖就能困住他,實在是蠢得無可救藥,面對蠢人,通常還是不要搭理得好,免得過了蠢氣。

不過他倒不知道,永安的人將他和趙嘉寧鎖一起幹什麽——她又發什麽瘋。

他往前走了幾步,叫了一聲趙嘉寧,卻無人應答。

他於是取了火折子點亮,又往前走了幾步,隱約看到正中的一張拔步床上似乎躺了個人。

他連忙上前,一把撥開帷幔,果然見趙嘉寧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他一下方寸大亂,說不出是什麽感受,只覺心臟被人攫住一般,竟是疼到十分,他連忙上前俯身察看,連聲音都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寧寧?寧寧!”

誰知才不過叫了兩聲,趙嘉寧便悠悠醒轉,伸手揉了揉眼睛,睡眼朦朧地看著他:“薛鈺……”

薛鈺楞了一下,一張俊臉一時神色變幻,十分精彩,最後臉色只是沈了下來,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個字:“趙嘉寧,你沒死?”

他氣得掐了她的脖頸:“你沒死在這裝什麽死?裝死嚇我是不是?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趙嘉寧覺得委屈,伸手試圖搬開薛鈺的手,一面巴巴地望著他:“疼……主子,我只是困了,在這睡會兒覺……”

薛鈺立刻松了力道,卻依舊沒什麽好臉色:“睡覺?被永安騙到西苑最偏僻的宮殿,你竟還有心思睡覺,趙嘉寧,你可真是沒心沒肺,虧我……”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我也不想睡,實在是這床鋪太過柔軟,而我今晚又受了驚嚇,僥幸脫險,身心俱疲,心神一松懈下來,就容易犯困……”方才的確模模糊糊聽到蠱蟲躁動,想來那會兒正是薛鈺通過蠱蟲找她,可她很快又睡了過去。

“受了驚嚇?”薛鈺皺眉道:“永安她對你做了什麽?”

說到這個,趙嘉寧愈發委屈了,現在回想起來還十分後怕,如今見到了薛鈺,總算是將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裏。

眼下薛鈺在她眼裏,真正算得上是救命稻草了,因此形象也難免可親了幾分,她眼巴巴地看著他,又想到之前種種懼怕驚嚇,越想越委屈,情緒激動之下,一把撲進他的懷裏,嗚咽抽泣道:“你怎麽才來啊……你知不知道,我差點讓人給欺負了……”

薛鈺身子一僵,大概未料到趙嘉寧有此舉,手懸停在半空中片刻,難得也有片刻的無措。

他喉結上下滾動,輕斥道:“趙嘉寧,誰教你不聽話,不是讓你乖乖待在席上等我麽,為什麽跟永安走,平時在我這裏牙尖嘴利的,遇上旁人就全無辦法了?”

趙嘉寧本來就委屈,結果薛鈺不但不安撫,還斥責她,她於是哭得更兇了:“我都這樣了,您還說我……”

薛鈺額角跳了跳,放緩了語氣道:“好了,別哭了,永安畢竟不是尋常貴女,她執意讓你離席,你一時沒了主意,倒也不怪你。只是下次可以先用我的名義拖延著,再打發人來知會我,知道麽?”

這幾句倒像是寬慰人的話,趙嘉寧漸漸止住了抽泣,只是薛鈺就是薛鈺,骨子裏還是那麽的惡劣,最後一句又將本性暴露無遺:“學會了麽,下次千萬別這麽蠢了——你主子我,不喜歡蠢東西。”

趙嘉寧於是扁了扁嘴,哭得更厲害了。

薛鈺簡直被氣笑了:“趙嘉寧,有你這麽能哭的麽。”他伸手掐握住了她的臉,讓她擡起了頭,便見趙嘉寧淌了滿臉淚,眼圈鼻尖都哭紅了,模樣倒是可憐又可愛。

薛鈺又恨恨地掐了一把她的臉,小東西,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多淚。

趙嘉寧吃痛呻口令了一聲,撩起眼皮,幽怨地瞪了薛鈺一眼。

少女眼中沁著淚,一雙桃花眼像是泅了水似得浸出胭脂色,嫵媚艷麗至極,剛才那一眼,含嗔帶怨,直教人形魂俱散。

薛鈺忽然覺得口幹得厲害。

身上像是起了一把邪火,慢慢燒了起來,剛才忙著察看趙嘉寧的情況,竟不覺有什麽,可此時才回味過來不對。

鼻端一直縈繞著一股若有似無的甜香,與趙嘉寧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所以他之前並沒有在意,可如今仔細分辨,卻又分明不是——是殿裏點了香。

可他這時也不能斷定這香有古怪,或許是他自己……

不過不管如何,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先離開這裏,這個偏殿透著古怪,不宜久留。

他壓下內心的躁動,一開口,聲音卻啞得厲害:“好了,趙嘉寧,聽話,別哭了,嗯?把眼淚擦幹凈,我們先回去。至於你今天這筆賬,”他的眸底劃過一絲幽光,涼涼道:“我日後,自然會幫你討回來。”

趙嘉寧擡頭覷了他一眼,通常薛鈺說這類話的時候,就意味著有人要倒黴了。

雖然不知道到時永安會怎麽個倒黴法,不過她相信薛鈺有的是法子。

一想到永安會倒黴,她就不由得幸災樂禍,心情也瞬間好了不少。

心情好了,動作自然也配合——剛薛鈺叫她擦幹凈眼淚,她正圈著他的腰身,一張臉濕漉漉地陷在他的懷裏,聞言也沒多想,就近取材,在他懷裏蹭了蹭,用他名貴的衣料擦幹了她的眼淚。

薛鈺怔了一下,神情有些古怪,似是惱恨又有些隱忍:“趙嘉寧,你……你身子亂蹭什麽?”

趙嘉寧卻以為他在怪她用他的衣料擦眼淚,連忙道:“主子,我不是故意的……”

她見他神色不對,唯恐惹惱了他,小心翼翼地牽起他的衣袖一角,輕輕晃動,撒嬌道:“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少女嗓音嬌軟甜膩,尾音軟綿綿地拖將開來,仿佛帶了鉤子似得,直鉆入臟腑,混著縈繞在鼻端的古怪甜香,愈發勾起心底最隱秘的癢意。

薛鈺喉結滾動,狠狠攥緊了拳,手背青筋凸起,額間已經開始滲出冷汗,望向她的眼神,仿佛能夠灼人,只是神情極為痛苦,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麽。

趙嘉寧這時也察覺到了薛鈺的不對勁,起身想要察看,一邊問道:“薛鈺,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難看?”不防一個姿s維持久久了,這驟然起身,身上有些發麻,又重新跌在了薛鈺的身上。

只是這回,是跌在了他的下半升。

趙嘉寧心虛地笑了笑,正要起身,卻忽然覺得不對,生下那個肩印灼惹的物件……那是……那是薛鈺的……

她驚恐地往後退去,蜷縮在床的一角——薛鈺……薛鈺居然對她動了那種心思!

薛鈺這時卻擡起了頭,臉色陰沈得厲害:“趙嘉寧,”他喑啞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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