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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文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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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文之死

蔣安落葬這一天,天陰沈沈的。天空如同一塊巨大的灰色幕布,將原本湛藍的色彩遮掩得嚴嚴實實。遠處的山巒被低垂的雲層遮擋,只能隱約看到一些輪廓。

他的一家已經滿門覆滅,何季勳和店裏的幾位夥計,就是唯一能為他送葬的親友。

論年紀,年逾花甲的何季勳已經可以做蔣安的祖父,可他此生已經不可能再有孫子。想起自己被活生生大卸八塊的兒子何瑞康,何季勳一陣酸楚又湧上心頭。

唯一的好消息是自從呂玄英連同嶺南一處衛所被炸了之後,嶺南的起義、暴動又開始萌生。這幾天,就連布政司、按察司都被砸了,鎮暴成了周國的頭等大事。然而,軍糧卻不太跟得上戰事的發展,到達士兵手中的糧食一日比一日少,逃兵卻一日比一日多,由於軍官吃空餉現象,逃兵屢禁不止。就這樣,嶺南戰事陷入死循環。內有農民起義遍地開花,外有“四國同盟”虎視眈眈。到處是流亡的人丁,殘破的屋宇,荒蕪的田地,可謂“地荒民逃,賦稅不充”,“饑民逃兵,嘯聚為亂”。

“蔣安,我們濮國快要攻陷嶺南了。只要嶺南失守,江州也就快了。周國的統治,離覆滅更近了一步。這些好消息,你聽得到嗎?”

所有人都離去後,何季勳坐在蔣安墓前一塊青石上,對著小小的墓碑,喃喃自語。

手中是一個小小的物件。乍看,這是一把樣式精美的紫砂花器,造型如行雲流水而不顯得張揚,泥料是紫泥,泛著細膩溫潤的光澤。二彎流壺嘴仿佛鳳凰的頭,有喙有頸,有胸有腹,與壺蓋、壺身皆渾然一體,線條流暢。遠而觀之,如鳳鳴九天。可是拿起來細瞧,便能發現工藝的粗糙,線條細節淩亂,並不像精制品,而像是趕制而成。尤其是壺底的刻章,竟是“惡靈纏身”四字。

“蔣安,你太善良了,我沒有你那麽善良。”何季勳拿著這把壺,望著霧蒙蒙的遠山,眼底燃著仇恨的火苗,“這把壺,我不打算把他銷毀。我會留著它,一直到將它親手給柳如蓮施咒的那一天。反正我這把老骨頭命硬,染疫尚且不死。如果被它咒死,那就算我命裏活該,若我沒有被咒死,那就是柳如蓮的命喪之日。”

天灰蒙蒙的,小草一片綠油油,一望無垠,綿延向遠方的群山。

周國,西京。

牢房裏陰冷壓抑,還有一股濃烈的黴味,仿佛是死亡和絕望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墻角處,一些蜘蛛在編織著它們的網,捕捉著那些不幸落入它們領地的昆蟲。角落那張破舊的木床,上面鋪著一層薄薄的稻草,楊啟文仍然躺在上面,絕望地望著牢房的天花板。

經歷了這幾個月的牢獄,雖說沒有人毒打、虐待,但到了後期楊啟光執政時,獄卒們給他的夥食也越來越差,他變得面黃肌瘦、羸弱不堪,只怕就算現在放出去,一陣風也能把他吹倒了。

前方響起三五腳步聲,他感到些意外,畢竟作為獨自關押的他,已經很久沒有人來找過了。

來人是幾位獄卒,他們不說話,面無表情地打開牢門,面無表情地示意他出去。

他感到一陣意外,本還以為此生就要爛死在這牢獄之中,從未想過還有能重見天日的一天。但他也隱約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如果是打算釋放他,不至於一聲不吭,也沒有給他解開手腳鐐銬的意思。

“金馬門。”獄卒簡短地吐出一個名字,“陛下在那等著你。”

楊啟文心頭咯噔一下,一股不妙的預感升起。這宮廷西面的金馬門,向來多為先祖皇帝們杖殺朝臣的地方。它並非大周律例中的正式刑場,卻是法條之外默認的舊例。

轉眼,已是金馬門。

紅墻金瓦,朝陽的金色光輝使整個建築更加莊嚴肅穆,熠熠生輝。一條寬闊的道路直通大門,宏偉的城樓一字排開,巍峨聳立,氣勢磅礴。

“楊啟文,與楊啟志合謀,企圖捏造‘糧草案’偽證,扶持廢太孫登基、謀反。”楊啟光輕描淡寫地說出楊啟文的罪名。

這是倆兄弟翻臉後的第二次會面。

第一次在獄中楊啟光“探望”時說的話,楊啟文還記憶猶新。“我想讓你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但是又要讓你知道,你什麽都改變不了。這次把你關在這裏,不光是父皇希望你反省,我也希望你好好反省一下,不要想著和蓮兒鬥,你,只是她面前的一只螻蟻!”

那時的話是多麽的擲地有聲,現在回蕩在耳邊,還好似昨天剛說的一樣。

同為先皇嫡子,他與四皇兄楊啟光只相差一歲多,二人從小一塊長大,性格相似,長相相似,有著相同的喜好,無論讀書玩樂,總形影不離。

幾個月了,楊啟文在大牢裏一個人左思右想也沒能想明白,為什麽如手如足的兄弟情誼,就這麽輕飄飄的煙消雲散了。前不久,他已經從獄卒處得知楊啟志被蓮兒丟入窯爐中活活燒死,他的心中產生了一種恐懼與迷茫:屬於自己的死法,又將是哪一種?

此時,望著金馬門外廣場上的布置,他也算是明白了——監刑官威嚴地望著他,而身邊赫然牽著五匹馬。

蓮兒用絹子掩口,輕輕地笑,“既然他這麽喜歡分裂國土,車裂應該是最適合他的刑罰吧?”

楊啟文如五雷轟頂,面如死灰,只覺天旋地轉,眼冒金星。他想過楊啟光對庶兄楊啟志雖然不會手軟,但對自己至少要念及這些年來手足之情,賞個好死,萬萬沒料到,楊啟光竟連賞他一個全屍都不肯。

沒等他沈浸在悲傷中,蓮兒已經示意身後的阿富阿貴,“你們來動手綁他。”

說時遲那時快,轉眼,二人已來到面前,準備將繩索套上楊啟文的手腳和頭。

楊啟文渾身冷汗嗖的一下冒了出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死到臨頭,開始死命掙紮,邊掙紮邊哭喊:“阿富阿貴,楊啟光是什麽人你們不了解嗎?這個昏君根本沒有治國能力,如果我死了,楊家血脈就只剩年幼的金橋王!兵部現在權力這麽大,如果蔣友存聯合京軍七十二衛謀反,周國的統治將岌岌可危!”

二人充耳不聞,面無表情,繼續將繩索給他牢牢套上。楊啟文拼命掙紮,二人沒轍,只好出手給了他一拳,將他打到無力反抗,癱倒下來,這才將繩索全部套牢。

蓮兒像是不放心,二人綁好後,又親自上前把每個部位細細檢查了一遍。楊啟文還在微弱地掙紮,卻無濟於事。

五匹馬的繩索牢牢套住楊啟文的頭和手腳,楊啟文身著囚服,躺在地面,面如死灰,似乎已經放棄了掙紮。一切準備就緒,只差一聲令下。

卻在這時,蓮兒微微皺眉,“等下,他好像不太對,看起來怎麽像是已經不動彈了?”

經她這麽一說,楊啟光也覺得楊啟文躺在地上狀態有些不對,忙命人走近了查看。兩位行刑官一看,果然道:“稟陛下,犯人已死。”

“什麽?”楊啟光火冒三丈,轉身怒視著阿富阿貴,“你們剛剛那一拳,是不是直接把他打死了?”

阿富阿貴大驚失色,忙齊刷刷跪倒在地,“在下可以用人頭擔保,那一拳絕對不會致死……”

行刑官仔細查看屍體後道:“陛下,看死狀像是窒息而亡。”

“那就是你們繩子綁的太死了!”楊啟光怒視二人。

“冤枉啊,陛下……”二人忙磕頭求饒。

蓮兒溫柔好聽的聲音從楊啟光耳邊傳來:“端王這幾個月都在獄中,身體狀況本就不好,又吃了二人一記重拳,已經奄奄一息,若脖頸處繩索再綁得嚴實一些,便很容易窒息而亡。阿富阿貴沒有行刑經驗,不知自己綁的力度,已經足以將犯人勒斃。”

二人正大呼冤枉,卻聽蓮兒這樣說,不免起疑,再一想,頓時恍然大悟:“陛下,我們綁過繩子後,華亭郡主曾經上前仔細查看,可能是查看時不慎將其勒得更緊,這才導致犯人窒息而亡!”

現在他們已經非常明白,是蓮兒故意勒死楊啟文,栽贓到他們頭上,可當著楊啟光的面,卻不敢直接說出口,只好將“故意”說成是“不慎”。

“荒唐!”楊啟光怒道,“反賊楊啟文分裂國土,分裂家族,人人得而誅之,華亭郡主如此痛恨反賊,檢查時一定慎之又慎,怎會將其輕易勒斃,讓他死得如此痛快呢?”

阿富阿貴真是百口莫辯。

蓮兒溫柔好聽的聲音再次從楊啟光身後傳來:“阿富阿貴也是沒有車裂的行刑經驗,陛下大可不必遷怒於二人,依臣妾看,只需給一點小小的懲戒即可。”

一轉眼,二人已被架在刑具之上,身後侍衛摁著,將二人中衣褪去,掄起手中的板子,毫不留情打在二人身上。

一時間,棒打聲,慘叫聲,慘不忍聞。

“念及初犯,二十大板足矣。”蓮兒微微一笑,淡淡道,“當初李敬亭被打的可是脊杖,被打之人幾個月都沒法從床上爬起來呢,你們二人只是臀杖,何至如此哭爹叫娘。”

可顯然兩個人不這麽覺得。

自楊啟光即位掌權,二人的地位在宮中可謂炙手可熱,獨立於任何軍隊而存在,直接聽命於楊啟光,不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吧,好歹也是皇帝最信任的貼身侍衛,雖說不如李敬亭脊杖受傷慘重,但褫衣廷杖羞辱性實在不小,二人何以就淪落到如此下場?在場眾臣紛紛側目而視,面面相覷,噤若寒蟬。

待二人用刑完畢,蓮兒的柳葉眉微微一挑,示意對楊啟文行刑。馬蹄揚起一陣塵灰,向前沖去。

令人揪心的“喀嚓”一聲,膽小的人連忙將頭別過去,不忍卒看。

隨著楊啟文手足異處,一切都落下了帷幕。所有往日的兄弟情誼,早已化作過眼雲煙。

蓮兒走近楊啟光,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道:“楊啟文死前的那番話,雖然前半句是胡言亂語,但後半句倒也不是全無是處。”

楊啟光回想著剛剛楊啟文的話,不免大驚失色,心驚膽戰。

“不過,”蓮兒自信地微笑起來,放大了音量道,“企圖分裂我們的,都將和他的下場一樣。”

蓮兒這話似是在對楊啟光說,眼角卻有意無意掃了阿富阿貴一眼。

二人還痛得齜牙咧嘴,她的眼神直叫他們心生膽寒。誰不知道,她這句雙關語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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